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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誉再听不下去,他拉开门冲了出去,身后是田子晟歇斯底里的狂笑。
一直冲到看守所外面,苏誉只觉得身上瑟瑟发抖,他摸索着,掏出手机。
“老冯?”他哑声说,“我不想让田子晟看见明天的太阳,你去办这件事。”
那边传来低沉的声音:“知道了。”
收好手机,苏誉抬头,看了看头顶夏季天空,炽烈的太阳在上方凶猛燃烧,薄如絮的淡云彩,一动不动停在天际,像被贴在幕布上的纸片,天空看上去,如同一块洗了很多遍,有点褪色的旧蓝幕。
一切都那么逼真,像个精致的电影背景,仿佛伸手一扯,就能把它们全都扯下来。
他不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夏末,他拎着那个香肚,一路跌跌绊绊,就走在这样的天空底下,耳畔,是狂喊般声嘶力竭的蝉鸣。
针一样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苏誉闭上眼睛,他再度感觉到了那种死一般的绝望。
那晚九点,在豆腐即将就寝之前,苏誉来医院探望他。
豆腐很吃惊,他说,经理,你不用去店里么?
苏誉笑道:“成天店里店里的,你竟像是比我还要在乎。”
豆腐也笑道:“我能不在乎么?那是我的饭碗啊!”
苏誉一笑:“放心,你的饭碗,我保得住。”
那晚,苏誉的神色很不一般,看似笑盈盈的,但是脸色苍白,嘴唇灰扑扑的没有血色,像是被裹在蛛网里的蚊虫,被蛛丝一层层缠得无法脱身,耗竭了气力,然而尚存一息,死又死得不甘,只好拼命挣扎。
豆腐诧异道:“经理,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唉,这都怪我,在医院躺这么多天,事情都交给你和布丁,把你俩累死了。”
“没那回事。”苏誉笑道,“哪里光是我和布丁?岳龄,温蕴他们都在顶事儿,你别瞧不起人家年轻孩子。”
豆腐一听,笑起来:“哦,他们都是年轻孩子,我难道很老么?”
“是啊,老豆腐,皮糙肉厚。”
豆腐都要哭了!
苏誉大笑,笑完了,又凑过来伸手摸着他的头发。
他温声道:“你放心,总还有我在店里呢,我没变老,你们这些孩子都不许老。”
同样是被抚摸头发,苏誉给豆腐的感觉,又和顾海生不同。顾海生那是令人心悸,是叫他面红耳赤的“爱抚”,但苏誉这样的抚摸,却让豆腐觉得格外安心,像长辈,像亲哥哥那样——哪怕是他那两个哥哥,平日粗枝大叶的,也从没像苏誉这样细心过。
这让豆腐十分温暖快乐,但同时又有些受宠若惊,他知道布丁偶尔嫉妒他,因为苏誉确实更偏爱他一些,但是今晚苏誉这样子,明显有别的原因。
“经理,你怎么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苏誉慢慢微笑起来。
“是啊。发生了好事情:田子晟自杀了,就在半个小时之前。”
☆、第 79 章
田子晟的死,豆腐和布丁感慨了一番,因为他死得很惨。
“谁想到他能把回形针藏起来当凶器?”豆腐摇摇头,“真是变态,不折不扣的变态!”
据说,田子晟偷了一枚回形针,把两端磨得锋利无比,他就用那么小的一个玩意儿,划断了自己的脖子,那晚他趴在铺上,血一直流却没有声息,也不知流了多久才死。
“也算是饱受折磨了。”布丁怅然道,“虽然我也不知道对一个变态而言,这算不算折磨——说不定还是心向往之的好事情呢。”
豆腐没在医院呆太久,事实上他恨不得一个礼拜就出院,他受不了这种寡淡清净的生活,给贵宾级房间也不愿意。
“再呆下去我就不是病人,就是和尚了!”
