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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萨拉,也是一模一样的。
她们赢得举世瞩目。她们输得丢盔弃甲。
而另一个安娜早死在火车铿锵的巨轮下,铁轨冰冷的枕木上。他乘坐列车返回莫斯科,在欧洲的这一头,严冬未去,寒风凛冽。米哈伊尔目视铁轨纵横交错,总疑心某处铆钉还染着陈旧血迹。真是最残酷的柔肠,最逼真的虚构……
及至下车,雪花飘落,他捧在手心橘黄色的小火,也灭了。
吴华亭望着他那座雨中的石库门小楼。
天色黑黝黝的,云压得很低、很低。房子从内脏里蒸腾出暖色的光,将自己的轮廓从黑暗里扒拉出来,拨开细密的雨丝朝主人遥遥打声招呼,又沉没回黑暗深处。从院口到房门,不多的一点路,积攒了盈盈一片水洼。水洼被房子一映照,亮晶晶的,折出不多的一点光。他杵在院门前,突然不大情愿往前走。他的房子伸着手,满心招呼主人回来。他却沉溺在冷雨中,不肯投向丈许之远的温暖与光明。
待他浑身湿嗒嗒的在玄关擦脚,顿觉方才的冲动有多愚蠢幼稚。不论何时何地,他们全活在黑暗中。世世代代的人踩在前人微薄的积蓄上,小心营造这世间适宜生存的假象,城市,乡村,在夜晚纷纷亮起的灯,就是维系假象最有力的依托。可黑暗终究君临宇宙。漫于八荒,盖于四野。纵横千古,莫不如是。
房里房外,有何区别?
要在他家帮佣的赵妈说,区别大着呐。她是前一星期才来的,局势震荡,连带吴华亭家里一两个佣人都换得很勤。赵妈把毛巾收去,揩了地板,连声催他上楼冲澡,还有什么小伙子就是不知当心,裤腿不知在哪里划了一道,她马上缝缝还能用,免得浪费一件上好洋货。他乖乖冲完澡,坐在餐椅里又有些出神——他最近很爱出神。赵妈隔桌坐着,边缝裤脚,边絮叨些家长里短。他听她说着,偶尔应和两声,很平静。
他心知,共引领解放军在长江北岸陈兵百万,不日将扬帆南渡,横扫华东。吴华亭白天才跑去一大会址怀旧,赭红砖,白石墙,昔年在他的地界东躲西藏会都开不完的少年人,居然披戴了今日辉煌。每一缕风霜都助他成长茁壮,每一次刁难都使他更得民心。活脱脱的,一个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典范。
率先和共撕破脸,民这一着昏招足以葬送自己。他的历史使命,眼看着像要结束了。身后如何评断,直书功业得感谢共心怀悲悯,构陷抹黑全赖他落败活该。吴华亭的感想也就止于此处。或许西边那人有更多忧思,将近两个月前他们通电话,听得对方说:
“抗战一了结,他就该卸任的……这人精明得可怕,也糊涂得痛心。罢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字一句,皆是气不顺,心不平。通话到此为止。此后,就再没联系了。
“那家的少奶奶啊……”
赵妈话锋一转,说起她去年服侍过、早拔腿逃去广州的副局长家的风流韵事。少奶奶年方二十一,女子学校没念完就从香港嫁来,不多时,就跟丈夫交际圈里一个油头粉面的银行小开混到一处。哪个银行?汇丰吧。厮混两年,直到举家搬离,副局长都蒙在鼓里。
天黑路滑,世事险恶。人一老,更容易把四处都想得鬼影幢幢。他随口问:“好像也不明显。你怎知他一定戴了绿帽呢?”
