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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弘范的赫赫战功,众人心里都清楚,所以也不能在指挥能力上对张弘范进行质疑。但威望和令人信服方面,是个非常好质疑理由。御史中丞萨里曼跟着站了出来,附和伊实特穆尔的意见。对于张弘范本人,他没有什么不满,但指挥近五十万大军,应该是蒙古人来做主帅。这句话大伙不明说,但心里都认为唯有这样,才附和天下以蒙古人为主的道理。
“臣以为,九拔都足堪此任!”兵部侍郎杨韧忠气呼呼地跳出来,针锋相对地进行了反驳。他特意忽略的张弘范的姓氏和种族,而是逐一列举了张弘范的赫赫战功。最后,针对伊实特穆尔所说的威望问题,大声反驳道:“凡领兵之将,威权出于君,而非出于己。诸将怀忠君之心,自然令行禁止,何来威望不足以服众之说!臣以为,御史大夫所言,实乃大谬也!”
御史大夫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丞萨里曼等人老脸顿时憋成了黑色,知道自己不小心被杨韧忠抓住了纰漏,悄悄以眼神示意右丞相伯颜,请他为蒙古族官员站出来说话。却见伯颜半眯缝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压根不想参与这场政治较力。
“陛下,臣有话讲!”平章政事阿合马见事不妙,赶紧跳出来给诸蒙古官员帮腔。大伙针对汉系官员运作了这么久,如果最后反而让张弘范掌握了军权,就等于几个月的权力斗争,完全以汉系官员的胜利而告终。这种事情,非但蒙古大臣不能允许,阿合马等色目大臣也无法忍受。
“刘深怠误战机,陷害同僚。陛下仁慈,不追求其罪,臣等亦无话说。然陛下又让汉臣领重兵,以臣之眼,此举无异于昭示陛下,刘深之辈无罪有功。如此赏罚不明,谁还敢为陛下效死力。甚至那些已经战死的蒙古将士,也不会在天国平息对此事的怨恨!”
“对,陛下,赏罚不明!”
“赏罚不明,臣等不服!”
“汉人胆小,不忠诚,不可让他们领大军!”几个蒙古、色目大臣先后出列,大声抗议道。
“嗯!”平章政事呼图特穆尔轻轻咳嗽的一声,压住了众人纷乱的抗议声。他已经看出了忽必烈脸上的不快。龙椅上这位英明神武的陛下喜欢汉人们倡导的秩序与礼仪,朝堂上这么乱,实在扫了他的兴头。
“陛下,诸位同僚。臣以为,此事需从长计议。古代英雄说过,领兵打仗,是关系到士卒生死,国家存亡的大事,不能不谨慎!”呼图特穆尔一面用眼神示意众蒙古、色目大臣注意形象,一边振振有辞地说道。
按大元官制,右丞相为百官之首,左右丞相之下,官职最高者就是四位平章。眼下右丞相伯颜、左丞相董文柄均不说话,呼图特穆尔和阿合马就是出来提出反对意见诸臣中职位最高者,众人都唯他二人的马首是瞻。(酒徒注:元制,左右丞相之下为平章,平章之下,是左右辖,又称为左右丞,只比左右丞相少了一个”相“字。读元史,端的为此头大)
“……而我朝惯例,总督一方兵马者,定为蒙古人。汉人与色目人只可为辅,不可为主。此事非关赏罚,乃祖宗制度,与蒙、汉之别也!”
呼图特穆尔引经据典的说了一番,随后补充了一句自以为最重要的理由。话音刚落,董文柄笑着站了出来。走到呼图特穆尔面前,施礼,反问道:“莫非平章大人以为我汉人非陛下子民乎?”
“非也,但蒙古、色目、汉、南四等,乃我朝定制。不可以下位者居上,以上位者,反受下位者驱使!”呼图特穆尔愣了愣,振振有辞地回答道。
董文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后退了一步,不再说话。诸蒙古大臣正以为得计,只听“啪!”地一声,忽必烈拍案而起,“呼图特穆尔休得胡言,天下英雄,凭的是本事,朕岂在乎其出身!况且九拔都天纵之才,岂是寻常汉人可比?弘范,你自上前!”
