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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以为然地闲适起身,似是察觉我身量不及他,撩着衣袍斜倾身形,几近平眉地注视我,张口吟道,“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如今时至,九万里始于足下,君可南为乎?”
随言之中,他伸出干净的左手自然摊着,坦然了一幅我定会随他走的笃定模样。
凭什么要做出个施舍的怜悯模样!
缭绕的歌吟之中,下意识地认为他有意羞恼与我,咬唇生恨地瞪着他,想要以自己的自持骄傲抹去他对我的可怜可悯!
如此对持,脑子里却渐渐有了许多的空白糊涂,恍惚只觉歌吟之中的云景蓝天怎么就落了下来,人也不知怎就随了他的飞语梦幻之吟飘扬远离,脚下生风的竟是有了一些御风而走的兴奋疯狂。
曾几何时,父王行驾出宫,说是出城行猎,可我心里明白,他是真的要走了。
犹盼侥幸地向他伸手,迎来的却是他淡薄鄙夷的笑,那眼底的厌弃几乎还在我眼前,令我每夜从梦中惊醒。
更令我以为,每个人,皆是厌弃我的。
怔怔瞧他。
他是个疯子,还是个骗子,如此可怜我,要我怎么信他是真的带我走,而不是深藏心底的做戏嘲弄!
我像是飞鸢飘起而颠荡,线轴的一端不知为谁所握,放也不放地令人徒生了焦灼,慌乱落在那清亮笃定的眸中,推却不定的它便溢出了许多柔软,像是离宫自山涧引来的溪流,映着我无比孤单的影子。
忽而想起昨夜无梦。
我落了地,衔接上那白净手心之中的无形之线。
不知是什么时候上前地自然握了,干燥温暖的真实触感像是线轴收了个完全,执线主人将我小心拎在了心上,翩然转身地牵了我走。
身前的人像是个神仙,本不拘世间的复杂累赘,飘如风来。这风卷着我,带走了我心骨,也带走了我多年的孤单。
暖风托着人,如入云境,我不知怎就想,随他奔赴远方断线也好,挂落高树纠缠也罢,都好过活在冰冷离宫之中,无魂无心地无人牵系。
翘了翘唇,我心下想了个明白,碎步轻赶,与他并步而走。一路无声踏出大殿,直至走出离宫,竟是无人上前阻拦。
出了宫墙,本是决绝无回的心,怦地突兀跳出声来。
我下意识地回望。
历时五年,建成大半轮廓的青陵台,已远比离宫巍巍壮阔许多,远远瞧去,离宫掩在青陵台之后,只似它的角落暗影。
过往种种,沿着离宫的暗影轮廓弥漫了轻烟又沉淀了浓雾,掩在半是朦胧影子半是壮阔巍峨的青陵台,好似只消我轻喘了一口气,便能从八年梦境之中醒来。
我醒来,不拘种种,当是自由无系,可终究还是忐忑,不知是我厌弃了它,还是它终究也厌弃了我。
这忐忑经年不散,占据了我在蒙城寺生长的五年。
总以为,父王会着人来寻我。
至如今,时光消逝如风,青陵台已筑建十年,十年,我从三岁稚幼长到十三垂髫之龄,从离宫到蒙城寺,未见过生母,与他早作分别,虽心心念他,他啊,怕是早已遗忘了我,竟是从未派人来寻过。
先生说过,生于帝王家,不幸即哀。
你是万千人中的尊贵特殊,与王,终不过是自出生便可纵横操纵的利用棋子。
只可惜,我连棋子也算不上。
屋内的湿热令我烦躁,起身推了门,趿鞋立在廊下想要从回忆中喘口气。
廊下的灯火在风雨电闪中摇晃不定,飘雨过檐惊凉地打在颜面上,又是黏黏地让人不能轻易解脱。
我沉了口气,方是眼见不远处的前殿还亮着灯。
已是夜半,难道先生还没睡下?
