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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忽必烈抬起头,惊诧地看了呼图特穆尔一眼。这几句精辟的分析出乎他的预料。连日来,朝堂上要求撤换张弘范的呼声日高,一些蒙古色目大臣落井下石,甚至连汉将刘深以前犯的错事,都再次被人提了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呼图特穆尔的目光能超越族群界限,实事求是地分析问题,冷静的头脑难能可贵。
“照你这么说,九拔都和达春给朕的战报更可信了?”忽必烈想了想,追问了一句。
“为了让陛下安心,我想,少少地造一些假的胆子,他们还是有的。所以关于西门彪的事情,臣才不想让陛下追究下去。臣拿这份报纸的意思是,陛下兼听则明……”
“好个少少的造一些假啊,难道当朕是没上过战场的么?”忽必烈冷笑一声,双目中瞬间射出两道精光,把呼图特穆尔刺得一愣,接连退后了几步。
“不敢,不敢,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为!”虽然心里害怕,呼图特穆尔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伯颜北巡和董文柄“西去”之前,俱以国事相托。想起他二人的器重,呼图特穆尔不敢不尽心尽力。
“那你说说,眼前形势如何?西门彪的事和前线战况又怎能扯在一起”忽必烈见呼图特穆尔居然敢不顺着自己口风说话,惊异之下,头脑慢慢冷静。
“陛下,九拔都和达春只所以不具实报告战况,就是怕朝中诸臣提临阵换将之议,耽误了破宋的大事。陛下亦说过九拔都用兵如神,百战不曾一败。如今他进攻虽然受挫折,兵马有所损失,但毕竟替陛下把广南东路拿了下来。功过已可相抵。九拔都此刻在汀洲,想必在找文贼的破绽,图力擒文贼以报陛下。而此刻如果我们在后方乱了阵脚,反而拖累了九拔都,乱了他的军心!”
呼图特穆尔躬着身子,大声说道。接替董文柄的职务后,他自知才能不足,所以特意参照传闻中破虏军的模式,在自己家里组织了个幕僚团,每日收集前线信息,群策群力。这番功夫很见成效,相对高效的参谋机制作用下,呼图特穆尔看问题的眼界,高出了群臣不止一个层次。
见忽必烈对自己的谏言露出一幅若有所思考的模样,呼图特穆尔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林琦和西门彪再次为祸江西,我想,也是这般道理。九拔都用兵压着文天祥,让他疲于应付,无力于我军决战。所以文天祥才想起这么一招,一方面令西门彪骚扰江西,试图迫陛下令达春撤军。另一方面,把战况公布于众,并夸大战果,好让陛下撤了九拔都。所以,越是如此,陛下越要沉住气,不能遂了他们的愿!”
“有几分道理!糊涂兄并不糊涂”忽必烈点点头,低声赞了一句。呼图特穆尔的分析虽然与他心中所想不完全相符,但也说出了关键一点,就是无论群臣如何交相攻击,张弘范绝对不能动。
非但张弘范,所有汉臣目前都不宜动。动了一个,其他人难免心冷。一旦其中有人与文贼暗通款曲,给朝廷造成的损失会更大。
但呼图特穆尔的分析并不完全,西门彪的出现,不仅仅是为了动摇自己对达春的信任。忽必烈心中知道,对于江西右丞达春,自己早就没了信心。无论有没有西门彪这码事,自己都要找机会换掉他。
眼下林琦和西门彪出现在江西的目的,是截断前线大军的粮道。这伙毛贼的数目虽然不大,但对前线战局的影响却不可小瞧,所以必须想办法尽快平了下去。
想到受到福建大都督府鼓励而四处蔓延的叛乱,忽必烈又看了一眼报纸。心头突然冒出了些古怪想法,自言自语般问道:“这报纸,难道是福建大都督府印得么,怎么传得如此快?”
