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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大兄,这就是你呆板了。那些藏医,喇嘛,治病的办法好用即可,你管他装什么神,念哪门子经呢。明天,朕就下旨,派人快马加鞭,把五台山上几个知名的喇嘛都给你传来!”忽必烈笑着责怪道,仿佛劝自己的任性的兄弟,“倒是那个郑大夫,他的补药别多吃了,你我一样,自幼野地里长大,他当是江南那些书生呢,动不动就需要用人参来吊命。咱们蒙古人与汉人胃肠不一样,与其吃人参、首乌,不如来痛痛快快啃几条烤羊背来得补。等入了秋,朕就下旨,着全宁路那边,赶一千头翁牛特部的肥羊过来给你补身子。还有达剌海的划子鱼,吃那东西,比喝苦药汤子管用得多!”(酒徒注:划子鱼,内蒙东部的一种淡水鱼类,仅见于内蒙东部的湖里,在其他地区则为海洋鱼类,现以濒临绝迹。)
“谢陛下,臣,臣恐怕没机会吃了,晚上睡觉时,已经隐隐听见长生天的召唤声!”董文柄笑了笑,眼前又浮现少年时,与忽必烈四处游荡,射猎的悠闲日子。
“大兄休讲这丧气话,你正当壮年,怎么会如此轻易蒙长生天召唤!”忽必烈正色,抓住董文柄的手说道。
“臣这身子骨,臣自己知道。得遇陛下,死亦无所遗憾。只可惜没有看到陛下一统四海,收天下兵器重铸九鼎!”董文柄摇摇头,喘息声渐渐加重。潮红色的脸上,看上去带着几分不甘,还有几分解脱的快意。
“外有九拔都和伯颜,内有你,横扫,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大兄切莫说丧气之言,朕还等着你给我定策,跨海东渡,雪前番征倭失败之耻呢!”忽必烈拍拍董文柄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说道。他今晚与呼图贴穆尔等大臣处理政务,散得迟了。随后就与呼图特穆尔说起董文柄未病之前处理事情的干脆利落来,于是二人突发奇想,结伴前来探病。没想到,数日不见,自己的臂膀已经病入膏肓。
想到还有很多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忽必烈希望天下的道士喇嘛们真的有本事,给董文柄能从长生天手中,求回三年阳寿来。三年,不需要多,有三年时间,他就会与董文柄把天下不安定因素全压制下去,重现汉人传说中周代盛世。从古书上推断,忽必烈认定那个周武王也不是中原部族,但他能做天下共主,忽必烈相信自己也可以做。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在安慰自己,也确实清楚自己时日不多,勉强挤出一份笑容,道“借陛下吉言,臣病好后,将竭尽全力。陛下要重建水师么?那可是一件急不得的事情!”
“唉!”忽必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上次东征日本,董文柄就曾这样劝过自己,缓缓图之,待全取天下后,以泉州、广州两地造的上等海船载精兵,而不是用高丽和海宁州一带原金朝船坞造的战船。两种船表面看上去类似,其实适航性与结实程度不可同日而语。自己没有听,以为董文柄是过于谨慎,想集中精力消灭残宋,循序渐进。结果,东征因风暴而失败,南进的事情也耽误了,导致现在水师没力量与破虏军抗衡。
董文柄听到忽必烈叹气,知道他在为江南的事情烦恼。转过身,用力支撑起半个身子,看着忽必烈的眼睛劝解道:“陛下勿恼,我等轻敌,两浙有海无防,有城无墙,才让文天祥得了机会。但破虏军无力久占两浙,也无力深入,构不成大患!”
几句话,听得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呼图特穆尔连连点头,满脸都是佩服的神色。他与诸位大臣讨论了大半天才得出的结论,董文柄一个病人,手中没任何情报,居然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其中能力高下,傻子也能看出。
还是董大,一语中地。忽必烈点点头,低声解释:“特穆尔他们也这么讲,但朕还是有些忐忑。两浙乃财税重地,大兄也知道,如果朕没有足够的钱来安抚北方部族,一旦今年夏天草原上发生旱灾,或冬天发生雪灾。那些对朕不服的人,肯定又要生出事端来!”