顾海生被他说得想笑:“你就那么不放心独眼杰克?都说了你们经理每天在店里,有他坐镇你怕什么?”
“我不怕。”豆腐笑道,“是我自己喜欢灯红酒绿。这病房呆得我要崩溃了,八点钟不到,里外全都黑了,安静得跟养老院似的——就算往后我老了,进养老院,也要找个天天蹦迪的养老院!”
顾海生笑看着他,忽然叹道:“年轻真好。”
豆腐突然心生好奇:“顾先生,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嘛?”
顾海生怅然望着他,半晌,才苦涩一笑:“在胡闹。”
豆腐笑道:“我才不信,那时候您都进瀛海了,都做高管了,怎么可能胡闹?”
顾海生笑盈盈的,仍旧说:“就算进了瀛海,也可以在私底下胡闹,这你不知道么?”
豆腐觉得顾海生话里有话,他心中万分好奇,但却不敢再打探下去。
豆腐在家歇了一天,次日傍晚,回了独眼杰克。刚进店里,还没上楼呢,大家一见他进来,竟然全都鼓起掌来!
豆腐吓了一大跳!
“你们这是干嘛啊?吓死我了!”
布丁笑道:“这不是,欢迎见义勇为的英雄归来嘛。”
鼓掌的还有在场的客人,他们也笑道,该让苏誉给豆腐申报一个见义勇为的奖项,市里要是知道了,还得给豆腐颁发奖状呢。
“快叫他们歇着吧。”豆腐笑道,“从小到大我就没得过奖,到时候真上了台,那还不得要了我的小命啊?”
岳龄在旁边笑道:“咦?谁说没得过?上个月不是才得了一个么?”
豆腐一愣:“我得了什么奖?”
岳龄挤眉弄眼道:“康/师傅冰红茶三等奖:再来一瓶。”
一时哄堂大笑。
豆腐笑着摇摇头,转身上了楼,到了经理室,苏誉正好在里面,他一见豆腐回来,非常高兴。
“这么快就出院了?医生不是说,还得再养半个月么?”
豆腐笑道:“再养半个月,我身上就要长绿毛了,就成霉豆腐了。”
苏誉仔细端详他:“真的好了?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豆腐说,“摸着那两个刀疤,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俩人正说着,却听门口有人说:“好了伤疤忘了疼,都说了再躺两天,怎么这么快就回店里来了?”
豆腐回头一看,高兴起来,是顾海生。
“我在家也躺不住呀。”他笑道,“而且布丁最近老是感冒,累得免疫力都变差了,今天还是让他早点回去睡吧。”
见顾海生来,苏誉的神色微微有点变,但也只是淡淡道:“怎么这个时间过来?”
“从机场那边回来,送一个长辈。”顾海生说,“正好从这边过,我就叫老傅停了一下。你爸昨天问我,你这礼拜回不回去。”
苏誉回到办公桌前,低头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就为了这事儿?打个电话就行,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顾海生看看豆腐,笑道:“那我说我是为了过来看看豆腐,行不行?”
苏誉抬头盯着他,忽然,一笑:“当然可以。”
苏誉那种笑,没有温度,和那晚在医院抚摸豆腐时,脸上露出的微笑截然不同。豆腐心里有些怪怪的,他直觉感到屋里气氛不是太好,于是干脆笑道:“经理,我先下去了。”
又向顾海生微微致意,这才满怀不舍地离开。
等他走了,顾海生把包放下,松开领带,解开衬衣的第一颗纽扣:“又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好像很不高兴。”顾海生看着他,“又为了什么事?”