疑惑里,我绕着回廊往前殿走。
☆、卷一大梦卷之第二章:回宫
前殿灯火通明。
寺内的和尚师傅尽数披衣而起,团簇盘坐了整个大殿,耳鼻观心地捏着唇角,往复不休地念着低沉的往生咒。
像是一尊尊庄严肃穆佛相飘然降世,真实的入世悲悯远隔了离世的超脱淡然。
我茫然立在佛临世间的尘相之中,突兀的像是转不了世的游魂,无措地扫着殿内不知何时祭起的哀穆,直至触及那一方还未盖棺的薄敛,才赫然有了离魂乍起的惊骨悚然。
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炸雷惊地而起,打斜的雨幕泥腥混杂,灯火一阵乱晃摇摆。
光影沉浮的虚幻之中,长长的粗麻流襟自梁顶披挂垂下,在雨大风急的夏夜动荡的像是鬼魅暗影,凄凄冷冷地抖着无尽暗涌的哀凉。
方是扫过这些,冷噤便颤过了身,耳际嗡鸣地坠到了脚底,才想着挪动。
我虚步不稳地挨在偏道墙上,空荡的心什么也收不住,魂魄尽数自脑门背脊抽离而去,晃荡游离地扯也扯不回来。
僵冷地转着眸子,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没心骨的鬼,冷幽幽地想要搜寻什么,好似只有搜寻到了什么寄托,才能依存在不知何时变了天去的地狱之中。
触及先生的轮廓背影,我先是欣喜,随即便是不明白的惶惑,竟是有些不认得他了。
他形态随意地坐在地上,摊开的双腿圈着一方瓦盆,双手击之的闷声嗡响,于肃穆哀重的往生咒吟之中分外地膈应不合。
眼前所见,是他的仰颈吟歌,是他的洒脱欢喜,分明,师母的薄棺就挨在他的身旁。
生死为近的画面是如此清晰分明,他怎会还如平常地高歌而吟?
离宫接我时,他是在起意带我无回而走,开心洒脱时,那是人的本能欢喜,这些,我能理解其一,便能理解其二,可甚至是我不与他家门往来的淡然之心此刻都生了身切的哀然,他怎能还如无事无忧,高歌而吟地毫无哀痛之心?
他,当真便不在乎么?
是不是哪一日,我也这般死了,父王也会似先生一般地欢喜庆幸?
蒙城寺五年,我承蒙佛理,先生教习,纵使天性合此淡泊如斯,也始终忐忑父王会来接我,可那般高高在上的王者,子嗣诸多,我又是一个令他厌弃的存在,何曾会令那至高之上的王者念在心上?便是真的死了,怕是也会如先生此般行径,自顾做着自我欢喜之事,不会多瞧我一眼罢。
我心念难放,先生总不厌其烦地劝慰,他道一切皆是自然,万法自然,往来自然,有无自然,生死自然,要我也是自然。可他书写手记简书与我教习,与我讲怀,与我戏玩,令我总不信他是看上去的那般淡然洒脱之人,如何能信了他一份有心顾我不过是且念自然?
临眼下此景,我到底是信了。
“你不该!”
涩声愤然而叱,也不知是在说他的高歌而吟,还是在说我自己的心念难放。
他回头,微有怔愣,继而眼眉牵笑,恰似当年离宫高歌之时。
只是他已然有些苍老,不复当年清濯的眼眸亦是混沌见深,唇角更是褶皱出沟壑深陷,衬出许多令人陌生的阴影暗光。
如赴当年,酸涩的苦楚难解难消,哀切的我几乎哽咽。
“师母与先生你伉俪多年,同床共枕,为你养儿成人,如今老了,死了。你看的淡,不哭也罢,可你,竟敲盆而歌,难道便不觉自己做的太过分了吗?”
“心之哀,为混沌,身之哀,亦为混沌。”
极浅的失望闪过他眼角,淡言淡语而过,他径自扬手拍在瓦盆之上猛击大笑,音色高昂的竟比方才还要大声殷切。
瓮声沉闷撞在心上,令笑声听来也格外的刺耳。耳际灼灼地扯着神经,脑袋抽疼的像是要裂开,揪紧的心弦早已崩裂,我如何还能想出些什么反驳他的话来。
“我也是人,生死面前,如何能有例外?”
