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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少安无。躁。”葛明辉扯了扯陆松龄的衣襟下摆,待他重新落座,才正色向金大官人问道:“范大都督麾下二十万虎贲,雄踞两浙,黎庶归心将士用命,进可下八闽,退可守江南,如龙游大海随心所欲也。先生却谓我两浙军为冢中枯骨,大言炎炎骇人听闻,试问有何缘故?”
金大官人呵呵一笑,不紧不慢的道:“两浙军赖江南富商豪族捐输粮饷,伪元朝廷设江宁提举常平大使,名为打击豪强整肃吏治,实为夺江浙之财权,若财赋归朝廷而不归两浙,范大都督二十万大军如婴儿握于蒙元之股掌,绝其哺乳立时丧命,此为死之一者。”
陆松龄和葛明辉面面相觑,的确,范大都督在两浙,分明是个割据的局面,二十万大军全靠各富商大族捐输报效养活,同时范家军也保护这些投资者平安渡过乱世,从这个角度而言,范家军就是两浙地主富商看家护院的保安队,两者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甚而范家军中葛明辉、吴耀文等大将,本身就是江浙大族的子弟,这也是当年范家军叛宋降元很少有人反对的原因——只要能保证江南富家大族的利益,不管姓赵的还是姓勃儿支斤的做皇帝,他们根本不在乎,忽必烈、伯颜用优待“儒户”的政策,成功笼络了江南士族,也就劝降了范家军这股藩镇势力。
金大官人则说到了根子上,史上所谓藩镇割据之辈,兵权、地盘、财赋,三者缺一不可,若财赋被搜刮归朝廷所有,江南士族凋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范家军必然走向灭亡!
葛明辉的脸色,明显的黯淡下去,但金大官人不准备停下,继续打击他的自信:“两浙军兵骄将惰纪律涣散,作战之时十不当一,虽号称二十万,不敌汉军两师,不敌蒙元三个万人队。乱世之中,拥重兵、据富庶之江南而不知训练,犹手捧黄金暗夜独行,取死之道二也。”
两位来客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新附军战斗力低下,似乎已经成为思维定式,毕竟历史上什么时候有过英勇奋战的汉奸军队?本来就是因为贪生怕死享乐富贵才投靠蒙元异族,要他们替大元朝浴血牺牲,可能吗?
两浙军自范文虎范大都督以下,精于敛财、政争、内斗之术,却疏于练兵,江南烟花之地又磨光了士卒最后一点血性,当年还能拿刀拿枪冲杀的悍卒,现在全变成了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老兵油子,而且是涂了小磨香油的琉璃蛋那么滑!打起仗来,只怕连江东江西大都督吕师夔麾下的六万步骑都不如!
葛明辉嘴唇嗫喏着,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金大官人毫不理会,无情的继续说道:“丈夫身处乱世,当断则断,当今汉元两强争锋,是降汉还是死心塌地做汉奸替异族效命,须当早作决断。两浙军范逆文虎,优柔寡断不思进取,坐拥两浙膏腴之地却无尺寸之功,将来汉元分出胜负,大汉以范逆文虎为战犯榜上第十五名,北元忽必烈则必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两浙军危如累卵矣!范逆文虎自以为坐山观虎斗占尽便宜,却不知两虎皆有噬他之心,此取死之道三也。
有此三死,两浙军自范逆文虎以下二十万人,皆为冢中枯骨,灭亡无日矣!”
金大官人的话,把两位来客震得头晕目眩心头鹿撞,见葛明辉半晌无言,陆松龄也不摆姜子牙张子房王者师的风范了,拖着哭腔扯着他道:“东翁,东翁,学生此刻方寸已乱,还请东翁拿个主意才是啊~~”
却见葛明辉神色木然,眼珠子直愣愣的朝无限远处聚焦,整个人都成了块木头,陆松龄连扯带拍,他才慢慢缓过气来,两只眼睛哀求的看着金大官人,待要起身作揖,不料腿都软了,刚站起来就瘫倒在圈椅上。
“金、金先生,救我!”
