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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洛维夫人-达洛卫夫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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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利穿了件粉红色的薄纱衫——这可能吗?不管怎样,她看上去全身发亮,光彩夺人,像小鸟儿,又像飘来的气泡,在荆棘丛中附丽片刻。一个人在恋爱时(这难道不是恋爱吗),最难理解的是,别人竟会无动于衷。海伦娜姑妈吃完饭就走开了,父亲在看报。彼得·沃尔什可能也在场,兴许还有老卡明斯小姐;约瑟夫·布赖科普夫肯定也在,因为这可怜的老人每年夏天都要住好几个星期,假装和她一起读德文,实际上却在弹钢琴,用拙劣的声调唱勃拉姆斯(34)的乐曲。

这一切只是为了衬托萨利而已。她站在炉边和克拉丽莎的父亲谈话,声音娓娓动听,使她所说的一切听起来像一种爱抚,父亲也不由得被她吸引了(他曾借给她一本书,后来却发现书被搁在露台上,淋得湿透,对此他始终不能忘怀),随即她突然说:“闷在屋里太可惜啦!”于是他们就到露台上来回散步。彼得·沃尔什与约瑟夫·布赖科普夫继续谈着瓦格纳,她和萨利稍微落在后面。随后,她俩走过一个种着花的石瓮,这时,她整个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刻来到了:萨利止步,摘下一朵花,亲吻了她的嘴唇。当时的情景可以说是天翻地覆!别人都消失了,只有她与萨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件包好的礼物,要她收藏,但不能窥视——然而,当她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散步时,她偷偷瞅了一下,那是一颗钻石,一件无价之宝,外面包上封皮,也许是宝石的光芒透射出来,那是神灵的启示,宗教的感情!——正在此刻,老约瑟夫和彼得走到她俩面前:

“在看星星吗?”彼得问。

就像一个人在黑暗中撞在花岗石墙上!多讨厌,多可怕!

并非为了自己而有这感觉。她只是感到萨利被伤害与虐待了;她觉察到彼得的敌意,他的嫉妒,以及他要介入她与萨利之间的决心。这一切她看得很清楚,恰如人们在闪电的刹那间看清一片景色——而萨利(克拉丽莎从未那么强烈地爱慕她!)却昂然置之不理,我行我素。她笑起来,还让老约瑟夫告诉她星星的名字,这却是他十分乐意地认真做的事。她站着,倾听着。她听到了星星的名字。

“嚯,这真可怕!”克拉丽莎自言自语,仿佛她一直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来扰乱、破坏她那幸福的时刻。

然而,以后彼得给了她多少情谊呵!每逢想起他来,不知怎的,她总会记得跟他的争吵——也许是因为她非常需要他对她的好评。他常用这些词语评论她:“多愁善感”,“讲究文明”;她每天的生活都从这些话开端,好像是他在保护她。她读的一本书是“感伤”的,她对待生活的态度也是“感伤”的。如今,她一味回忆过去或许也是“多愁善感”吧。不知道他回国后会怎么想呢?她沉思着。

会不会认为她老了?他回来后会这样说吗?兴许是她觉察他心中认为她老了呢?确实,打从病后,她的脸色几乎苍白了。

她把胸针放在桌上,感到一阵战栗,仿佛在她陷入沉思时,冰凉的爪子已乘机钻入她体内。她尚未衰老,五十二岁刚开头嘛,还有好多个月份要过哩:六月、七月、八月!每个月几乎都完整无缺。克拉丽莎(走到梳妆台旁)似乎想抓住流逝的年华,她把整个身心都倾注到这一瞬间的核心中,使它停留不动——这六月清晨的时刻,在它之上积聚着其他一切早晨的压力,她重新看到了镜子、梳妆台和所有的瓶子,她(瞧着镜子)把全身都集中在一点上,在镜中只见当晚将举行宴会的女人那张粉红色的、娇嫩的脸,克拉丽莎·达洛卫的脸,她自己的面孔。

她曾无数次端详自己的面孔,每次总是同样精微地收敛。对镜自照时,她噘起嘴,使脸型变得尖锐。这便是她的写照——尖刻,像梭镖,斩钉截铁。那就是她自己,当一种力量、一种要求她保持本色的召唤,把身上各个部分汇合在一起(只有她知道它们多么不同,多么矛盾),组合起来,以至世界只有一个中心,一颗钻石,一个坐在客厅里的女人,并且形成一个凝聚点,无疑它将给生活枯燥的人们带来光辉,兴许能为孤独的人提供庇荫所;她曾经帮助青年,他们感激她;她曾试图始终如一,永不显露她的其他方面——错误、妒忌、虚荣和猜疑,例如对于布鲁顿夫人不请她赴宴的不满;她(终于开始梳头)感到这太卑鄙了!不过,她的衣裙在哪儿呢?

