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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她接近向碎玉帅帐之时,便有奇怪的预感,受这预感催促,她快走两步,毫不意外地感受到了银锁的气息。她猛然掀开帘子走了过去,正想出言调笑,却见银锁靠在她床边,陆亢龙则坐在榻旁小几上,连鞋子也不脱。
她略略皱眉,收敛了笑容,对门外放哨的弟子道:“去把我师父找来。”
见门外无人值守,她才低声道:“二师叔,小师妹,劳二位久候。”
陆亢龙摆摆手,自己倒了杯水喝,又问两个小娘子:“你二人渴不渴?”
见人摇头,自己咕嘟咕嘟仰脖将水喝了个涓滴无存,转而躺了下来,翘着脚闭上了眼睛。
金铃默默走到床边,以眼神询问银锁。
银锁笑笑摇头,让她放心。
两人回过头来看陆亢龙,见他头上的兜帽已兜了上来,盖住了眼睛,假寐得十分惬意,金铃也和银锁并排在床前的毡毯上靠坐下来。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听见门外辘轳声渐进,还跟着一串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过不多时,喻黛子推着轮椅走进来,同门外不知谁交谈了几句。门口那守卫弟子小跑着离开了,又有人应了一声,听声音像是阿七。
门帘摇动,接着被人掀起,喻黛子笑道:“二师兄,你来了。”
陆亢龙掀起兜帽,盘腿坐起,“小呆子,大师兄!”
向碎玉淡淡道:“陆亢龙,多谢你的兵马了。”
“不谢不谢,一分钱一分货。大师兄这一回又想叫我做什么?”
向碎玉咳了一声,道:“该说的,我都在信里说清楚了……陆亢龙,我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还会用这一套密码跟你写信……”
陆亢龙噗地笑了出来,“大师兄伤感什么?有事只管吩咐,我收了钱,自然会尽心尽力。”
向碎玉道:“我们围猎‘豺狼’……能杀在‘上林苑’中固然是好,可若是‘豺狼’跑出‘上林苑’可如何是好?”
喻黛子道:“豺狼没有不狡猾的,多半会逃出去。”
向碎玉续道:“他会从哪逃呢?”
他说到这里便止住,看向了陆亢龙。陆亢龙微微一笑,道:“自是往‘渭河’上去。我们围猎之人从‘陈仓’、‘褒斜’、‘子午谷’三处打上来,‘蓝关’不通,可不只有‘渭河’一条路可走?”
向碎玉叹道:“正是如此。而京……而‘潼关’经上次肃清,仍算是安全的地方。”
陆亢龙问道:“大师兄家大业大,难道还养着水军吗?”
向碎玉摇头道:“家业再大也比不上你,我没有水军,你那一点也不够看。是以我还找了别人,却不能让你见。”
陆亢龙随即了然,道:“曾是见过我的。”
向碎玉仍是半眯着眼睛,道:“啊,不但见过你,还见过小呆子。是以这‘二师兄’三个字,也莫叫了。”
陆亢龙嘻嘻一笑,道:“大师兄尽管放心。”
“可‘豺狼’狡猾,他会往哪里逃走,仍要靠你。”
“我明白。”
向碎玉道:“过江之后,功劳是轮不到我们的,跟我一道练兵去吧,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他头一个自己推着轮椅的轮子走了出去,他的两个师弟也跟在了后面。银锁不见了,金铃提着行李走回了明教的“内营”之中。
银锁亦在附近活动,她感觉得到,却看不到,心中怅然想着此处人多眼杂,必定不能如乌山一般自由自在,她在这小帐篷里唯一可坐之处盘腿坐下,行李随手丢在一旁,却只见帘子一抖,银锁伸进来半个头,见了她之后狡黠一笑,整个人都钻了进来。
金铃忍不住笑道:“小胡儿,偷偷摸摸地,是在做什么坏事?”
银锁张臂扑向她,贴在她颊边磨蹭一番,道:“梅绪说你住这。”
“是,你住哪?我去你那里看看。”
银锁睁大了眼睛,“我也住这,你在想什么?”
金铃陡然提高了声音:“你、你也……”
银锁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嘘!你要叫得人人都来围观么?”