金大官人笑呵呵的将一块金光灿烂的东西平平放在茶几之上,葛明辉定睛细看,纯金打造的符牌上,明明白白刻着“大汉情报司副司长”八个凸缘篆字。
“本官大汉情报司副司长金泳!”金大官人的神色变得凛然不可侵犯,他随后拍出的一张纸,上面只写着四个字,葛明辉抖抖索索的接到手中,却似乎有千钧重。
不仅是领兵八万驻浙西饶州的诏讨使葛明辉,还有率部五万驻军浙东的安抚使吴耀文,甚而杭州两浙大都督范文虎,都在同一天接到了大汉帝国的最后通牒:战,还是降?
南昌,江西右丞府变成了大汉皇帝临时行营,同时随军北上的闽广总督陈淑桢、新任江浙总督文天祥,均于此合署办公。
楚风翻阅着江西各地传回的军报,庆幸自己千方百计获得了文天祥的帮助。这位万世景仰的故宋丞相,果然遗爱在民,大有举旗一挥群山相应的势头,塔出全军覆没之后江西再没有成建制的元军,往往一座数万人的州县城,汉军只消派一个连甚至一个排,打着大汉江浙总督文天祥的大旗过去,登时就是万人空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还没开始招兵吧,就有成群结队的青壮主动找上门来,要求跟着文大人打鞑子。
文天祥丹心照汗青,已成为一面永不屈服的旗帜,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亡,这面旗帜都永远飘扬在咱们这个民族的心头。
设官署、赈济难民、组织战后重建的工作,在文天祥领导下按部就班的展开,不管多么困难的工作,只要他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江西百姓都会不折不扣的执行,哪怕拆掉自己房子整修城墙,哪怕新开掘的水渠从自家坟头流过,他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亲自动手干了起来,他们从心底相信,这位江西人民的儿子,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欺骗自己的父老乡亲。
闽广总督陈淑桢指挥,将粮食、兵器、各种物资源源不断的从闽广北运,三个师的部队就地休整、补充从闽广各地训练营过来的新兵,紧锣密鼓的进行大战之前的准备,在八闽对抗两浙范家军的第一师,也就地进行着扩编工作,数不清的枪枝弹药、军用被服、帐篷粮饷、大车骡马,从各地向战区汇聚,大汉帝国的人、财、物,都被运到了对抗伯颜的第一线。
汉军即将和伯颜丞相之间展开的大战,是汉元兴衰的决定之战,大汉帝国自军兴琉球以来,战必胜、攻必取,所向无敌,李恒、张弘范、唆都、塔出、汪良臣,这些赫赫有名的名臣宿将,都成为汉军的手下败将;伯颜,长生天庇佑的大元丞相,同样是二十年来未曾一败,不管坚固无匹的襄樊城,还是漠北风沙中的哈喇和林,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不管是马步军无双无对的张世杰,还是老谋深算的海都乃颜,都非他一合之敌,汉军和伯颜碰撞,将会绽起多么灿烂的火花?
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汉军做好了准备,但楚风关心的,还有李鹤轩金泳们进行的工作。
强龙不压地头蛇,伯颜灭宋势如破竹,深仁厚泽三百余年的大宋一战而下,论原因多种多样,但汉奸叛徒地头蛇的作用,决不可小觑。
刘深、汪良臣、张弘范辈,都已授首;惟范文虎、吕师夔两部,一据荆湘,一占两浙,如果把南方地图看作向上摊开的右手五个手指头,小指四川在汉军王立第二师手中,无名指荆湖在吕师夔手中,中指江西又是汉军的地盘,食指两浙则是范文虎的地盘,大拇指八闽和东海,又在汉军控制之下。
犬牙交错,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是汉军面对的敌我形势,范文虎、吕师夔作为汉奸,固然罪大恶极,但若是能策动他们倒戈,则长江以南全无元军,形势为之一变,汉军能集中力量对付那位可怕的伯颜丞相。
所以,大汉情报司向江南各部新附军,派出了劝降使者,现在反馈回了劝降对象的答复。
李鹤轩向在座诸人介绍情况:“毫无疑问,塔出被歼,吕师夔范文虎都看到了大汉的强大,以他们的力量而言,都无法独力对抗汉军,所以,他们的回复都很客气,其中以两浙诏讨使葛明辉的答复最为坦诚,他希望汉军即刻东进饶州,待汉军兵到,他麾下八万新附军就地宣布起义。剩下的两浙大都督范文虎、两浙安抚使吴耀文、江东江西大都督吕师夔,都表示愿意降元,但希望在我们击败伯颜,消除他们的后顾之忧,再正式起义。”
陈淑桢哧的一声笑了起来,她如羊脂白玉般白皙温润的手指,轻轻敲在地图之上:“两浙、荆湖,皆是我大汉囊中之物,只须四川第二师出夔门、我江西军溯江而上,长沙旦夕可下;同时汉军自饶州击两浙之西,海军配合第一师从浙东沿海进击,范文虎必然束手就擒!”