“臣派人查过,这报纸不是文贼那边的原货。是拓了文贼那边版本,就在大都附近直接印的。这样才能流传得广,流传得快!据说有人定期给印报纸的人发放现银,臣正在派人查,到底是谁在印,谁出钱做这赔本赚杀头的买卖!”仿佛料到忽必烈会问到这层,呼图特穆尔从容地回答道。
“有眉目了么?”忽必烈鼻头向上卷了卷,心头慢慢浮起一层杀意。
卷鼻尖是忽必烈的一个习惯动作,只有气极了想杀人时才会出现。作为近臣,呼图特穆儿对此清清楚楚,呼图特穆尔向后挪了半步,低声启奏:“有一点儿,但无实据。最近民间说书,开场白是赵夫子的词,就是‘南渡君臣轻社稷,水光山色不胜悲那段。报纸的标题,也是赵夫子的笔法,像是他亲笔书写!”
“赵夫人,他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担当?你别上了他人的当!”忽必烈眼中的精光闪了闪,笑着说道。蒙古大臣不喜欢叫汉臣的名字,往往以外号称呼他们。这样一是为了省事,二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高于对方,可以居高临下地轻贱他们。赵夫子是赵孟畹耐夂牛飧稣钥镓返淖铀镌诤霰亓页⒅惺潜痹鞣纤蔚南笳鳎豢汕岫2⑶揖莺霰亓业墓鄄欤悦项的字画水平虽然很高,政治能力和胆略都差得很,根本不可能入了破虏军的眼。
“陛下圣明,微臣也这么想,所以,没敢惊动赵夫子。但微臣意见派人与那些卖报纸的交往,一定会尽快把传播流言,混淆视听的人揪出来!”呼图特穆尔习惯性地拍了句马屁,低声向忽必烈保证。
“传播流言,混淆视听,卿家的话甚有道理。朕觉得文天祥故意夸大战果,就是为此。混淆视听,混淆视听,聪明人自然会辩解其中真假,那些糊涂人,恐怕……。”忽必烈叹了口气,刚要笑诸臣不分是非,听风即雨,突然想到伯颜,楞了楞,脸上浮起一片乌云。
“陛下……?”呼图特穆尔小声呼唤道,他不知道忽必烈为何突然变了脸色。
“伯颜在哪?最近他给朕的奏折转自哪里?”忽必烈没理睬呼图特穆尔的呼唤,径自问道。
“伯颜大人在和宁路,正准备继续返回大都!”毕竟反应速度慢,呼图特穆尔稀里糊涂地答应。
“速召伯颜回来,令中书省、辽阳行省各路将士立刻回营,枕戈待旦!”忽必烈盯着北方,大声命令道。
“莫非文贼夸大战果是为了辽阳?”呼图特穆尔终于醒悟,失声大叫道。
一阵秋风自窗外起,吹得他浑身冷汗从脊背上滚滚而下。
几行大雁排成人字从穹隆般的天空下飞过,缓缓向南。
辽阳城头,象征的大元统治的羊毛大纛,被秋风吹得呼呼作响。几个蒙古族士兵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走上城头。
脚下曾经为辽与金的东都的这座城市,此刻,装满了各部族贡献来的财富。珍珠、玉石、玛瑙、黄金,长生天把最勇敢的武士赐给了蒙古人,让他们可以高高在上的享受这些供奉。那些女真、契丹还有更北方生活在草原和丛林间的部落,如果他们想继续看到这草原上的落日,就要为生活付出代价,否则,塞外那些消失了的部族,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蒙古人不擅长生产,自成吉思汗起即以劫掠为立国手段,塞外诸城,无论是原来属于辽国、金国还是西边的大夏,大多数变成了废墟。而辽阳城却是一个难得的例外,这所在汉代已经设为郡府的城市,由于窝阔台汗的一念仁慈而保全了下来。也因为其还算坚固的城墙的完善的防御设施,成为了如今大元在东京路的治所。
城墙上高高架起的驽炮,垒垒成排的滚木擂石,还有在瓮城内侧探出半个头来,闪着寒光的钉拍,无不昭示着,此乃兵家重地。只是对着这醇酒一般的秋色,让人实在提不起杀戮之心。
