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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太太没有直接带他们去戏院,而是先回了家里。
人力车停在一片赭红色围墙外头,前两日落雨,掉了一地洋紫荆的花瓣。
他只听铜器铺里的方哥说去给东山的大官家里送货,成片的清水红砖别墅洋楼。现在自己亲眼看见,才知道是如何一番景象。
喻文州站在券拱门楼下面,也学他说,“呆什么,快进来呀。”
门楼里面是不大的庭院,一二层有仿古希腊的柱廊式走廊,窗门上有铁艺雕花。布沙发和西式自鸣钟,黄铜留声机,处处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
喻太太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新的洋布衬衫短裤让黄少天换上,又替他打来热水抹了脸,梳齐头发。
“今日坐的是厢房,衣着要得体。”喻太太一边说,一边耐心地理顺他头上乍着的毛。
喻文州敲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喻太太拉着黄少天从镜子前站起来,“少天生得也好看,你们两个一中一西,站在一块儿倒是好风景。”
喻文州穿着一件银鼠灰的绸布长衫,仿佛周身的空气都静下去。
他上下打量了穿细格纹衬衫背带西装短裤的黄少天,摸了摸鼻子笑起来。
“你穿这种比我合适多了。”
从大三元出来,喻太太照旧吩咐车夫先把黄少天送回花生巷口。
黄少天跳下车来,跟喻太太鞠躬道谢,又朝喻文州挥手。
饭桌上喻太太特意差人去买了奶油蛋糕,点了八根蜡烛。他记忆里第一次过这么隆重的生日,虽然都是陌生人,也一样开开心心地吹了蜡烛,又主动给大人们切蛋糕,讲笑话。
喻太太的那些朋友都是新派人物,见这个孩子懂事又乖巧,便从随身物件里翻出些小玩意送他。
黄少天兜里揣着满满的东西往回走,天已经完全黑了,只听见低低的虫鸣,飞蛾绕着昏黄的路灯打转。
身后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他回头就看见喻文州追过来。
“还有什么事?”他摸摸口袋,确认没有多拿东西。
“少天,”喻文州的眼神还是淡淡的,语气却毋庸置疑,“你不开心,你的话少了。”
还是被他瞧出来了,黄少天抿着嘴不说话。
“你同我一起玩的时候,也觉得不开心么?”喻文州往前一步,歪着头去瞄他低下去的脸。
“怎么会!”黄少天连忙抬起头来,“跟你一起玩当然开心!”
喻文州看着他在灯光下亮晶晶的眼睛,笑了起来,“嗯,那我过几日再来找你。”
他回到家换下衣服,魏琛走进来说,“你上次说要念书,我问过了校长,等那边的学堂秋天开学了你就去吧。”
喻文州再出现是半个多月后的乞巧节,手里拿着一对糖人。
黄少天随手挑了一个过去,咬了一口,又看了看,说,“不公平,凭什么我的是女人。”
“今天都是牛郎织女成对卖,”喻文州晃了晃手里的,“那我跟你换。”
黄少天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使劲咬下去。
“我刚刚去铺子里问了魏叔,才知道你在这里,”喻文州也嚼了起来,“他已经应承你去念书了?”
“哈哈哈他每次被你这么叫都气得不行,其实他只有二十二岁,”黄少天转过身来,“下个礼拜起我就去那边的学堂上学了,文州,我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能不能问你?”
喻文州笑,“问我做什么呀,问学堂的先生不就行了。”
“可是我觉得你什么都知道,”黄少天踢起了路边的石子,“那我下了学找你一起玩行吗?”