文天祥看了看陈淑桢,这位皇后兼闽广总督,父亲陈文龙誓死抵抗元兵,被捕后殉节西湖岳王庙,全忠全义宋末第一,他留下的女儿也是这般性格激烈,恨吕师夔、范文虎等汉奸入骨,皇帝提出招降,她第一个不赞成,这会子又旧话重提,要武力解决呢!
列席会议的许铁柱、张魁、法本,若不是碍着陈淑桢是个女儿身,都恨不得扑上去亲她两口了,汉军都是些好战分子,恨不得今天拿下两浙、明天攻克大都,若是谈判之后汉奸们投降了,岂不是没了汉军的用武之地?那皇上拿超出文官好几成的军饷养咱们,为的是哪般呢?
李鹤轩坏坏的一笑:“陈总督说的是,若是给咱们半年,不,哪怕三个月的时间——我相信在座三位师长所部的战斗力,绝对能轻易击溃范文虎、吕师夔所部,要知道,咱们汉军是击败塔出、张弘范的无敌雄师,对付两个汉奸脓包,真正是牛刀杀鸡!”
这话听了舒服!法本等人暗暗点头,对嘛,击败范文虎,那还不是跟玩似的?新附军有名的畏敌逃跑其疾如风、冲锋前进其徐如林、抢劫百姓侵略如火、受命进攻不动如山,尽是脓包软蛋,别看吕师夔牛逼哄哄的六万步骑,范文虎说起来吓人的二十万大军,在汉军眼中,那是三个字:不够看!
可李鹤轩话锋一转:“但是,咱们没有时间了。伯颜大军已过了清江浦,不日就能到瓜洲进长江,东下两浙还是西进江西,就看他的选择了,要是那时候范文虎和吕师夔还没有向咱们投降,战局就对咱们更加不利了,毕竟蚁多咬死象嘛!伯颜八个硬核桃,加上一堆豆腐渣,可不好吃呀!”
楚风第一个笑了起来,“对,豆腐渣胀气,硬核桃磕牙,汉军的胃口还不能一口吞下他们。”
陈淑桢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这个楚呆子,对汉奸那么宽大做什么?依着陈淑桢的想法,不判处死刑立即枪毙,就算范文虎、吕师夔福大命大了。
楚风也是苦笑,范文虎等人虽然可恨,但要是人家肯以功赎罪,二十万大军降汉,则以往的罪过极大,现在的功劳也极大,再说了,提出过于苛刻的条件,也不现实。
“依着我的本心,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才好,可要是他们能降汉,不是可以减少成千上万汉军士兵的流血牺牲吗?我们的士兵,都是闽广百姓将辛苦养大的子弟送到军中,难道我们就忍心,让他们白白牺牲?只要有可能,就尽量减少损失嘛!”
楚风的话很有道理,大汉帝国新儒学讲民贵、社稷次之、君最轻,尊重生命成为各界共识,战争行为中,有条件下尽量减少己方伤亡,是军官职责所在,不会有哪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以士卒大量死亡作为晋身之阶了。
“可敌人不投降,犹豫彷徨,我们该怎么办呢?”文天祥饶有兴趣的问。
楚风笑笑:“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是该杀鸡儆猴,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了。”
427章 墙头草的末ri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江南各地春光明媚,福州城外的茶山上,窈窕的采茶姑娘们端着簸箕,伸出春葱般的手指头,轻轻将茶树上碧绿的嫩叶摘下。
年轻汉子们升起了红泥火炕,煎炒当年的新茶,热火朝天的劳动着,同时憧憬着新茶卖出,是给女人添一身花衣裳,还是给孩子买个银子打的长命锁?