金铃握住了她的手,小声道:“你怎会也住这里!这哪里避得了嫌?”
银锁笑道:“你是要避嫌,还是要跟我住一处?”
“自是跟你住,罢了罢了,最多你规矩些……”她一把抓住银锁欲戳她腰的手,轻声笑道,“是我规矩些。”
银锁当然早已察觉义阳分舵众人喜欢将她和金铃硬往一起凑,可又由于种种缘由,无法去抓云寒问清楚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亦只有忐忑不安地生受着。
向碎玉将江东权贵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王僧辩与陈霸先在长江以北汇合,两人虽曾有分粮之谊,可如今眼见侯景大势已去,等到萧绎江山坐稳,论功行赏之时,现在的军功可就大大地有用起来,王僧辩和陈霸先两人前线抢功抢得厉害,仗定然要自己的嫡系去打,是以像是向碎玉这样出兵而来的地方豪强,现下都在江左闲着。
陆亢龙乔装改扮,穿着铠甲在向家军营中倒是来去自如。向碎玉年轻时交游遍天下,时常有江湖人士出现在营中,乌山子弟只要看到生面孔和向碎玉呆在一起,多半就不会再管,如此一来,他更是出入无碍。
一日他推着向碎玉走上山冈眺望江边。江上烟波浩渺,大船隐隐在其中穿梭,似乎是打得正激烈。陆亢龙忽地问了一句:“大师兄,你们乌山伤亡如何?”
向碎玉道:“啊,一共死了十多个,可惜了。”
陆亢龙笑道:“竟然只死了十个,瞧来乌山当真将精锐都派出来了。”
向碎玉道:“哼,你莫要得意,我乌山净是精锐,我只带出来一半。”
他说的倒是不假,乌山处在边境,常有贼兵来抢钱抢粮,乌山上下无论男女,人人能骑能射,能舞刀枪。
“这倒多亏了你。”
“哦?关我什么事?”
向碎玉浅浅地笑道:“你教出来的好徒弟,若不是她,我们也摸不到羯人的软肋。”
陆亢龙则笑道:“还是大师兄教的好。若非金铃有通天的本事,银锁怎会被她迷得七荤八素?”
向碎玉倏地皱起眉头,低声喝道:“你说什么混帐话?”
陆亢龙摸摸鼻子,尴尬道:“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大师兄何必这么紧张?你也知道她二人不过是听师父的话罢了。”
他岂知向碎玉心中知道金铃曾倾心一个小娘子,对同性相恋之事讳莫如深,旁的玩笑受的得,这个玩笑万万受不得。此言一出,向碎玉身上就仿佛竖起了许多看不见的刺,陆亢龙几次欲言又无从下口,幸而有一传令兵远远跑上山冈,道:“行主!元帅下令全军强渡!”
☆、第503章 覆城之下五
向碎玉倏地抬起头来,那小兵被吓得往后一退,坐在了地上,陆亢龙哈哈一笑,将他拉起来,道:“莫害怕,行主,我这就去准备。”
全军上下人人都不摸不清陆亢龙的来历,行主不反对,谁也不敢多说。喻黛子召集乌山子弟一千人,即刻上船出发。陆亢龙则干脆背了向碎玉,陪他一道冲锋陷阵。
营中转眼间只剩下内营里几个散兵游勇。剩下的兵卒收拾起了帐篷饭桶一类东西,也离开了。金铃只收到向碎玉的吩咐,叫她与明教中人一道行动,银锁便带着她西行五里,上了一艘小船。
船上管事的正是呼乐。呼乐见了她二人,笑嘻嘻地问好,又道:“打仗不好,打仗不好,一打仗,我就得当船夫,整日给人摆渡。”
金铃问银锁:“呼乐是给你们天天往来江上开船的吧?连钱都不赚了。”
银锁笑道:“呼乐跟着熊老大不知赚了多少钱,听说他们白虎蛮把故地买下来了,正在起寨子呢。”
金铃一一默记在心,向碎玉叫少主深入虎穴,当然不是为了让她和老情人偷情,而是为了叫她看紧明教的动向。
银锁又道:“大师姐不奇怪我们要去哪吗?”