喻文州点头,“行,你到培正书院门口等我,我下了学就出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家家都开始在香案旁点灯,继续向路过的行人展示姑娘们的手艺。黄少天盯着那些缠脚鞋牛郎帽看得津津有味,喻文州出声打趣他,“要是你长个十岁,人家可要以为你中意他家小姐,明天就三书六礼上门来提亲。”
“你才是吧,”黄少天回头看他,“陈阿婆与我说了,你们住在东山的少爷,将来就是要娶西关大屋里的富家小姐。”
喻文州也不生气,“要是有那么一日,我就找你做伴郎。”
“你说他们拜了七姐,就果然能心灵手巧么?”黄少天又拉着他往前走,“魏老大说我阿妈家里苦,我想她出嫁前一定不兴摆这些,可我看她做的那些东西一点都不差。”
黄少天提到父母的时候,眼里跳动着的火苗总是会变得和缓起来。还不等喻文州回答,他又自顾自地岔开了话。
“文州你知不知道,牵牛星和织女星是哪两颗?”
这个问题把喻文州也难住了,“我不知道,阿爸的书橱里有天文学的书,可是我看不懂。”
“没关系,”黄少天打断他,“等你能看懂了,以后七月七日晚上,你再指给我看。”
回到铜器铺,门却锁着。喻文州正要拉他回家,黄少天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哈,魏老大一定也想娶亲,都出去逛了。”黄少天在桌子前坐下,“可让我等到这一天了,平时魏老大都不让我碰,我倒要看看这里头都是什么。”
说着东摸西摸,搬出一个铜壶来,又从货架上取了两个大口杯。
喻文州凑过去看,壶嘴里淌出来的是橙黄色的浆液,他一下子闻出味道,“这是黄酒,我们喝不了。”
黄少天不理他,“隔壁的书呆子梁阿叔说的,月亮好的时候对着它喝酒,是件大快活事。就喝一点,不要紧。”
喻文州往门外望去,初七的半个月亮悬在天上,月色倒是极好。
“从来只有人叹满月,没听说过称赞半月的。”他回过头来,“……少天?”
黄少天突然抓着他的手臂,上半身晃着就往他背上靠。
喻文州吓了一跳,连忙回身扶好他。一看桌上,其中一只杯子已经空了。这杯子里少说也有二两,黄少天显然是从没喝过酒的,一口下去就不行。
他使劲抓住喻文州的肩膀,说,“文州,我有点难受……”
喻文州也急得皱起眉头,想了想索性架起他一边胳膊,大声对他说,“这里躺不了,我扶你回去睡好不好?撑不住就靠我身上。”
黄少天耷拉着脑袋点头,然后就没了声响。
第二天他醒来,魏琛在前厅叼着香烟拿笤帚扫地,见他出来就说,“你还难不难受?昨天到家的时候都睡死过去了,也不知道那个文文弱弱的后生仔哪来的力气,说一开始还架着你走,后来你根本没响动了,就一路从街口背回来,把你一放下,茶也不肯饮就走了,这个人情可欠得大了啊……”
黄少天低头看脚尖,“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甲子年的广州城不太平,七月沙面工人罢工,十月又有商团暴动。捱到旧历年末,家家户户都像要扫掉去年的晦气似的,把年过得轰轰烈烈。
黄少天四处看了好几天热闹,不见喻文州来,心想他家不比自己,要走的亲戚多,他阿爸还有政商界的朋友,都要一个个打招呼,自然是不得闲的。
到正月初九他终于坐不住了。一起玩了两年,去新河浦已经熟门熟路,喻家的门房都认得他。黄少天也没多想,跳上人力车就往东山去。
正是倒春寒的时节,黄少天把手缩进棉衣袖子里,远远地看见喻文州站在黑色小汽车旁边,下人们帮着里里外外地搬东西。
他一直不太喜欢来这里,可是想到能见到喻文州,也就没有什么不开心了。
但这次好像不是这样。
喻文州见是他,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说,“我原想明天去花生巷找你,再同你说……”
黄少天比八岁时已高出半头,急急忙忙地问,“你要搬去哪里?去多久?”
喻文州说,“阿爸说风声紧,去北方避一避,过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黄少天看了一眼已经空了的庭院,笑了起来,“北方很好的!我听陈阿婆说,北方的雪是软的,摔上去不痛,像你家里的地毯一样,你回来的时候要带雪给我玩,好不好?”