听他乍然转言,我本生了希望欢喜,奈何再听下去,心下便渐为冰凉。
“只是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天地茫茫本有无,她生而为人有,将之必死无,如今归于始终,原就是一件本理之事。若我因她死去,陷于情惑而心哀,反不能明本理而陷混沌,如此不为她脱离生死桎梏而欢喜,岂非违背天道自然的有无之理?倒不如高歌送行,谢她顾我一场生而在世之所需,遂她生而为有之心愿,想来,她若能明了我心,定也会欢喜我如斯待她。”
言罢,他自顾回头再次击盆而歌,摆出一幅谁也劝不了的随性姿态。
他总有他的道理,诡辩的令我彷徨无解,浓烈的无依在心下空荡来去,让我再也无法直视与他。
撇眼而去,棺中生的普通却温和爱笑的妇人孤寂地躺着,粗布蓝衣之上尽是岁月磨损的白边痕迹,双手交握在胸腹上,指尖捏了一朵很散的莲印。指骨在死后僵硬,莲印早已不能如生前那般自然。
她信佛,先生却不信。
先生,自来只信自己。
信自己,才不愿将命数交给旁人作管,纵使才名高远,也从不与权政名声有任何牵系,累得师母死后竟也不能以新衣蔽体。
想她待我也是亲切照顾,如今只剩了冰凉的丧白面目,陌生的让我垂眼不敢看她,哀切汹涌跟来,拉着我坠入冰凉的幽潭深处,不能挣扎地跌坐下去。
当真是置身了潭底的冰冷无光,不甘心地仰望,那自水面透下的浅淡幽光微微晃漾,像是某些希望,让我心觉他自来的有无之理,总有些错处,可我偏是想不透到底错在何处。
肃穆满室,他的歌声与往生咒冲撞的愈发难以抵消磨合,无影无相地生了些什么东西在心头搅弄,令我一时清明又一时更陷荒芜,浑浑之中,不知亦不觉,不知何所思,不觉何所想。
大雨,不知何时就歇住了。
一点儿水色挂在雨檐,意犹未尽地将坠未坠,风一过,挨不住最后的流连,拉长了身子终于跌去,碎了一阶的雨过天明。
往来吊唁的人多了起来,踩着阶面复来复去,无不惊讶而来,叹息而去。
我有些清醒,惊觉女子之身不便为堂前谢礼,跌坐堂中实在不雅,正是撑身起来往后院躲避,岂料院外传来长长一声传召。
“大王有令,传召夏公主。”
我僵立原地,苦笑随之而来。
忐忑了多年,到底是等来了。
不知是在寺中五年,得益于佛理淡然,还是先生的有无自然早已透彻心脾,抑或是满室的生死交替,终叫我于此刻放下执念已久的忐忑心念。
得失之间,心中竟是格外的平静。
不禁想到,什么得,什么失,终不过是死后将无所有,除却一具肉身入土,与人心所念是存,与无人所念,才是真的消弭了无存。
生前的计较,全做了梦境也好,若能醒来,或如我此时,应是再也不愿做了如何的清醒执念。
缓慢转身,随眼所及,所有的人都跪着,只有他击盆而歌犹不绝,传召的黑衣甲士怒目瞪他,若不是手捧令简,恐怕腰间的长剑早已拔将了出来。
我心有惶然,怕他为之怪罪,疾步上前接了令简。
登车时,早年离宫的画面惊掠眼前,意外的恰似重叠之感令我几回了当年。
灵殿里,粗麻缕带的襟面依旧随风飘拂,起起落落地遮了他半拉身子,径自而歌的他摇头晃脑,竟没有转眸目送我的打算。
是了,师母之死尚且令他如此清歌而吟,我的离去,又算得了什么?