金铃淡淡道:“影月右使亲自出马,当然运筹帷幄,我跟着你就是。”
银锁只是一笑,遂问旁边的梅绪:“人都在对岸等着了?”
梅绪单手触肩,道:“都在,方才已收到消息了。”
银锁点点头,随即拉着金铃爬上了桅杆顶。江上风大,她拉上口罩扣着兜帽,眯眼吹着江风,金铃看了她一会儿,也学她眯上眼睛。
江风吹在耳朵里呼呼地扰人心烦,金铃发着呆,忽地从江风里听出些鸟叫。她抬起头,见头顶有个小黑点,随口问道:“这大小与小黑相比如何?”
银锁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笑道:“同小黑一模一样?”
“何以一模一样?”
“我现下卖个关子,等下了船再告诉你。”
他们的船并不是到达江右石头城西的,而是往下漂了许久,借着江雾的掩护,暗中登陆,岸上有人接应,领着这二十余人到了一处荒败的村子里,村中房屋倾圮,杳无人烟,多数房屋被烧得只剩一地台基,掉下来的焦木也腐烂了大半。村口树顶有一人从高处跃下,小黑蓦地猛降下来,画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在那人手腕上狠狠抓了一下,一人一鸟一齐落了地。
来者正是阿林侃,单膝下跪对银锁道:“少主,陈霸先抢登秦淮河北,于石头城西面安营扎寨,小黑方才飞来时,河边正筑堡垒,想来是要打个长长的仗。”
欲筑堡垒,自然是要稳扎稳打了。羯人弓马娴熟,于平原上正有莫大的冲击力,也唯有石头能抵挡铁骑洪流。
接下来几日里,银锁一直坐镇此处,手下白衣弟子源源不绝地将消息传到她手中,金铃也连带着什么事也没有,每日只好练功读书,日子倒是和乌堡之中反过来了。她也曾问过银锁为何已不亲自出任务,是否乌堡里锦衣玉食把她养钝了,反遭银锁讥笑。
“大师姐和我一般养的,笑我岂非是笑你自己?”
因向碎玉付了钱买明教所有的消息,是以这些纸条上写的何物,银锁事无巨细都告与她知,建业城中攻城器大多数在攻打巴陵之时毁损,城中已无物可用,陈霸先得知以后,在河畔连筑堡垒,日夜抢修,向家这类地主私兵都给人派去搬石头,侯景派人抢攻数次皆不得成,后亲帅兵马杀来,亦因壁垒坚实无功而返。
那堡垒一直修到东府城下,侯景这才着急起来,连在这一片巡逻的警备也因此薄弱不少,使得他们不必白日里龟缩地下,还能抽空出来晒晒太阳。
小黑自低空中滑翔过来,落在阿林侃手臂之上,阿林侃从它脚上竹筒里拆出纸条,银锁便凑了过来,问道:“说了什么?”
阿林侃道:“侯景帅一万步兵,八百骑兵,于秦淮河畔迎战梁军,”
银锁哆嗦了一下,道:“一万个怪物,好生吓人!后来怎么样?派上用场了没?”
阿林侃道:“派上了,金箭头伤敌不计其数,侯景因而撤下步兵,率领八百骑兵冲锋。”
银锁喃喃道:“八百?难道他手下的羯兵只剩八百了吗?没人数数跟着他过江的八千人死了几个?”
金铃道:“师父半道上想起来数,瞧着像羯人的亦不过*百,不知道现在还剩多少。”
阿林侃问道:“真奇了,城中不是还剩下好些,为何不全部拉出来?”
银锁笑道:“你在这收了这许多消息,还没发现么?侯景特别爱惜他的亲兵,那可是死一个少一个,死一个肯定都要心疼半天……正逢上月侯子鉴在江中淹死了千余人,他自然更加爱惜手下精兵,若非有人围城,城中兵卒死一个少一个,他必不会换下步兵而让骑兵冲锋的——自古以来骑兵都冲在前面,你可曾见过让步兵打头阵的骑兵?”