喻文州没再说什么,只是叫他名字,“少天……”
黄少天对他挥挥手,回头朝正掉了头走的车夫喊道,“师傅等一等,载我再回花生巷。”
喻文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他只骗过黄少天两次。上一次是说自己不会系鞋带,看到黄少天得意洋洋的样子,他觉得这个谎撒得没错。
这是第二次。黄少天当然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他不会再搬回来。
他宁愿让门上“吉屋出售”的红字条告诉黄少天,让下一家的门房告诉黄少天,也不想亲口告诉黄少天。
民国十四年的春天好像还很远,他把手合拢举到鼻子下面,用力哈了口气。
END(个鬼
喻家的原型是这栋楼,G市恤孤院路9号的逵园画廊
'喻黄'月半弯(三)
老魏父慈子孝,奈何天要下雨儿要嫁人……(滚
时间是1928年7月。
三、绒蓝
十四岁的黄少天再坐到阳台栏杆上的时候,已经不会因为巷子里没人走动而觉得没意思了。放假没几天就看完了一册《水浒》,正翻到第二十一回朱仝义释宋公明。楼下有人进进出出,阿婆们捧着木盆去河边洗衣服,布鞋踏在条麻石上,不发出一点声响。
喻文州搬走已有三年多了。黄少天身边从来不缺玩伴,在学堂里同形形色色的男孩子打成一片,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一块在河塘里滚得一身泥。
可是没有人能教他功课,也没有人会背着睡着的他回家。
黄少天拿铅笔在“脚步趄了”的“趄”字上打了个圈。以往看书遇到不认识的字他都这么圈起来,一并去问喻文州,喻文州也不认识的,就一起翻他阿爸那本国文大字典。喻文州走了,他还是一样收集起来,去问学堂的先生。
现在学堂放假,虽然他知道那位陈先生的住处,也不好时时去叨扰。
一阵谈天声随着阿婆们的身影远去了,花生巷又重归寂静。一片沉下来的热气里,却有明晰的脚步声传来。
只有穿皮鞋的人才能踩出这样的声音。他合了书,好奇地看向下面拎着一个手提箱的人,隐约是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少年,一身新式打扮,低了头看不到脸。
怎么今日又有大家少爷散心来。黄少天思量着,这人提了东西,不像是路过,难不成是要搬来住?
看着个子挺高的,也不像当年的喻文州一样软软的好欺负。
下面的人停住了,仰起了头。黄少天吓得又差点把书掉下楼,看到那个笑脸他就明白了,可不就是喻文州么!
他蹬蹬地踩着楼板往下跑,觉得这样的情景好像似曾相识。
推开最外一扇脚门,黄少天对着笑得好整以暇的喻文州说道,“说了要带雪回来玩的,雪呢?”
喻文州晃了晃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食盒,“没有雪,倒是有太平馆的雪糕,要不要?”
黄少天愣了一愣,突然“啊”地叫出声来。
不但没带雪回来,还不经黄少天允许就偷偷长得比他还高了,这像话吗?
天气太热,雪糕有些化了。喻文州坐在他对面,教他用勺子戳烂了捣成糊,吃起来是另一种滋味。
“你不带雪也没什么要紧,去年冬天广州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雪,冻得不行,没什么好的。”黄少天边吃边说,“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大后天是我爷爷的忌日。”喻文州淡淡地道,“阿爸不得闲,阿妈身体又不好,我就一个人来了。”
黄少天这才发现,喻文州好像很少提他父亲家里的事。
“你这次回来,住在哪里?”黄少天又问,“有叔伯家里住得么?”
