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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到强哥,裸着紧而滑泽的上身,低头用粉块摩擦着球杆顶端,头发长长地挡着眼睛。她心旌摇曳,像附在了一根绳子系在屋顶的电灯泡上。
有一天傍晚的放学路上,她被强哥推到墙壁上。她倒是出乎意料地冷静,高高地仰着脸,睁大了眼睛。对于初吻,她印象最深的竟然是老槐树下垂下的“吊死鬼”,咖啡色的蛹快掉进眼睛里。
还有一次,是被压在台球桌上,他一只手把她的两只手腕擒在她身下,一只手覆上了她的胸。台球桌的绿绒布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樊怡后来每次走近台球桌,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被压出的人形痕迹。
两人最后是怎样结束的,樊怡已经不记得了。就像对人解释一件事情的原委时,总是叹一声气:“说来话长。”最后连自己都不记得实际情况。
记忆里只散落着这两个没有前因后果的吻。她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吻会成为整个青春甚至中年仅有的激情的记忆。一次在夏天的开始,一次在夏天的结束。她在之后的人生里数了很多遍,依然只有这可怜的两次。当时未发作的心悸,用了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去稀释。
她刚结婚时,和柯宏志回老家过年,父亲说到强哥的近况:“你李伯伯的儿子发财了!”如何致富却说不清楚,只说是进出口贸易。
柯宏志知道那是樊怡的初恋,格外追根刨底,笑道:“我明白了,就是卖假冒的名牌包和衣服嘛!”
彼时的柯宏志整天谈论外交大事和国际趋势,他渊博的学识简直要从屋里蔓延出去。她在一旁崇拜地听着,庆幸自己的选择。
父亲嗤之以鼻:“整天虚头巴脑,不切实际。这么能说,怎么不去上电视啊?”
在怀孕的那一年,她回老家待产。肚子里的孩子给了她自信,她按照父亲说的地址,去找强哥的服装店。
隔着一条马路,她远远地看着玻璃橱窗里的强哥。他坐在沙发上吸烟,身材壮实了一点儿,穿着V字领的黑针织衫显得很体面,过去略显做作的桀骜不驯如今变成了恰到好处的威严。
樊怡抚摩着自己的肚子,内心觉得前所未有的充盈和幸福。现在两人都过着蒸蒸日上的生活,她终于减轻了对他的负罪感。
在日后局促而紧张的日常生活中,她只有在看韩剧的时候,能够偶尔回到那个十六岁的夏天,能够重新感到强哥手臂环住自己的力量。看韩剧的习惯是毛豆死之前柯宏志对她唯一的不满,后来毛豆也依葫芦画瓢地批评她。有一次她嗓子不舒服,让毛豆去找含片,毛豆义正词严地说:“不能找韩片!你一看韩片就没完!”
在她以为渐渐将这个人淡忘的时候,强哥突然又出现在她的生活当中。樊怡意识到,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相反的,是她孜孜不倦的怀旧将他召唤出来。
一周前的一天,樊怡的父亲打电话过来——毛豆出事后,她父母每周轮流打电话过来,父亲很兴奋地说:“我们在集美吃饭哪!你李伯伯的儿子回来啦,请我们吃饭。刚才还说到你,我让他跟你说电话……”
父亲不由分说把电话传出去,也不等樊怡回绝,她听到电话另一头也是推辞了很长时间,才有一个深沉的男声说:“是小怡吗?”