赵妈兴头来了。她说有一天小开和三两朋友邀少奶奶看电影,到傍晚开车送回来。少奶奶下车忘了拿风氅,离家门口没几步路了,小开执意要对女士尽礼数,取来替她披上。她刚好在院里收被子,瞅见了那一幕。
“要我说,一个男人碰过了谁的身子,再碰,哪怕就是披件衣服,那眼色完全就不一样啦。”她愣是把一句内容粗鄙的话,用吟诵至理名言的口气念出来。
他沉默得如同这无边黑夜的一颗心,被这句话扰动了。对国共之争无所谓感想的感想,被滞涩的情绪充盈了。他一忽儿想笑,一忽儿想哭。
尽管他早已猜到的事和后果之间,没一毛钱联系。
战事刚画下句点的时候,庙堂江湖,都充溢着浓浓的喜庆。管着各国首都和一线城市的一帮人也忙得热火朝天,在盟国之间飞去飞来地道贺,表面上为感谢过去几年里携手抗敌的情谊,私下里交换些动用不上正式国事访问但也精微得可以的体己话。美苏很给面子,都在给他们道贺后一个月内回访,只不过一前一后仍错开几天。
华盛顿方面没什么异议,米哈伊尔的接待却成一块烫手山芋,有心的人不少,站出来的没一个。总之凡愿去的,难以放行,能放行的,于规格又不合适。王津远(天津)看不下去,主动请缨,即使他最近也逐渐地受到提防,事已至此面子不能不给,任他去了。
米哈伊尔下午抵达天津,随后就被带去接风洗尘的饭桌上,好好饱餐了一顿。俄罗斯人右手坐着津远,左手坐着燕然,一桌人交谈多用英语,间或夹杂几句俄语和汉语短句,都是轻松随便的客套话,过耳就散了。燕然自始而终一派端凝的神气,摆着天衣无缝的大爷派头。酒过三巡打算各回各房的时候,他帮米哈伊尔指路,顺手牵了对方一把。
他只碰到他手肘,吴华亭却察出客人回应时微妙的不自然。
等诸人背影次第消失在屏风后面,他坐回一桌残羹剩饭边,和津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港口贸易的恢复进展。他没少为自己出色的观察力自满过,于钱于命,这都帮过他太多。这一次他虽觉意外,倒也没很往心上去。作为城市的化身,他们在漫长时光中身缠众多枷锁,总得在私人空间补偿一点选择的自由。只要两国关系在可预见的未来不闹到太僵,于两个心智都成熟的人,这是没问题的。
他谈着,慢慢酒劲夹着困意卷来,就起身和津远告辞了。回廊上他碰见燕然一人站在灯下,抱着胳膊,岿然对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一汪夜色。听见脚步声,他转头,微微有点惊讶的样子:“华亭?”
“这么晚了,还不睡。”
“你不也是。”
沉默半晌,华亭听他道:“我看了你们那儿几本在沦陷期间作的小说。”
“噢,哪几本?”
“……糟了。”北京人按住眉心,笑了一笑,“人一老,记性跟着退化。刚才还想的起来,到嘴边就剩一本了。红白玫瑰什么的……”
他知道燕然涉猎范围很广,读两本游离在时局之外的闲书再正常不过。但这般夜深时说出来,他眉梢却悄然染上一层怆然之色。廊灯的光落到他身上,渗不进去,仅仅照亮一下人影,飞速就流泻下地。他们相隔两步站着,孤孤零零,各自有各自的黑暗,各自走不到别人心里去。
他本来有很多的话想说。太多,到嘴边才发现哪句都不合适。
“那作者写人情太琐屑,看了容易绝望。”吴华亭说,“想想也是,人类的生命就那么点年头,还老想着拥有全世界,恨不能它围着自己转。可他做不到啊,可能做到吗?他就只能在庸庸碌碌的生活里打转,打转打得累了就娶妻生子,用所谓的爱编织一个梦。编出来的梦,挂在墙上挺好看,看着看着,禁不住他的期待,又碎了……”
他说着,晚风拂过,带起话音末梢隐隐的颤抖。极大的悲怆忽然就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他毫无防备,简直变回了1840年瑟缩在江风中不知所措的少年,差点要在燕然眼皮底下痛哭出来。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他想象不了,100多年,怎么能就这么过去了?
那么多个100年。多少风云聚散,多少世事无常。死了的永归尘土,活着的还得活着。历经千年的老家伙们,他们怎么就受得了,把它心平气静地过了?