“陛下以为,三年之内,还能指望两浙的收入么?”董文柄笑着说道,“臣闻破虏军分府库,藏富与民。陛下如果在强行收取,恐怕人心都被文天祥收买了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下一道旨意,把两浙三年之内的钱粮免了。无主之田,谁种就算谁的,朝廷即使收回两浙,也不再替原主追究。”
“这?”忽必烈愣了一下,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键。董文柄屡屡劝他免了久遭战火的江南各地钱粮,实行仁政,与破虏军争夺民心。他一直没下定决心接受这条建议。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国库吃紧,另一个原因却是,蒙古人素来重英雄而轻平头百姓。与董文柄、张弘范等人分享权力,大伙虽然有怨言,但勉强能接受。如果贸然给王公贵族们原来打算杀干净了的南人好处,非但阿合马等人会反对,一些不参与朝政的王公贵族们,也会跳出来阻止。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会有此反应,喘息了一会儿,低声说道:“陛下,两浙之地,自古就易攻而不易守。只要我朝自两湖分兵攻之,两浙必克。所以此番破虏军连克数城,却不像在福建一样,分兵守之。只是一味地分我府库,杀我官吏。文天祥此举,无他,欲分弘范之心也。其军过分依赖海船。行动虽然迅速,兵锋亦受海船之制,只能沿海,或在大江下游。入到江深处,海船身形巨大,受江中水流和风势所阻,远不及江船迅捷。所以,其兵势必不过健康(南京),对我朝危害有限。”
“正是此理,方才朕还心忧弘范粮道被海贼所断,听大兄之言,烦恼尽去!”听到这,忽必烈高兴地称赞道。
“但若九把都迟迟无法结束广南战事,或文天祥为了保存实力,弃行朝于不顾,两浙必久困于兵火。谁都守不住,今天破虏军攻来,明天我军夺去。即使陛下有心从此收粮款,也收不上来。不如大方些,作个人情。”董文柄的脸色越说越兴奋,居然透出几分生命的潮红来。
忽必烈怕他受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稍后即可让人拟旨。董文柄却不停歇,喘息着,继续说道:“我们汉人有语,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想那寻常百姓之家,只在乎谁让他们吃饱穿暖。饿肚子的时候,哪顾得上谁来当皇帝。对他们而言,土地与少许家产,远比运势天命来得实在。文天祥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宁可弃行朝政令而不顾,一味讨好百姓。陛下将来之患,未必残宋,而是福建。所以,争夺民心,须放在第一位!”
“朕知道了,大兄,你且歇歇,朕全部照做就是!”忽必烈见董文柄脸上已经呈献回光返照之相,大声答应,唯恐一句话说得不对,董文柄就抱憾而去。一颗心就像被人用刀子剜了一般,说不出的难过。
“张唐在两浙,重百姓而轻士人,其实是取祸之道,逼着世家大族投向陛下这一边。这是将来我朝重夺两浙之机,特穆尔大人切记,切记!”董文柄把头转向呼图特穆尔,有气无力地叮嘱。
自从得知忽必烈带着呼图特穆尔来看自己,细心的董文柄就推测出忽必烈有意让呼图特穆尔接任左相之位。他对这个安排并不是很满意,做为汉系官员,接任自己的也应该是个汉军世侯出身的官员才好维持朝堂上各个系列势力的平衡。但将朝中汉系文职官员挨个数来,要么是有学识没本事,要么是有学识没风骨,才能与气度都比呼图特穆尔不如甚多。所以,董文柄也只好默认的这个安排,细心地交代起将来的事情来。
“特穆尔记下了,左相大人尽管放心!”呼图特穆尔感动得热泪盈眶,颤抖着声音说道。他平素不满于忽必烈对董文柄的器重,并且嫉妒董文柄的才华,与董大相处并不和睦。万万没想到,对方在临终之际,依旧念念不望国事,并以将来平定江南之策相授。明显地,推了自己一把,帮自己坐稳了左丞相的位置。如此胸怀,如此恩义,让他怎能不感动!