她脸上一烫,世上只有一个人叫她“小怡”。电话那边又说了好些话,她却全然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直到电话传到了李伯伯那儿,她才逐渐回忆起来,刚刚强哥无外乎是劝她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到底还年轻,日子还很长——看来他们刚聊到毛豆的事情。
放下电话不到一分钟,强哥就找父亲要了她的号码,发了短信过来。
窗外的天忽然黑下来,朔风呼呼地敲打着玻璃。樊怡心想,要下雨了,得赶紧把柯宏志的内裤收进屋。一个迟疑,雨点已经打上了窗户,来不及了,她颓然下来:索性就让它淋着雨。她想,她的人生就像这条晾在铁丝上的内裤,刚晾干就被打湿,然后再被晾干,就这样脏下去。
在脏得彻底救不起来以前,她总要试一试。
下了飞机,就收到强哥的短信。说他的飞机延误了几个小时,要她自己先去办入住。
那是三亚的一家中高档的海景酒店,是樊怡选的。虽然贵了一点儿,但楼下就是海滩,非常受欢迎。她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游客,而不是一个追求爱情的疯女人。
樊怡向前台报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单独住过酒店,她大学还没毕业就嫁给了柯宏志,从一个家庭跳入另外一个家庭。柯宏志有着这个时代稀缺的君子风度——保护女人,使自己的女人免于与世人打交道。她忽然有种巨大的不安:她连偷情需要拥有的成熟、独立都不具备。
樊怡在酒店房间里,百无聊赖地把房间的设施摆弄了一遍。忽然看到落地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脸上瘦出了一条条憔悴的纹路,汗湿的头发和T恤紧紧贴着头皮和身体,看起来像一只落水狗。她婚后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的外表,一方面是因为自信:柯宏志长得丑,因此她总觉得自己是“娇妻”的角色;另一方面,她厌弃身边已婚女友们的自我修饰,觉得那是出于绝望的徒劳。而当她面对着镜子,她不得不接受把自己降到和她们一样的高度。
她抓起钱包就出了门,在购物中心买了一条酒红色的薄纱长裙,然后把自己身上的T恤和运动长裤直接丢到了垃圾桶里。然后进了一家发廊。金发紧身裤的年轻发型师拨弄着她的头发,不停地抱怨她的前任发型师的不负责任为他的工作造成的困难,并不断提出补救方案:“姐,我觉得我们还是得做个造型……姐,我把你这边削薄一点儿,一下子就俏了十岁……姐,我觉得我们还是得做个护理……”
他时而惊喜活泼,时而忧虑万分,时而语重心长,时而肝胆相照,把人搞得眼花缭乱。樊怡木木地说:“都听你的。”
剪发的时间远远超过她的计划,强哥已经到酒店了,发了好几条短信问她在哪里。而樊怡则被判了在这张转椅上服无期徒刑,开始她还焦虑地催促,后来就完全放弃抵抗。
幸而剪出来结果异常好看,短发在阳光下是金黄的栗色,连发型师都被自己的成功惊讶了,说:“姐,你真漂亮。姐,你过来,我跟你合个影儿。”
樊怡顶着轻了好几斤的头,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心里也轻松了不少。她经过一条沿海的步行道,相隔二十米的椰子树下,每棵都有一对夫妻照婚纱照。新郎色彩鲜艳的背心在身上缠得紧紧的,新娘脸上的妆正在融化,摄影助理指导着他们的身体动作:“新郎再撅屁股,撅,撅,再撅……”
樊怡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心想,这些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如此的罪,难免会有些患难与共的彼此怜惜吧。
强哥在催促了,温和,但是已然不耐烦。她深吸一口气,进了酒店的电梯。
第五章
到了三亚,柯宏志没有急着给朱晓阳打电话,而是找到一家大百货公司买了两罐啤酒、一瓶红酒,给自己买了一个电动刮胡刀、一盒内裤,又在一层的化妆品柜台给朱晓阳买了一支樱桃粉的唇膏。
他在步行回酒店的路上,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在路边卖花的摊位挑选玫瑰花,男子腰间的皮带上有个闪亮的“H”字母。
那一刻,柯宏志甚至原谅了暴发户的着装品位。全世界都在谈恋爱,他想。
他再也沉不住气,给朱晓阳打了电话:“你在三亚吗?”
朱晓阳在那边亲热而天真地说:“是啊,好不容易休年假。你又不过来陪我。”
柯宏志沉默了半秒钟,声音中按捺不住笑意:“我过来了呀。”
“来哪里?来三亚?”