“臣在!”站在武将队列,忍了很久的张弘范铁青着脸走上前,跪倒。他的品级和职位都不能和众人相比,所以没资格自我辩解。但刚才发生的事情,更坚定了他要尽快建功,证明自己的忠诚和能力,洗刷众人加诸于汉臣身上之耻辱的决心。
“取朕的金刀来,给九拔都戴好!”忽必烈不看众蒙古大臣,径自走下御阶,把张弘范从地上搀扶起来,“你等英雄,朕向来视为手足。此番前去,应以大局为重。莫学那些目光短浅之辈,把等级放在嘴边。天地英雄气,豪杰岂问出身。此刀,乃朕纵横天下时所用,曾斩无数上将首级,今赐于你。江南诸将若有不服号令者,九拔都为朕斩之。朝廷之上有怠误军机,坏我灭宋大局者,朕为九拔都斩之。我朝与宋合战数十年,灭宋在此一举!”
张弘范接刀,普通一声跪倒于地。这番知遇之恩,感动得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咚、咚、咚”磕了几个头,抬起带血的前额,大声立誓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此番不灭大宋,誓不还军!”
整个朝廷之上,刹那间热血沸腾。武将们自然想起了年青时纵横沙场建功立业的时光,文官们也被铁血之气感染,再不敢多说话,徒但了不顾全局的虚名。
阿合马耸了耸肩膀,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呼图特穆尔看看伯颜,看看忽必烈,气哼哼地摇摇头,缩回了文臣队伍。对忽必烈的决定,一百二十个不服气。
暮春三月,在江南已经是杂花生树的时节,对于地处北国的大都城来说,却是一年中最好之季。伯颜笑眯眯地骑着马,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而行。街道两边恰绿的细柳,大户人家探出墙头的桃花,都给人一种赏心悦目之感。对于精通汉学的伯颜来说,这种景色,刚好可以用来入诗作画。
身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平章政事呼图特穆尔带着几个侍卫,匆匆忙忙地赶了上来。时大元刚立不久,还未脱草原民族的豪迈之气,蒙古大臣无论文武都骑马上朝。下朝后一哄而散,远远将坐轿子的汉、色目大臣扔在身后。
伯颜慢慢地拉住缰绳,闪身等在了路边。早朝上,忽必烈宣布对张弘范的任命的时候,诸蒙古、色目大臣齐声反对,只有自己什么也没说。伯颜知道呼图特穆儿,巴图鲁鼎,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等蒙古大臣就不会放过自己。
“巴林部的小子,今天朝堂之上,你为什么不肯说话!”呼图特穆儿一把拉住伯颜马头,气哼哼地问道。他与伯颜是老朋友,彼此之间玩笑惯了,所以说话时,也从不客气。
“莫非糊涂兄还有更好的人选?”伯颜笑了笑,一边与呼图特穆尔并络前行,一边问道。糊涂是他根据汉人的音译给呼图特穆尔取的绰号,呼图特穆尔缕次抗议无效后,只得听之任之。好在平章政事已经是极大的官职,整个大都城,敢称呼图特穆尔为糊涂大人的,加在一起也不到十个。
侍卫们纷纷向前或向后散了开去,避免打扰大人们的交谈。听到伯颜的反问,糊涂大人愣了一下,犹豫着说道:“难道,难道我堂堂蒙古英雄,这一辈中,居然都不及一个汉家小子!”
“阿剌罕残暴,他去灭宋,只会把江南灭成一片白地。贴木儿急躁,未必是张世杰对手。赛音谔德齐远在云南,来不及调之。达春失了陛下之欢心,糊涂兄让我还找谁来!”伯颜摇摇头,不紧不慢地答道。
“可,可那也不能让汉人领五十万大军,一旦怀有二心,岂不天下大乱!”呼图特穆尔愣了愣,不服气地叫道。他知道伯颜说的话在理,但选帅一事,涉及到蒙古人与汉人的权力之争,不由他不为此着急。
“非也,正因为兵多势大,所以才必须选一个汉人。陛下睿智,岂是你我能及!”伯颜微微一笑,不再多说话。惹得呼图特穆尔抓耳挠腮,在马背上转了好几个圈儿,才不得不深施一礼,低声下气地试探道:“伯颜,你是说陛下这么安排,另有玄机,不是受了那董大蒙蔽!”