苏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没什么事。也没有不高兴。”
他在撒谎,顾海生想,他心里不由失望。
先前,他们撕破脸的吵了一顿,顾海生有很长时间没再过来独眼杰克,他心里虽很想来,但是想起那天苏誉说的那些话,他就暗自痛苦,也明白他不应该再过来了。
后来出了田子晟这档子事儿,顾海生一度以为僵局被打破,尤其那天在医院,苏誉紧紧抱着他,好像生怕再失去他……
但是今天看苏誉这样子,他猜错了。
顾海生思来想去,只得艰难地说:“小誉,那天在医院,你爸一时忍不住打了你,回去他就后悔了。他和我说,不该当着豆腐的面打你,让你以后在下属跟前不好做。”
苏誉平着一张脸,他语气平淡地说:“我没放在心上。他向来都是这样子,他不喜欢我,我不勉强他。”
“小誉,你爸不是不喜欢你……”
“他确实不喜欢我。”苏誉抬起脸,看着顾海生,“他喜欢我大哥,他喜欢你,他不喜欢我。这没什么,人之常情。我也不喜欢他。我们互相都不值得对方喜欢。”
苏誉这话,说得顾海生心里难过,他哑声说:“就算你不喜欢他,你也是他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你以为他真的能不在乎这一点么?”
“血缘关系很重要么?”苏誉静静看着顾海生,“有些感情,血缘关系都替代不了,不是么?他把你从小养到大,每一步都给你铺平道路,用心保护你,生怕你出一点事。他对你就像父亲对儿子,你以为这种关系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替代的?我算什么?从小没人教,没人管,除了一个糊涂老头子替我撑腰,再没人可以依靠。”
顾海生颤声道:“你别这么说!小誉,你以为你遇到难事,你爸爸和我会在一旁干看着么?”
“遇到别的事,他确实不会干看着,但是遇到和你相关的事,又会不同。”苏誉甚至笑了笑,“你信不信?就算你真把十五年前的那件事和盘托出,他也会认定是我勾引你,是我把原本干干净净的顾海生拖下了水。要是我想把当年的事抖露出来,别说扇一个耳光,他甚至说不定会登报脱离父子关系。”
顾海生万万没想到,苏誉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怎么能这么想?”他嘶哑着嗓子说,“小誉,我不求你原谅我,但你爸爸……”
“我不原谅的不光是你,而是你们。”苏誉平静地注视着他,“海生,我是个记仇的人,心理也算不上有多健康,虽然不会做出田子晟那样可怕的事,但我比他好不了多少。为了避免让我走到他那一步,我们还是尽量减少见面的次数。”
顾海生觉得血管里的血,嗡嗡悸动!他觉得说话都变得吃力起来。
“你是说……再不准我到独眼杰克来?”
“虽然我希望如此,但独眼杰克是敞开门做生意的,我也不能叫人在大门口拦着你。”苏誉说到这儿,停了停,他忽然飞快一笑:“可你来这儿干什么呢?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可言?我们已经没有可能了,除非你不是过来看我,而是,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过来看豆腐。”
“我和豆腐是清清白白的!”顾海生愤怒地打断他。
“这我知道。”苏誉耸耸肩,“就算你看上豆腐,豆腐那孩子也看不上你。他虽然是个酒童,可是心里干干净净的,是真正的干净,和你不一样。这样的孩子,你不配。”
他说完,又看看坐在沙发上发呆的顾海生,苏誉皱了皱眉,带点厌倦道:“你要过来,我不拦着你,但你别打我手下酒童的主意,别挑那些性格天真、没背景没依靠的孩子来欺骗,这种缺德事,你做过一桩也就足够了。做多了,小心晚上睡不着觉。”
长久的沉默。
然后,顾海生站起身,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出来经理室,顾海生慢慢往楼下走,走到二楼拐角,他停住了。
为什么?他想,为什么自己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忍受这些?为什么他得不停的被苏誉羞辱?他明知道从那个人那儿,只能得到这些不堪的东西,可他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一再的往这儿跑?
已经过去十五年了,这么漫长的时光,为什么还是没能让他彻底放下?
正想着,不提防斜下里伸过来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
顾海生一怔,再回头看,却是祁如山。
“你怎么在这儿?”祁如山笑嘻嘻地说,“真是稀客稀客!”