她的晚礼服挂在衣柜内。克拉丽莎把手伸入柔软的衣服中,轻轻取下绿色的裙子,拿到窗边。裙子被她撕坏了。有人踩过裙子。在使馆的宴会上,她觉得裙子最上面的褶裥处有一处裂开了。在灯光下,绿色挺鲜艳,可是这会儿在阳光下却显得暗淡无光。她要把裙子补好。女佣要做的事已经够多了。她得把绸料、剪刀,以及——是什么呢?——是了,还有顶针,都拿到会客室去,因为她还得写信,并且要照看一下,是否一切都大致进行得有条不紊。

她在楼梯口停住脚步,眼帘中映入那钻石的形状和孤单的人影,心里想,一个主妇会掌握自己家里特定时刻的气氛和情绪,委实不可思议!细微的声息通过楼梯盘旋而上:拖把的嚓嚓声,轻扣声,敲门声,大门打开时的嘈杂声,地下室里谁的话声,银器碰在圆盘上的铿锵声,那是为宴会准备的洁净银器。一切都在为宴会准备呐。

(露西端着盘子走进客厅,把大蜡烛台放在壁炉架上,银盒摆在中间,又把水晶海豚转过来对着时钟。客人们将来临,站在客厅里;那些女士先生们将会细声细气地谈话,那种声调她也能模仿呢。在所有人之中,她的女主人最可爱——她是这些银器、瓷器、亚麻织物的女主人;阳光、银器、脱下铰链的门、朗姆帕尔梅耶商店派来的伙计,这一切使她感到完成了某种使命。她把裁纸刀放在雕花桌上,心中这么思忖着。在坎特汉姆,她初次在一家面包铺里干活,当时,她偷偷地窥探玻璃橱窗,对店中的一些老朋友说:看啊!看啊!那是安吉拉夫人,她是玛丽公主的侍从。当下,达洛卫夫人走了进来。)

“啊,露西,”她说,“银器看上去真美!”

她把水晶海豚竖直放好,说:“昨晚的戏你喜欢吗?”“喔,戏还没散,他们就得回家了!”露西说,“他们一定得在十点前赶回,”她说,“所以他们不知道结局怎样,”她又说。“那真不幸,”达洛卫夫人道。(她的仆人只要得到她允许就可以迟一些回家。)“太不应该了,”她说,随手拿起沙发中间一个看上去光秃秃的旧靠垫,塞到露西臂弯里,轻轻推了她一下,说:“把它拿走!送给沃克太太,就说我向她问好!拿去吧!”

露西抱着垫子,在客厅门边站住,脸上微微泛出红晕,异常羞赧地问达洛卫夫人,能否让她帮夫人补那条裙子。

可是,达洛卫夫人说,露西自己的事已经忙不过来了,不用补裙子事情就够多了。

“尽管如此,谢谢你,露西,谢谢你,”达洛卫夫人道。她一再说着谢谢你,谢谢你(她在沙发上坐下,膝盖上放着裙子,还有剪刀和绸料),她内心怀着对仆人的感激,不断说谢谢你,谢谢你。因为他们帮了她的忙,使她成为现在这样温柔、宽厚,这正是她希望的。仆人们喜欢她。来看看这条裙子吧——撕破的地方在哪儿呢?这下该穿针引线了。她最喜欢这条裙子,那是萨利·帕克缝制的,噢,这几乎是她缝的最后一条裙子了,因为萨利已经退休,住在伊林(35)。假如我有一刻空闲(不过她再也不会有一点空闲),克拉丽莎心想,我要到伊林去探望她。萨利·帕克很有个性,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她又想起萨利的一些稍微越轨的举动,可她缝的裙子却从不怪样。在哈特菲尔德,在白金汉宫穿着都挺合适。她曾穿着萨利缝的裙子去过那两处哩。