忽必烈见董文柄额头上一根根青筋尽现,知道他如此劳心劳神,已经是在燃烧最后的生命,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强行压在枕头上命令道:“大兄,别再劳神了,一切事情,等大兄身子骨好些再筹划便是!”
“臣不中用了!能为陛下做些事情,是臣的福分。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臣得遇陛下,言必从,策必纳,其中恩义,岂“知己”二字可形容”董文柄凄凉地摇摇头,伸手握住了忽必烈的胳膊,“倘若当时身未遇,老了英雄。倘若当年姜尚不被文王知于渭水,不过是河边混吃等死的一糟老头而已,哪成其千古之名!而臣少年得遇陛下,青云直上,这些年来…”
董文柄用尽全身力气说着,脸上的表情又是骄傲,又是无奈。他自幼生于北方,熟读儒家典籍,在诸般经典里,只有忠君、有知己尽力。而北方沦陷已久,忽必烈就是他名正言顺得君,除了君臣之义之外,哪本书中,曾写着“国家民族”四字。
在董文柄心中,所谓国家,就是国君之土,是个顺应天命而生的朝代。而近两年文天祥与陈龙复所反复宣扬的,却是个民族国家。并且这个民族,不是单纯的汉族,而是中原大地上被蒙古人压榨的所有民族组成的中华民族。陈龙复偷换了国家概念,反过头来,却在报纸、和民间评话里,先下手为强,不指名地骂他为汉奸。这是董文柄一生最大的烦恼,想反驳,有心无力。想为自己辩解,亦无处下笔。眼看着陈龙复的学说在民间越来越流行,自己身后之名越来越坏,一颗心在国家民族大义和忽必烈的私恩之间反复挣扎,由是做下病根。如今临到生死大限,他的心下反而解脱了,不再考虑身后之名,一心一意报答起忽必烈的知遇之恩来。
“朕必不负大兄,一统天下,做名比周武的贤君。到时候,把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全赶到荒岛上,活活饿死!,满足他们去伯夷的宏愿”忽必烈强忍住心中伤痛,说了一句笑话。
“那他们一定会谢陛下,成就了他们不食元粟的美名!”董文柄被忽必烈的话逗得莞尔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胜利。
“可大兄也要坚持住,等到朕重铸九鼎那一天!”忽必烈紧紧握着董文柄的手,一字一句地祈求,唯恐一旦松开,陪伴了自己半生的搭档就此别过。
“陛下如此待臣,臣已知足!”董文柄从忽必烈手中,感受到了友谊,心里感觉满足,享受了片刻,半眯缝着眼睛说道,“陛下,臣最近在家静养,想那江南之事,让德馨找了几十个家人反复试验,终于有小得!”
“不知德馨贤侄所得何物!”忽必烈知道董文柄在这个时候提起的东西肯定不同寻常,把董文柄的长子喊到床榻前,郑重地对着父子二人问道。
董德馨红着眼睛,解下一串钥匙,打开了董文柄床前的描金木柜。从这种北方大户人家主人珍藏珠宝地契的柜子里,抹出几张字纸,和一个小包,双手托着,举到忽必烈眼前。
一股浓重的硫磺味道,瞬间盖住了药香。
“陛下,这是臣之子找人试了不下三百种配方,重新配制的火药。百工坊所制巨炮,外形与破虏军所用之炮并无二致,但炮弹射程远远不及。臣后来思量,应是火药配方不对。所以,臣一直命德馨私下研制。日前终有所得,性能虽不稳定,颠簸之后需要重新搅拌,却已经强于先前甚多。”(酒徒注:原始黑火药颠簸之后,会发生配料分离现象,所以不稳定。明初的火药(文中破虏军所采用火药)经过简单颗粒化,所以性能大幅度提升)
阿合马奉忽必烈之命督造火炮,造了近一年,精铜费了数万斤,所得之炮,非但笨重异常,并且射程不超过五百步。直到最近从残宋行朝那边,有细作偷偷绘了火炮之图,并得了铜胎铁蕊之说,才勉强造出像样的火炮来,但射程依然没有太大提高。众人皆知道是火药配方的问题,但南方的细作却因为火药由福建统一制造,所以无法偷来配方。而火药的配方一天得不到,元军诸将就不愿意在战场上与破虏军硬碰。忽必烈为此一直忧心,不知骂了阿合马多少次。没想到,满朝文武束手无策的问题,被董文柄这个病危之人给解决了。
“这…”忽必烈从董德馨手中接过装火药的丝包,看看纸上自己熟悉的字迹,知道这是董文柄心血之结晶。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滴答到了字纸上。不顾众人面前形象,伸手抹了把脸,哽咽着说道,“大兄如此待我,我真不知道,怎样做才不算辜负了你!”