柯宏志大声说:“是的!我私奔了!”
电话那头的沉默让他以为电话已经挂线了。过了好一会儿,朱晓阳带着讽刺的语调说:“不会是因为我吧?”
柯宏志只觉得一桶冰水缓缓地从头浇到脚,声音也降了些温度:“是啊,是你说我从来没有为我们的感情努力过,我总得努力一回。”
“我这只是一个比喻……唉,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你就像两个人说好了一起爬山,结果到了山顶,你说我们其实是来殉情的,然后扑通一声自己跳下去了,你说我是跳还是不跳呢?”
柯宏志冷笑道:“你不想跳就别跳。”
朱晓阳在电话那头几乎要哭出来:“你别这样,就是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好。你先回家吧。我们回去再商量好吗?”
柯宏志说:“我离开的时候给家里留了封信,回不去了。”
朱晓阳提高了音量:“你怎么能这么鲁莽呢?你这样我也不敢和你好啊。你回去求嫂子,她一定会要你的,那么多年的夫妻了。你让我跟她说……”她声音越来越小。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哭了吗?”
柯宏志的抽泣和哽咽夹杂在一起,发出一种类似于打嗝的奇异声音。他压住喉头的异动,冷静地说:“告诉我一个答案,你不愿意和我私奔了?”
朱晓阳说:“你不要再说‘私奔’这个词了,我听着就想笑。”过了一会儿,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不会,我觉得这样非常不理智。”
柯宏志挂了电话,站在马路上,拎着一个塑料袋,宛若在大海中央,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他的身边有一对对新婚的夫妻靠着椰子树照相,累了整整一天依然要在泰坦尼克号造型和恭喜发财造型之间自由切换,摆出恩爱的表情。柯宏志想:这不是两个人关系屈辱的结束,而是屈辱的开始。
柯宏志很庆幸自己的酒量不好,他在酒店把所有的红酒和啤酒喝完之后,就醉得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他是被隔壁一对男女的折腾吵醒的。
虽然声音并不真切,可是那种恣意淫乱的氛围却异常真切。
他恨隔壁毫无公德心的人;他恨在隔音墙上偷工减料的酒店;他恨领导老王对自己的管束和压榨;他恨收了自己十万块钱,却没有按照约定把毛豆塞进公立小学的骗子;他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他恨人们对他人悲惨的故事堵住耳朵。
隔壁男女愈演愈烈,柯宏志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受,觉得被压在一个男人身下的是朱晓阳。
他脑海中浮现出认识朱晓阳以后的种种画面:她和某个报社领导早上一同出现在办公室;她甜甜地挽着某个采访对象的手,把菜喂到他嘴边;她在某个雨天的背影,陌生的男人为她撑着伞,搂着她的腰。
柯宏志的心又焦灼起来,觉得整个房间都是她的体味,下身也胀得生疼,仿佛正被她的手抚弄着。他又拨通了朱晓阳的电话,挂断,再拨,再挂断,再拨,终于接通了。此时,他具体说了什么已经毫无印象,只记得她在电话那头不断抚慰:“我们还做最好的爱人好不好……再过几年,我要是还没结婚,就嫁给你……永远最爱你……”
他听得简直忍不住发笑——和自己应付毛豆无理取闹的时候如出一辙,真心真意的虚伪。
听到他的笑声,朱晓阳以为他发了神经病,吓得挂了电话。
柯宏志躺在床上,听到海浪的声音。床似乎也是软的,随着波涛而起伏。毛豆是溺死的,身上有淡粉色的斑点,指甲缝里还有泥沙,大概在水里抓着什么就是什么。他去吻毛豆的额头,冰凉彻骨,寒冷就由嘴唇进入他的身体,永远驻留下来,带走了所有的快乐。
柯宏志忽然想回家了,他逃避了一年的家。他想在毛豆的床上躺一躺,把毛豆的衣服都盖在自己身上,跟儿子的气味多待一会儿,哪怕一秒钟,因为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带给他温暖的东西。
他忽然发现自己理解了樊怡。他不愿意听到别人谈到毛豆,她却非常喜欢听,每次都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个人的时候,她则苦守着毛豆的旧物,企图召唤一个灵魂。
他听到一个凄厉的哭声,他原本以为是自己又哭出了声,后来发现是隔壁的房间,那女人开始哭泣,他一定是太想回家,才会觉得这个哭声如此像樊怡。
第六章
睁开眼睛之后,樊怡看到的第一件事物是床边沙发上“H”标志的皮带扣,裤子压在玫瑰花上,压塌了花瓣。
她刚刚差点儿也被强哥压塌,他像孟加拉虎一样噬肉地扑向她,粗糙有力的手压住她的肋骨。樊怡全程保持着一种接近冷静的被动,而这种被动愈发激发他的进攻性。
在结束之后,樊怡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快意,然而,强哥如饱食之后的餍足却令她感到满意,甚至快乐。
强哥点了一支烟,她下意识地咳嗽了一声,他说:“你老公不抽烟?”