顾海生勉强笑了笑:“哦,我过来找小誉有点事……”
“正好,来,陪我们喝酒!”
顾海生还想推脱,但祁如山却不管不顾把他拉进二楼一个包房。
一进房间,酒童们一看来的是顾海生,都有些吃惊,就不由全都站起来了,包括祁如山带来的两个客人,也惊讶地笑道:“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顾总怎么也来了?”
祁如山做了个气势宏迈的手势:“介绍一下,我穿开裆裤的朋友,顾海生。”
顾海生又气又笑:“谁说的?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早上学了!”
祁如山也不生气,仍旧笑嘻嘻地说:“哦,这正好说明,我比你年轻!”
他又一指那些酒童:“你们都不许把我当老头子!”
温蕴笑道:“顾先生明明年轻着呢,祁先生就更年轻了。”
于是又拉顾海生坐,又有酒童去给他拿酒杯。顾海生摇头:“今天真的不行,公司还有一堆事情等着。”
他说得如此恳切,再加上大家都知道顾海生是从来不在娱乐场所露面的,因此也不再勉强。
等顾海生走了,祁如山就笑道:“道学的老夫子走了,正好,咱们开怀畅饮!”
☆、第 80 章
祁如山比顾海生小五六岁,他是独眼杰克的常客,当年,也是他拉着一帮子狐朋狗友,帮着苏誉打开僵局。
这人是个出名的花花公子,男友多得要为他打起来,一则为了他秀雅的容貌,二则却是为了祁家叫人眼馋的家财。
祁如山的外祖母是民国赫赫有名的美人,他母亲也是个美人,他则继承了母亲的容貌,还有父亲放荡的性格,两样加起来,不折不扣就是个典型纨绔。
然而这样的祁如山,却和顾海生十分要好,外人都搞不懂,明明一个酒池肉林眠花卧柳,另一个洁身自好近乎没趣,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因此旁人也只能以两家早年的交情来解释:祁如山的外祖母和顾海生的祖母关系密切,是当年上海滩出了名的姐妹花。
祁如山的性取向早就公开,好在家中不止他一个儿子,他父亲又颇有点儿魏晋之风,不是太在意这种事,祁如山自小学画,后来留洋跟从大师,近年来作品备受推崇,名气愈发响亮。
艺术圈原本就比别的圈子宽容,别说祁如山和男人上床,就算他和熊猫上床,旁人也照样会大赞他“口味出众”。
今天他携朋唤友的跑来独眼杰克,是为了践行,过两天他要出国去参加恩师的画展——其实只是找个理由快活一晚而已。
于是酒童们倒酒的倒酒,说笑的说笑,席间甚是热闹,期间豆腐进来照看了一回,祁如山又把他夸奖了一番,因为豆腐救了他的“开裆裤朋友”。
岳龄就笑:“您就别提那茬了成么?人家顾先生明明不承认!”
祁如山也不恼,笑道:“他不承认有什么用?我家还留着照片呢!铁证如山!”
温蕴忍不住问:“什么样的照片?顾先生穿开裆裤的么?”
祁如山笑嘻嘻地摇头:“不是。告诉你们吧,他穿着花裙子,头上戴着个假发做的髻,还插了朵牡丹,就像个小媳妇!”
岳龄哈哈一笑:“我知道了,祁先生您就是小媳妇的丈夫。”
祁如山笑道:“没错。我妈当初一直碎碎念,唉,海生为什么不是女孩呢?他要是个女孩该多好!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只可惜顾海生是个男的,没法赛老母了,只能赛老父——哎?你们不觉得那家伙愁眉苦脸起来,挺像我爹的?”
一桌子人笑得东倒西歪。
祁如山喝了口酒,又摇摇头:“结果娶了柳家那个短命丫头,做一辈子鳏夫——还不如女人呢,女人都没他这么命苦。”
这话说得不好听,大家都安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