“要不是为了爷爷,我真不想看见他们。”喻文州一下下叉着快化成水的雪糕,“去找家旅店住吧。”
黄少天站起来,“你同我住吧。阿爸阿妈那个房间是不能睡人了,我的床宽,两个人能挤。”
魏琛关了店门回来,就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在里里外外帮黄少天打扫卫生。
他快步走过去,那人放下手里的簸箕,恭恭敬敬地叫道,“魏叔。”
叼你卤味,他想起来这是谁了。
喻文州小跑着去取来手提箱,打开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递给魏琛说,“这是孝敬您的雪茄。”
魏琛拿着印了AMERICANCIGARS的盒子反复研究了半天,点点头满意地说,“雪茄是古巴的好。”
喻文州微笑,“您中意的话,下次再给您老人家带。”
魏琛的脸抽了一下,“我不是老人家。”
饭桌上的气氛不知道是不是该说融洽,黄少天拉着喻文州问这问那,喻文州一句句答着,魏琛被晾在一边,边喝粥边拿手指敲着桌子。
黄少天还没到个子开始抽条的时候,跟小时候一样是个瘦不拉几的排骨身材。倒是一双大眼睛和尖下巴跟他母亲一模一样,衬得一张脸活泼泼的。
他又转头去看喻文州。刚过十四岁的人轮廓已经隐隐有了大人式的清俊,个子也比黄少天高出一截,举手投足间一派少年气的温雅。
魏琛拿了空碗去厨房,喻文州从和黄少天的谈笑里转向他,“我来洗碗吧,总不好在这里白吃白住。”
魏琛乐得少一桩活,放下碗出门与人打牌去了。回来的时候看到碗碟整整齐齐地摞在灶台上,一点灰也不沾,干净得不像是个大少爷干的活。
前头的卧室里传来黄少天的声音,“文州你腿过去一点儿,打到我的脚了。”又听喻文州说,“你这还是小时候睡的床,再过几年怕是你自己都不够用了。”
魏琛推门进去,两个孩子便齐齐收了声。
喻文州虽不情愿,总归是代他父亲来,第二天一早便说要去大伯家里帮手。
黄少天起来抹了脸,叫住他,“我要去城东送货,载你去吧。”说完就从后院里推出一部簇新的脚踏车,蹲下去检查链条和轮胎。
喻文州也凑过去看,“什么时候学的踩单车?”
“就这两天学会的,”黄少天拨弄了几下,“下学期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上中学,魏老大刚刚买给我。”
喻文州笑着看他,“你学这些都快。”
魏琛从厨房里走出来,“第一次踩单车出街还带人,小心些啊。”
“放心吧。”黄少天拿绳子把铜锅拴在前面的横杠上,拍拍后座,“少爷请。”
喻文州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头笑笑,侧身坐上去。
黄少天回过头,“你怎么跟女仔似的,还打横坐。抓好了啊。”
魏琛看着脚踏车拐了个弯消失在了巷口,转身划了根洋火点燃雪茄,猛吸了一口,就被呛得一塌糊涂。
“呢铺扑街。”魏琛狠狠地把雪茄戳进了烟灰缸,“这东西怎么这么难抽。”
连着两天喻文州都是早出晚归,黄少天看他每天回来一声不响地洗了脸就躺下,也不敢多找他说这说那。
他问魏琛,“文州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怎么天天搞得这么累,一句话都不说?”
魏琛乜了他一眼,“你都不知道,还来问我?他哪里累,不一直都是这个你打他一下叫一声疼,不打就大气不出的样子?”
黄少天讪讪地坐到桌子边,拿起铅笔把玩,想了想又说,“你不知道,他这两天看起来真的有事。不知道是不是他叔叔伯伯看他后生仔年纪小,又要为难他。”
魏琛奇怪地看着他,“你想做咩,跟着他去踢馆打一架?富贵人家的事,管不了的就别管。”
黄少天闷头不吭声,魏琛叹了口气又说,“你搞得这么心事重重,还不如自己问问他。他不想说与我知,没理由连你都要瞒。”
喻文州在大伯那里吃过了饭,拒绝了姑姑要开车送他的提议,独自坐人力车回了花生巷。
“二叔家的仔年纪小,心倒是很重的。二叔这次自己借故不来,谁知道是不是看中我们会对他的仔心软,才让他回来探风声。”
“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