燕然握住他的手。他手心凉凉的,带着点夜露的湿润,使人感到安全,就好似他一直是他真正的兄长。
“它不是有个好结局吗。‘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燕然握着他手,低声地,恳求一般地说,“……别难过了,好么?”
☆、米哈伊尔、华亭
新的歌,更好的歌,它和笛、提琴一样畅快地响着。
忏悔的歌声止了,丧钟也沉默着。
处女欧洲,和美丽的自由天使订婚,
万岁呀,这对新郎新妇,万岁呀,他们未来的子孙!
——《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要谈论在这世上厌憎的人绝非易事。厌憎是一种千姿百态、随着对象不断改头换面的情感,当你被迫审视它,你相当于也在穿透自身。
有的人,米哈伊尔见了就来火,不需要经过神经中枢反应就想一拳撂倒,比方约克,那个荷兰奸商和犹太投机倒把分子的混合体;有的人,你跟他浸没在相异又相同的时代之海里,道路时而重合时而对立,莱因哈特翻过面具,假惺惺的友善终究摇身一变为深仇大恨;还有的人,你们互为一团模糊的云气,不想接近更不想了解,时势和命运却严相催逼,把你们之间的隔膜硬是戳出一个个针孔,你只能向它屈服,在一次次交锋中灌溉出厌憎那朵亭亭的花——那是上杉(东京)。
“上杉、他手下那群人统统都是疯子。”维克多(苏共(布))视线在地图上太平洋西侧一隅的岛国上停顿良久,说。
他冷笑:“何止他们,这地球虽还在绕太阳转,它上面的人已经疯癫很久了。”
维克多点头道:“是啊。美国人竟然当真把核弹投下去……”
约克主动传来的胶片甚至比米哈伊尔他们的太平洋舰队早一步送到他手中。好一份新纪元的创意礼物,好一朵遮天蔽日的漂亮蘑菇云。这朵云彩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刻,他视网膜上恍惚间又成血红一片。他没看到化为焦土的广岛,也没看到数万平民的死和此后流毒几十年的核污染。他只听见万里青云之上翻滚的风,和长长的、回荡在天际的美国人的笑声。
你、我、他……都是不可饶恕的疯子。死后上不着天堂,下不堕地狱。肉体一朝化散,灵魂也将卷在大漠荒芜的沙砾中,绝望地归于虚无。
我们可是为日本人民着想啊。他几乎肯定约克会在之后分配战利品的会议上这么附和亚历山大(华盛顿)。放纵他们疯狂的军部延长战争以致生灵涂炭,干净利落死个几万平民,不是挺划算的买卖吗?
他咧了咧嘴角。
他拿起话筒,给远东军港拨去一串号码。
“拉伊莎(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热身运动都做好了么?”
“是,预备完毕了。”
“很好。事不宜迟,我们跟美国人的承诺不能再拖延了。明天凌晨发动‘八月风暴’,你的兄弟们将在西边进攻满洲;你,要带领舰队收复库页岛,以及千岛群岛。”
海军女中校迟疑半秒:“……北方四岛也要?”
“是南千岛群岛。”
“他们控制它多年了,上杉刚刚也已经宣称投降……”
“还没有诚心诚意地投降呢。这可是一雪前耻的好机会,你不会甘于只做一个血统不纯的边境小城吧?夺回它们,定能帮你实现你荣耀的名字——符拉迪沃斯托克(控制东方)。我的好妹妹,你还有什么意见要陈述吗?”
“没有!”