她一针又一针,把丝绸轻巧而妥帖地缝上,把绿色褶边收拢,又轻轻地缝在腰带上,此时,整个身心有一种恬静之感,使她觉得安详、满足。正如夏日的波浪汇合,失却平衡,四处流散;汇合,流散;整个世界似乎愈来愈深沉地说:“如此而已,”直到那躺在海边沙滩阳光下的人在内心也说:如此而已。再也不要怕,心灵在说。再也不要怕,心灵在说,把沉重的负担交给大海吧,它为众生悲哀叹息,然后又更新,开始,聚合,任意流散。惟有躯体倾听着飞翔的蜜蜂嗡鸣;波涛汹涌,狗儿吠叫,在远处不断地吠叫、吠叫。

“天哪,前门有人揿铃!”克拉丽莎喊道,停止了缝纫,侧耳倾听。

“达洛卫夫人会见我的,”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在前厅说。“嗯,是的,她会见我的,”他重复说,非常慈祥地轻轻推开露西,十分矫捷地奔上楼去。“是的,是的,是的,”他一边快步上楼,一边低语着,“她会见我的。在印度待了五年啦,克拉丽莎会见我的。”

“是谁——是什么——”达洛卫夫人心中纳闷(这太过分了,在她要举行宴会这天的早晨十一点钟,竟会有人来打扰),她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有人把手按在门上。她急忙藏起裙子,犹如处女守身如玉,幽居独处。这当儿,铜把手转动了,门打开了,走进一个男子——刹那间,她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她看到他只觉得如此惊讶、高兴和羞怯!她万万没想到彼得·沃尔什会在早晨意外地来看她!(她没看他的信。)

“你好吗?”彼得·沃尔什确实颤抖着说;他握住她的双手,吻她的双手。他坐了下来,心中感到她比以前见老了。我不会跟她直说的,他想,可她的确比以前老了。她在看我呢,他想,突然觉得窘迫,尽管他吻过她的手。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柄大折刀,刀口半开着。

他一点也没变,克拉丽莎心想,依然那种古怪的神情,依然那种格子衣服;脸色不那么光润了,敢情是干瘦了些,可他看上去挺硬朗,丝毫没变。

“又见到你了,真是太好啦!”她激动地说。彼得拨开折刀。他的举止就是这样,她想。

他告诉她,他昨晚刚到,立即到乡下去了。境况如何?大家都好吗?——理查德好吗?伊丽莎白好吗?

“这些是做什么的?”他用折刀指着她的绿裙子,问道。

他穿得挺讲究,克拉丽莎想,不过他总爱指责我。

她正在补裙子,和往常一样补裙子,他思忖;我在印度的全部时光,她就这么坐着,缝补裙子;四处逛荡,参加宴会;或是急急忙忙赶到议会旁听,又匆匆回家,等等;他想到如此种种,心情越来越烦躁,激动;他认为,对于某些女子来说,世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结婚,参与政治,嫁给一个保守党人,就像那位可敬的理查德。没错儿,正是这么回事,他思量着,啪的一声把折刀合拢。

“理查德很好,他在委员会开会,”克拉丽莎说。

她打开剪刀,一面告诉他,她家今晚有宴会。她这就把裙子补完,他介意吗?

“我不想请你来赴会,”她说,“我亲爱的彼得!”

真令人心醉,听着她这么称呼——我亲爱的彼得!真的,这一切都很美妙——银器、椅子,全都令人陶醉!

为什么她不想请他来赴会呢?他问她。

啊,克拉丽莎心想,当然,他令人神往!令人万分神往!现在还记得,在那可厌的夏天,总是下不了决心拒绝嫁给他——可是,真奇怪,为什么后来又打定主意不嫁给他呢?

“实在不可思议,今天早晨你竟然会来!”她大声说,两手交叠着,搁在裙子上。

“还记得吧,”她说,“在布尔顿的时候,窗帘总是不断飘动?”