她说:“不抽。”
说完之后,她又有些惴惴不安,似乎自己在借赞扬老公而贬低他,又追加道:“不过他毛病更多。”
“比如什么?”强哥饶有兴致地追问。
樊怡发现,浮现在脑海中的全是柯宏志体贴的妥协,比如他戒烟、每天做早饭、选择礼物时高超的审美。
她想了想,说:“毛豆死之后……”这几个字犹如推开了一扇通往黑暗的大门,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她继续说:“毛豆死之后,他有一次对我说,应该有人赔偿我们。我问该怎么赔偿,他说比如人的平均寿命是70岁,毛豆活到6岁,就用年平均收入乘以中间差的64岁,这个钱,是毛豆本来可以给这个家里带来的钱,这钱应该有人赔给我们,你说他是不是异想天开?”
她挖出自己隐藏最深的伤口,再浇上滚烫的水,试验是否依然有万箭穿心般的疼痛。
强哥却自顾自地说:“我前妻也是个疯子,养了条狗,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后来狗跑了,她悬赏十万块去找。后来,她跑了,我根本没想去找,一分钱都不花。”
樊怡觉得有些寒意,把被子裹得紧了一些。
强哥继续说:“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当初抛弃我,和他好。”
樊怡的记忆忽然恢复了,她与强哥并不是无疾而终。大学一年级的寒假,强哥一直盼着她回老家,她却和刚认识的柯宏志在东北玩了一冬天。站在街头吃黏豆包,冻得硬邦邦的,碰着牙齿有种结实的快感。她戴的棉手套不够暖,柯宏志把自己的皮手套借给她,在她脱掉手套的刹那迅速在她手背吻一下,像电影里的王子。然后套上他的手套,体温如电流一样从指尖传遍全身。
另一边,她依然与强哥每日通着电话。直到一年之后实在瞒不过去了,就打电话跟强哥分了手,把他寄过来的信、衣服和钱全部退了回去。强哥非常痛苦,也坐火车来学校找过她,她避之不见。后来终于被苦等几天的他堵住,当面又把电话里的话说了一遍。
“根本就是个错误。”她记得自己说。
一生从来没有那么残忍过,过了痛苦的纠结期,心多了一层角质层,像石头那样冷硬,竟然也有种角色扮演的快乐。
“你以为自己特别与众不同吧?”强哥冷笑道,原来他一直没有忘。他开始背诵她当年分手时说过的话,语气比她当年更冷。
樊怡说:“我求你,别说了。”
强哥说:“我当时就想,永远不要再见你,我在你身上浪费了那么多年,甚至分手之后,还有好几年,我他妈的都浪费掉了。”
樊怡说:“那是当时,现在……”
“现在怎么样?”强哥问。
樊怡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什么,当时和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