伯颜摇了摇头,轻笑道:“糊涂兄也太看得起董大,他虽然足智多谋,却从来不敢跟皇上动心眼。这也是董大的过人之处,皇上最看重董大的地方。至于陛下为什么这样安排,呼图兄且想,统兵五十万,最需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一个忠字!”呼图特穆尔大声答道,并不像外号一样,真的很糊涂。
“人心隔肚皮,你怎么保证领兵之将,一定是忠的呢?”
“这?”呼图特穆尔答不出来了。本来想说,只要是蒙古人,肯定是忠的,汉人和色目人,必然为奸诈。但仔细想一想,连续数年,塞外纷纷起来作乱的,都是蒙古人。反而是汉军成了拱卫朝廷的主力。含有民族歧视成分的话说不出来了,脸慢慢被涨成了黑红色。
“其实,陛下在乎的不是领兵之将对他忠不忠,而在乎的是,领兵的人,有没有不忠的机会!”伯颜用马鞭指着前方,低声分析道:“糊涂兄请想,如果此番南下的是个蒙古将领,他趁势作乱,残宋会如何应对,塞外诸侯,会如何应对,他麾下的将士,会如何应对!”
“残宋当然会跟他联手,塞外那帮乌龟王八蛋,巴不得我朝内乱,自然起兵在我等后方牵制,让大军不敢南下平叛。而他麾下的将士,蒙古人未必全跟了他,探马赤军、汉军和新附军,这些笨蛋向来眼中只有统兵之将,不分黑白,这……。唉,伯颜你怎么不早说!”呼图特穆尔终于明白一点味道过来,心中好生后悔。
如果张弘范胆敢拥兵自重,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未必肯跟他,残宋肯定要趁机讨伐他,塞外的诸王也不会对一个汉人表示支持。到时候大元全力一击,顷刻间就可以将叛乱平定。所以,无论张弘范对朝廷的忠心是否是真的,他都没有造反的条件。
换了个蒙古将领,则所有不利条件都转了过来。残宋会与他议和,联手对抗北方。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会被他蒙蔽,新附军和汉军会被他协裹。塞外的不安分力量也会趁机卷入。所以,领重兵平残宋的,必须是个汉人。
只有汉人,才没机会向西北诸王那样,拥兵自重。
张弘范战功累累,素有会用兵之名。唯一的缺陷是不能让诸将信服,而忽必烈的金刀,又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这个缺陷。
“我早说了,你们还会倾力反对么?你们不倾力反对,又怎显出陛下对汉臣的厚恩。糊涂兄,我劝你今后还是多动动心思。不要总是把蒙、汉之别挂在嘴上。你越是与汉臣过不去,反而逼得陛下,不得不陷进汉人的圈套!”伯颜收起笑容,正色劝道。
“汉人的圈套?”呼图特穆尔对伯颜的劝告百思不解。
“那些汉人,骑马做战基本是不灵光的。但权谋之术,琢磨了上千年。你不仔细些,怎是他们的对手。就拿刘深一事来说吧,如果你们不说话,眼看着色目人揪住汉臣的把柄,刘深早就死了好几回。你们几个趁人落井,乱往下丢石头,在陛下眼里,就成了咱们蒙古、色目两系臣子,合伙跟汉人过不去。作为一国之主,他反而不得不替汉人撑腰!”
呼图特穆尔恍然大悟,后悔得连连拍脑袋。“我说一个刘深,怎么在陛下眼里就成了羊脊背肉,无论如何不肯放弃掉,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道道。可那是陛下怎么处置刘深,是陛下得事情,怎么显出董大的聪明来!”
“是汉臣,不是董大。董大在汉臣里边,是个异类。他对陛下的忠心,你我都未必比得过。但其他汉臣,却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在陛下面前玩权谋。你是文官,且想想,最近朝廷上,哪些人请辞,民间,又流传着什么说法?”