阿林侃摇摇头,续道:“陈霸先闭门不出,只用机弩拒敌。”
金铃低声道:“自是该如此……”
银锁笑道:“快快,你们都出去,看好台城。”
金铃道:“你怎么知道?”
银锁高深莫测地盘腿往金铃身边坐下,道:“我猜的。”
居然如银锁所料,侯景没回台城的消息传回来,可小黑只传回这一条消息,之后在建业城上盘旋许久,回来之后腿上的竹筒里空空如也,竟然再没消息传回来。阿林侃微觉奇怪,颤声道:“别是分坛出了什么事吧……”
银锁心中隐隐不安,口中默念明父尊号,但知这不安是由于灵觉而起,十有*是要应验的。正在此时,小黑边叫边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带起了一蓬落叶。阿林侃伸出手来,它却不落下,只是在空中毫无章法地盘旋。
阿林侃看了一阵,道:“少主,小黑只怕是叫我们随它过去。”
银锁想了一想,下令道:“妙火旗洪水旗鎏金旗跟我来。”
众人听此号,骚动一阵,便随银锁跟着小黑向前跑,不多时小黑便停在树上不动。金铃忽道:“血腥味。”
银锁便令人四下散开。金铃首次见明教弟子在沙漠以外的地方行动,只见当即有人跳上树梢潜行前进,不一会儿传来夜枭低鸣,她识得那是“没有敌人”的意思,银锁即刻带人走上前去,几乎同时,听见那人呻吟一声。
她立刻冲了过去,道:“钟巧巧,你怎地又弄成这个样子?洪水旗!洪水旗来人!”
洪水旗弟子多数是射手,少有给人叫去上前的情况,此时有一副掌旗使上前,一见之下立刻又唤手下过来。
钟巧巧浑身浴血,蜷缩在草丛里,脸憋得青紫,给洪水旗副掌旗使支起来,在她喉头推了两推,方才咳出一口淤血。
她大大松了口气,伸出手足来,两旁洪水旗弟子立刻用匕首割开她的衣服,泼上烈酒,待到干燥之后,又涂上药膏裹上纱布。钟巧巧回过一口气,道:“少主,侯景……往东逃了!”
银锁愣愣问道:“离此处还有多远?”
钟巧巧气急败坏:“少主!他们走远了!”
银锁方才觉得不对,问道:“怎么会走远了?为何城里没有消息传过来?你们给人发现了?”
钟巧巧摇头道:“不是……梁军屠城,淳于征把德府……开了!”
众人皆惊:“开了?!”
德府正是分舵所在之处,德府开放,等同于分舵暴露,金铃问道:“淳于征是为何?”
钟巧巧道:“城中哀鸿遍野,淳于征不忍,去将德府外作恶的官军都杀了,把难民放了进来……”
银锁反倒无话可说,只得问:“旁人呢?”
钟巧巧低声道:“难民人数众多,许多人留下了,外面很乱,有人追丢了侯景,就再也没找到他。”
银锁紧咬牙根,不知陆亢龙如何对向碎玉交代。
“你呢?你是如何弄成这幅模样的?”
钟巧巧又咳了一阵子,道:“我顺着痕迹追过去,可惜被发现了,拼命逃回来的。”
银锁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你这也算是两度出生入死,明尊暗尊都不收你的血肉皮囊,这可如何是好?”
钟巧巧也笑道:“少主不用管我,快追……咳咳咳……”
银锁命三名洪水旗弟子留下照顾她,自己带着十个人按着钟巧巧指的方向追了过去,空有痕迹,银锁却不敢追得太紧。幸而有小黑在天上监视,如是往东走了两日,他们终于看到了侯景的残兵败将,赶忙将消息传了回去。
失却侯景踪影,向碎玉当然非常生气。陆亢龙亲冒战火潜入德府一探分坛究竟,见满地饥民闭口不语,只一群白衣弟子穿梭其中,墙里寂静非常,墙外哀嚎阵阵,他想了一想,跳出去斩了几个人头,带回来两个人。
淳于征听说他来,裸着上身负荆请罪,陆亢龙无可斥责,只得低声问道:“何以这么安静?”
淳于征道:“不能让人知道里面有人,便不让他们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