“是嘛,”他说,心中回忆起独自与她的父亲一起用早餐时的窘态;她的父亲已去世,他没有给克拉丽莎写信安慰;他和她的父亲老帕里,那个满腹牢骚、优柔寡断的老头贾斯廷·帕里,向来就合不拢。

“我常希望能与你父亲相处得更融洽些,”他说。

“但是,他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想要……从未喜欢过我的朋友,”克拉丽莎说;她恨不得咬住舌头,竟然这样提醒彼得,让他想起他曾想娶她呢。

我当然想娶你,彼得心想;那件事几乎叫我心碎;他沉湎在悲哀的情思里,那痛苦犹如从平台上望去的月亮冉冉上升,沐浴在暮色中,显出一种苍白的美。从那以后,他想,我从未如此悲伤。他向克拉丽莎挨近一点,仿佛他真的坐在平台上;他伸出手去,举起来,又垂下。那一轮明月就悬挂在他们的上空。月光下,她仿佛与他并肩坐在平台上。

“现在赫伯特住在布尔顿,”她告诉他,“如今我再也不去那里了。”

然后,正如在月光下平台上发生的情景,一个因为已经厌倦而感到内疚,另一个却默默地坐着,十分安静,忧郁地望着月亮,不愿说话,只是动动脚,清清嗓子,注意到桌腿上的一种涡形铁花纹,拨动一片树叶,一声不吭——彼得眼下也是如此。因为他在想,为何要重温旧梦呢?为什么又要他回忆往事呢?她已经那么残酷地折磨过他,干吗还要让他痛苦?为什么?

“你记得那湖水吗?”她很不自然地问道。她心潮起伏,因而喉部肌肉也变得紧张,当她说到“湖”字时,嘴唇也颤抖起来。因为她既是个孩子,曾站在父母中间给鸭子喂食,又是一个成年的女人,怀抱着自己的生活,走向伫立湖边的父母,走近时,她怀抱的生活越来越丰满,终于变成完整的生活、充实的生活,她把这生活交给他们,并且说:“这就是我创造的生活!就是这个!”可她创造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究竟是什么?只不过今儿早晨和彼得一起坐着缝衣服罢了。

她瞅着彼得·沃尔什,她的眼光掠过整个那段时间和那种情感,疑惑地落到他身上,又泪盈盈地逗留在他身上;而后向上飘去,仿佛小鸟在枝头触一下便往高处飞去。她毫不掩饰地擦了擦眼睛。

“是的,”彼得说,“是的,是的,是的。”他反复说,似乎她把什么东西拨到表面,随着它的浮现,他被刺伤了。住口!住口!他想哭泣,因为他并不年老,他的生命尚未结束,绝对没有,他五十刚出头。要不要告诉她呢?他寻思着。他很想实情相告,但又觉得她太冷酷,一味拿着剪刀做针线;在克拉丽莎身旁,戴西会显得十分平庸。克拉丽莎会把他看作失败者,他想。在他们眼中,在达洛卫一家的眼中,我是个失败者。不错,对于这点他毫不怀疑,他是个失败者;倘若与这一切相比——镂花桌子、镶宝石的裁纸刀、海豚装饰品、烛台、椅套,还有那些珍贵的古老的英国套色版画——他是个失败者!然而,我厌恶包含在这一切之中的沾沾自喜,他想;那是理查德热衷的东西,不是克拉丽莎,不过她嫁给了他。(这当儿露西端着银盘走进来,啊,更多的银器;当她弯腰把盘子放下时,他觉得她纤细迷人,姿态妩媚。)然而,这一切却不断在继续!一周又一周,克拉丽莎的一生就这么流逝了;而我呢——他思索着;须臾,一切事物都从他身上射出光芒:旅途,骑马,争吵,探险,桥牌,恋爱,工作,工作,工作!他公然拿出他的折刀——就是他那把牛角柄旧折刀,克拉丽莎吃得准,这三十年来他始终带着它——紧紧地攥在掌中。

多古怪的习惯,克拉丽莎心想,老是拿着刀子玩儿,老是让人感到自己也变得轻佻,无聊,空虚,正如他向来所说的,只不过是个傻乎乎的话匣子。她拿起了针,觉得自己好比一个没有人保护的女皇(彼得突然来访使她十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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