“御史姚枢,户部侍郎张文焕,翰林侍读学士杨子衡,好像全是汉臣啊。对了,我听说,南边出了一种东西叫报纸,上面骂那些跟着咱们的汉人忘了祖宗。为了一己富贵,为了私恩而卖故国!”呼图特穆尔拍着脑袋说道,实在弄不懂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那些汉臣,平时被人说了几句,都要像个得势的女奴般,闹着陛下给他们主持公道。如今,被报纸明着骂,他们怎么没要求陛下禁绝报纸?怎么早不请辞,晚不请辞,你们几个和阿合马大人一弹劾刘深,他们就都请辞了!”伯颜低声指点道,“他们分明是故意为之,南方骂得他们越凶,你们逼得他们越紧,他们越装作两头不得志,受了莫大委屈。陛下为了安慰他们,就只好给他们以重用,并且对几个声望较隆的人加官进爵。这就叫借势,你们不肯仔细考虑,跟着色目人瞎欺哄,结果越闹,汉人的权力越大。我蒙古和色目两系列权力越小!”
“这?”呼图特穆尔对伯颜佩服得五体投地,瞪大牛眼,盯着伯颜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边看,边说道:“好你个伯颜,平素看不出来,居然全身都是心眼。你说,咱们该如何应对,我们几个听你的!”
“还是那句话,眼光放长远,大局为重。无论汉人和色目人怎么受宠,天下不还是咱蒙古人的。只要平了残宋,就不必在乎一时得失。咱们跟着陛下享福的日子长着呢,别跟那些汉人一般见识。他们不过是陛下手里的棋子,等下完了灭宋这盘棋,该收,也就收了!”伯颜看着呼图特穆尔的眼睛,以极其认真的表情告诫道。“这次残宋突然崛起,是我大元立国以来,少有的一道坎。咱们必须整合一切力量,帮陛下把这个坎走过去。短时间受些委屈,吃些小亏,也就认了。过几天我就要奉命北巡,检查陕、甘两省防务,并试着跟海都等人联络,看能不能先把北方安顿住。朝庭里的一切,就仰仗糊涂兄等。切记,汉人虽然奸诈,却胆小怕事,不会给朝廷带来大祸患。而阿合马等人,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提防。这些色目人,只要有钱,没什么不能卖的!”
“糊涂兄清楚了,伯颜你尽管放心!”呼图特穆尔叫着自己的绰号,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和伯颜在智慧之上的差距,发誓要在伯颜北巡时,替他守住大后方。
伯颜说得好,大伙都是蒙古人。只要天下在蒙古人手里,整个族群就能得到最大利益。与族群利益来比,那些意气之争,官场沉浮,不过是一场春花,雨落后,也就谢了。有没有收益,还在最后的果实上。
细雨过后,残花落尽。
汉军前都元帅刘深府,两双铁靴踏过落红满地的小径。平宋都元帅张弘范和待罪在家的刘深并肩走在花园中,一边欣赏最后的春色,一边探讨着对宋用兵的心得。
“刘兄,你刚才说,宋军那边,有钢弩、手雷、火炮三种利器,杀人于百步之外。刘兄与残宋周旋了那么久,可曾想到什么克敌之良策?”张弘范低声问道,抬手,折了一枝细柳,举在眼前细细观赏。
“败军之将,哪还敢空言误人。几次战事经过,方才我都与你详细说了。若论用兵,愚兄自问没什么错误。但器械不如人,运势亦不如人,所有苦果,只要一个人吞了!”刘深苦笑了一声,讪讪地说道。虽然忽必烈没有治他的罪,但凭借对政治的敏锐嗅觉,刘深本能地感觉到了自己前途的不妙。心情低落,对前线的事情,也提不起太多兴趣。
张弘范笑了笑,手臂轻挥,几朵新叶顺着树枝向半空飞去。“有道是,花开花落自有时,只赖东风回顾。刘兄何必这么消沉,陛下此刻降罪于你,不过是给人看看。忍得一时寂寞,待小弟平了宋归来,自会在陛下面前保你。我大元兵锋正盛,四下还有安南、缅甸、倭、天竺等国未臣服,刘兄还忧没机会领兵,东山再起不成!”
“只怕是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