“那就没问题了。一会儿,接我的电报。”
他挂掉电话。维克多赞许地说,这是个发动突袭的好时机,日本还没从那朵蘑菇云的惊吓中缓过神,定然无暇管顾CCCP这么迅疾地撕毁中立条约。上杉受轮番轰炸之苦,大概还直挺挺横在病床上,听到噩耗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对大洋彼岸的星条旗之国,苏联也挑了一个无可指摘的日期兑现承诺,毕竟□□是他们先扔的。
“不能排除扔第二颗的可能性。”维克多严肃地推论道,“我们得加快步伐。”
“对不起,维克多……”他打断,“让我独处五分钟。”
维克多谅解地说:“好的。你心情也很复杂吧,是我忽略了。我这就离开。”
门一关,米哈伊尔就捂住了肚子。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倒在桌上大笑起来。
好久,没有笑得这么舒心了。
上杉,感谢你带给我的乐趣……为这么多年的峥嵘岁月,为葡萄酒一样甘美的热血,为我们之间拉扯做媒的陆地与海洋,致以大日本帝国,无上的崇敬!
只要不多的几步路。
大阪今天天气不好。街头摊贩也没什么神采,懒洋洋全无干劲的样子,没到天黑的点就撤得八九不离十了。吴华亭沿着护城河石墙一路走,终于在阑珊灯火里寻出了要找的人。他独自站在城墙投下的森严黑影里,黑和服裹在身上,两重的黑叠在一处,简直快融在影子里一般。又不知怎的,脚下趿拉一双塑料拖,颜色在黑影里辨不清,反正挺艳。
两人隔着不多的几步路,他却犹豫起要不要喊了。万一喊错人呢?万一他不想理你呢?万一……该死,他何时染上婆婆妈妈的毛病了?
他喊:“松平。”
松平迟滞好几秒才回过头。“啊,华亭。你来得比我预想的早。”
“顺风的关系吧。”他走上前去,“在看什么?”
吴华亭顺着松平视线眺望过去,发觉护城河外墙也摊开偌大一片焦黑残迹,乘着在墙头漫溢开来的残阳余晖张牙舞爪,碎砖乱瓦虽早已不在,也足以对400多年前两军墙下交战的惨烈情势怀想一二。
松平牵扯脸皮,拉出一个笑容,说:“那时我就知道,上杉和我截然不同。不只是年龄阅历地理物候之类的差别……他狠得下心。凡成大事的人,必狠得下心。”
在时代的大背景下,这听着像一句绝妙的讽刺。表出了战败方谦恭的姿态,又把自家首都不落痕迹地数落一通。可松平的语气一点不像讽刺。只是单纯的难过,又缺乏力气,提不起精神,跟混混沌沌的往事搅在一锅粥里,连难过都难过不到点子上。
他不该有太多抱怨。比起众多被盟国作为战略轰炸对象的兄弟姊妹和接收了两颗蘑菇状彩蛋的广岛长崎,大阪受到的破坏几乎可以忽略。美国人说要帮他们建立民主国家,民间工商业定是要大力提倡的,这是他捞彩头的机会,以后照样能有大作为。他的第四师团在战场辗转观光一圈,多半也平安归来,没人还敢嘲笑他们。父母抱着他们没杀过太多人、也侥幸没有被杀的儿子,一起淌着眼泪——松平,你何其幸运。
你何其不幸。
“沪君最近在忙什么?”
“还不是老一套。进一步调整公私合营、肃清旧社会渣滓、提高工农阶级在领导班子里的比例……之类的。”
“我听到美国大兵讨论韩国的事了。你们……很厉害啊,算逼和对手吧?”
“一般般,我不大了解。”就知道燕然前两天飞到板门店谈判去了,应该已经和亚历山大照会。说起来,公私合营最初的计划表还是燕然当选新生共和国的首都以后,没多做庆祝就来找他谈的。他本来心境挺平和,也打算好好配合,红上位至少会降低很多恶性通货膨胀和市场暗箱操作的几率,对此他持欢迎态度。但不知中途歪到哪个话题,致使他冒了火,对燕然说出几句过分的话——奇怪的是,他只记得是挺过分的话,却忘了怎么个过分法。
他耿耿于怀好些天,不好直接问,拐弯抹角地试探也没回音,燕然待他也是一如往常。共和国浴火而生,麻烦层不出穷,他自然不便为自己的问题一再叨扰。不过,他怎么会这样闲?闲得,完全都不像他了。
“这下他们南北得长久地分成两半了。呃,我家里有人也闹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