这两年随着汉军捷报一个接一个的传来,八闽之地还在元朝掌握之下的南剑州、福州百姓生活也好了许多,因为百姓已敢在暴政面前挺起胸膛,“我们不怕你,杀了我,将来汉军光复,会替我报仇的!你们,全都逃不脱大汉法司的审判!”
趾高气扬的色目商人,不敢再放羊羔儿息凌逼百姓,那些欺男霸女抢掠民财的新附军,也夹起了尾巴,像丧家之犬,灰溜溜的溜之乎也。
大汉帝国已让汉奸叛徒们胆寒!
“阳春三月采茶忙,妹采嫩茶心想郎~~”茶山上飘飞的歌儿,飘过城墙、飘过街巷,飘进了高墙之后的福州路安抚使衙门。
北元福州路安抚使王积翁。焦躁不安,福州厚实的城墙、衙门高高的围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安全感,百姓欢乐的歌声,在他耳中却是四面楚歌。
汉奸叛徒的心思,总是和人民背。道而驰,闽广、江南、甚至河洛中原父老为大汉的胜利而欢呼歌唱的时候,王积翁却有末日来临之感。
四川、江西,都比福州离汀漳远。得多,汉军收复泉州后没有继续北上福州,却挨个收拾了广州李恒、四川巩昌军、江西塔出部,王积翁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运气好,而是紧邻南剑州、背靠浙东,有范文虎的二十万大军为奥援,一旦战事不利,可以北退南剑州、过仙霞岭入浙西,也可沿海走处州入浙东南,或者老天爷开眼,范大都督发兵来援,在福州坚城之下和汉军拼个两败俱伤,那就阿唷皇天了!
可现在呢,大汉兵进江西,塔出大帅整整两个精锐。蒙古万人队,居然全军覆没!在汉奸王积翁心目中,塔出是兵神一般强悍的存在,两个蒙古万人队,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强大武力,竟然被汉军一举歼灭,则汉军的战斗力达到了多么恐怖的程度,每当他想到此处,背心就会被冷汗浸湿。
而随着塔出覆灭,范大都督把原来驻扎南剑州的。葛明辉八万大军调去了浙西饶州,名为救援塔出,实为防范汉军兵下两浙,这样一来,福州的战略形势就非常不妙了,孤悬于汉军第一师虎口之下,随时有灭亡之虞!
至于依靠福州新附军抵抗汉军?算了吧,那不是。赶鸭子上架,根本就是老鼠挑战猫!自己手下有几斤几两,王积翁还是清清楚楚的,再次看了看安抚使府邸高厚的围墙,他长叹了一口气。
降元以来,本以。为安享荣华富贵,哪知道海上行朝突然回光反照,张世杰兵进泉州、文天祥光复赣南,那阵王积翁慌了神,又和张世杰书信往来,说些身在曹营心在汉,虚与委蛇的空话,然后献城归宋。其后唆都大军南下,他又迎元兵入城,屠尽张世杰留在城中的淮军将士,就这样还被刘深李恒告了一状,大元皇帝忽必烈虽然大度宽容,难免心头有了疙瘩,这些年屡次要求调走,都没得到朝廷允许,调蒙古军、探马赤军协防福州的申请,也一再被驳回。
转身再降汉吧,宋元之间反复几次了,天底下还有谁能信得过你?王积翁重金贿赂,从范文虎亲信幕僚那里得到了一个让他沮丧万分的消息:吕师夔、范文虎、葛明辉、吴耀文……大汉几乎向所有手握重兵的将领派出了劝降使者,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位使者来到近在咫尺的福州!
被老百姓戳脊梁骨、史书上千载骂名、日夜寝食难安、无数次噩梦中惊醒,荣华富贵没有享受到,王积翁却感觉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他甚至隐隐有些羡慕那些坚持抵抗到最后一刻的故宋同僚,比如陈文龙、比如李庭芝,至少他们能坦然的面对死亡,而不必苦苦的受煎熬。
书房挂着的巨幅地图上标出了一根粗大的红线,这根红线从大都城出发,沿着京杭大运河朝江南延伸。“伯颜丞相啊伯颜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