怔然而立,不知是心有不甘想要等他怀我一眼,还是不愿证实自己终究是无人为念。
小雨复来淅沥,打在睫羽之上便是泛了冰冷的迷蒙,恍惚只觉寺中五年我竟好似不曾来过,这个男子也不曾去过青陵台,我与他,本就不曾见过面,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意识到这错觉,我打了个冷噤,夏日小雨也似冬境大雪兜头覆下,周身僵冷的可怕,再不能做如何别扭它想,门前阶下,不顾泥泞地跪了身子。
“折夏,拜别先生师母,以及诸位蒙城寺的师傅。”
我原名为夏,入寺时,先生与我更名,是为折。
取夭折之意,也意为秋冬春夏,有无过往。
有夏,是为夏,无夏,是为折。
历经青陵台离宫八年的人情凄冷,于蒙城寺听经诵佛五年,闻先生天地有无之道,我心中愈发淡然,现在想来,过往之事也不过是湖风过境,一阵轻碎风卸地便也是再无痕迹。
来过,亦不曾来过。
如今我将归宫中,有无相间,似是新生,似是抛却,子为折夏,竟是再也合适不过。
子折夏。
子承我父,夏承我母,折字行之,恰如父王当年对待母亲一般。
折了一场好景流年,欺了一世哀怨平生。
一语拜别,只是拜别,一场缘分,也仅是缘分。
我无权无势,做不得回报,自也不能许诺什么权贵,而人终将至死,我更不能贸然期许他们百年安好。
愿可在,行不在,与人行愿,也就是一场莫大笑话。
我自也明白先生与和尚师傅皆是不求回报之心,如此清清静静拜别,是他们所愿,也是我所能给的所有。
与我,可留下的只是他们留在我心中的记忆轮廓,以及日常教习下的道理,日后若能善用一二,也算能远扬他们所想,不能用的话,便也仅是我个人念想。
怎么算,都是我占了便宜。
与他们,念不念我,念的是如何一个我,我自是不知,虽心有期待,终究是在先生决然无视的冷漠之中消磨了一个干净。
车驾行下数日,除却数十名长戟甲士,只有一名瘦小的宫女伺候我日常习性。
我性子淡然,见惯这些人的人前人后模样,便径自挨在车中观经读书,饶是甲士厮混惫懒,也由得他们头领自去处置。倒是那小宫女常常偷取我的饮食,好似总没吃过饱似的,令我细细观察了她几日,路上并不觉沉闷无趣。
她着装不甚整洁,习性也没什么规矩可言,只怕是个临时捉来挡事的。
我怜她瘦弱,将她偷食之举全当做了没看见,不惯说话的也没予她什么背后之言的可能,一来二去的,竟也是没问过她的名字。
想着回了宫,她如此粗鄙,掌事姑姑自来严厉,留不下来伺候倒也是件好事。意识到时,反而也不愿问了,怕生了牵念,来日她若离去,只会徒生怅然。
何苦来哉。
车驾停下时,我心有希冀地推开车窗,临着熟悉的下邳城门,思忖半响也无甚头绪,遂是叫了一个玄衣甲士近前问话。
“不是回商丘么?”
那甲士年少,应觉身份卑微,为我突然捉来问话,稚嫩黝黑的脸皮立时窜起一抹激动暗红。
他暗中羞怯,听我言商丘,脸色霎时僵白,暗色褪的干干净净,十分惶恐地抖着唇道,“大王行驾至下邳,于离宫之中寻不见公主,责难之下,方知公主已在蒙城寺五年”
他行下大礼,言语变调铿锵,邀功似地开口大声,“公主您受苦了!大王听闻此事,立即诏令我等寻公主回宫,不仅昭明天下那些欺上瞒下之辈的种种罪状,更是将其尽数处斩暴尸南门之上,为您出下一口为之欺辱多年的恶气!”
他神色变幻之快令我惊讶,像是披了一张别人的脸皮,全不由控制地抖着。
初始是为我问询的暗中羞涩,再是听闻商丘之时的害怕惊惧,及至最后却是怜我受苦,为伤我之人受到极刑而迸发出来的难抑兴奋。
我心慌哀凉地只盯着他变幻的脸面,难抑情绪地根本忘了挪眼。
“公主,臣下怎么了?您要这般瞧着?”
他于兴奋之中终于意识到我还在看他,伸出手在脸上左右摸了摸才回瞧了一张讶然的脸来。
我摇了头,压着心慌尽量淡然,“无事。”
掩下窗,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