董文柄笑了笑,避而不答。指了指火药包,又指了指儿子,说道:“破虏军以火器克我,陛下也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大元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岂是他福建区区一隅所能抗衡……”
“那是,那是。我大元以倾国之力造炮,半月即可得数百门,拉到江南去,轰平了他们!”呼图特穆尔见机得快,抢着说道,“况且有德馨贤侄这样的后起之秀在,还怕他破虏军作甚!”
忽必烈看看董文柄,再看看在床榻边畏手畏脚的董德馨,知道董文柄把改良火药的功劳安在儿子头上,有临终托付之意。当即点头说道,“德馨之才,朕早有耳闻。今日又立如此大功,朕岂能亏待他。这样吧,让他依了咱们蒙古族的老例,领一个乡侯的爵位。你父子同朝为侯,传出去,也是一场佳话!”
“臣,谢陛下厚恩!”董文柄在病榻上笑着点头。突然从六品从吏获得超品侯爵之位的董德馨愣了愣,赶紧跪倒在地上。
“你出去吧,明天去礼部领了袍服,然后来见朕!”忽必烈照着董德馨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笑着说道。
董德馨由地上爬了起来,看看忽必烈,再看看表现怪异的父亲,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你去外边候着吧!”董文柄摇摇头,让笨儿子退了下去。此刻,他心中最后一丝牵挂也了,心情愉快,头脑更加清晰。想了想,低声说道:“陛下,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言也哀。臣一生杀人无数,能死于床榻之上,已是上天格外施恩,并无所憾。只是臣有一事,希望陛下能斟酌,否则,臣,臣实在放心不下”。
“大兄尽管说,有仇家,朕必为你杀之。有所欲,朕必为你取之!”忽必烈红着眼睛,痛快地答道。
“陛下若全取天下,将如何待天下汉人?”董文柄睁大双眼,期待地看着忽必烈问道。
被面前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忽必烈慢慢将头偏开,叹道:“大兄,朕一直当你是蒙古人,当你是自家兄弟!”
“陛下能否以待文柄之心,待天下汉家百姓。陛下,这蒙古人与汉人的区别,真的很重要么?”董文柄勉强抬起半个头,急切地问道。
“朕…”忽必烈知道董文柄想让自己承诺什么,但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作为一代帝王,他自己心中,并无太深的民族观念。基本做到了对各族英雄,一视同仁。但让他废黜大元将各民族划分为四等的制度,他的确做不到。
“大兄,陛下有时,也甚为难!”呼图特穆尔见忽必烈受窘,赶紧出言解围。
“文天祥已经不奉大宋行朝之命,所凭来诱惑天下豪杰的,不过是这“平等”二字。若陛下能……”董文柄看了呼图特穆尔一眼,叹息着说道。
“这个道理,朕不是不知。但知难行易。大兄,你也知道,北方诸侯,为中原之事,已经不满朕甚久!”忽必烈叹息着,向董文柄解释。他不是不知道董文柄是一番好心,希望能改变大元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