虽然辽东道宣慰使阔里吉思大人反复在军中强调过,哈剌哈河(今哈尔哈河)的主人,并不断向哈剌温山以东广大土地的拥有者乃颜可能会谋反,让大伙加强防卫。可这话有几分可信之处?大伙是蒙古人,彼此之间同气连枝,哪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道理。况且话又说回来了,论辈分,乃颜大人是忽必烈大汗的嫡亲侄儿,纯的无法再纯的黄金家族。铁木哥斡赤斤系与拖雷系向来交好,当年若不是乃颜祖父塔察儿以东道诸王之长的身份率先拥戴,忽必烈大汗也无法与阿里不哥相争。(酒徒注:铁木哥斡赤斤是铁木真的幼弟,最受铁木真喜爱。成吉思汗分封诸子弟,铁木哥斡赤斤最大,草场最肥美。乃颜是铁木哥斡赤斤的玄孙,忽必烈的族侄。)
“流着乳汁的斡难河啊,滋润了我的牧场。河岸对面的姑娘啊,今年秋天,我会赶着九十九头羊靠近你的毡帐……”牌子头(十人长)保鲁斯张开双臂,冲着夕阳高吼了几句。无边无际的旷野中,蒙古长调婉婉转转飘出老远,一直飘荡到绿草长天的相连处,才随着大雁的身影溶入暮色中。(斡难河,即西拉沐沦河,成吉思汗在此河畔被公推为全天下蒙古让人的汗)。
“九十九头羊,白云般滚过草场。想着你鲜花般的笑脸,我希望骏马长出翅膀。我希望秋天早日来临,我希望牧草早日发黄……。”
几个蒙古士兵拍打着城垛唱和起来,蒙古牧歌调子悠长,正适合此季越来越高远的天空。一时间,城内城外,都有牧人以歌声相和。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或粗狂豪迈,或清亮绵软,伴着偶然间随风飘来的雁鸣,仿佛有人在旷野间,正组织起了一场盛会。
“诸位爷,拜托眼睛瞪大些吧。一旦城防有失,大伙都逃不了的责任!”城墙根下,有人不识趣地喊了一嗓子,打断了大伙对秋色的流连。随着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响,一队盔甲鲜明的汉军鱼贯走了上来。
带队的是一个上千户,银盔,铁甲,擦得一尘不染。廉廉有须的面孔上,透着一股无形的威严。仿佛跟热闹有仇般,上得城墙来,四下扫视一圈,立刻,把所有歌声都卡在嗓子眼内。
“你们谁带的头,不知道这是非常时期,大汗有令,时刻要小心谨慎么?”千夫长刘文中沉着脸,冷冷地问了一句。
塞外不比中原,随着战事扩大和新附军将领的投靠,千户、万户的官帽子漫天飞。在这里,每一个官职都是实打实的,有多大官职就领着多少户人口,统辖着相应面积的土地。
虽然刘文中只是个上千户,但是身份已经高出了城头上的所有军官。所以,他一开口,立刻压制住了一群人。几个带头放歌的低级蒙古军官的青了脸,没趣地向城墙另一段走去。
“呸,一个靠拍马屁爬上来的汉人罢了,有什么资格对大伙指手画脚!”有人心怀不满,小声地骂道。
“算了,人家可不是普通汉人。他叔祖是刘秉忠,大汗的宿卫士!”一个知情的老百夫长低声提醒。刘文中虽然是个汉人,背后的靠山却着实过硬。他叔父刘秉忠曾经是忽必烈的宿卫,相当于书记官的角色。此人为人圆滑,处事狠辣。在蒙古和汉族高官间,都很吃得开。为了唱几句歌和他的后人起冲突,实在没有必要。
“还不是耍心机害人,只会拍马屁的走狗!”被劝慰者不服气地回应,走出了十几步,回头向队伍中的牌子头问道,“保鲁斯,你说,这天下还有王法没,驴子居然向主人训话?”。
城头上空阔,武士的嗓门故意抬得很高,所问的话,几乎一字不落传进了身后的汉军耳朵里。千夫长刘文中登时被气得脸色煞白,手死死地按到了刀柄上。
“约南,你可不能这么说话,上帝说,在他面前,众生平等,都是他的血亲子侄,彼此要如兄弟般相待!”牌子头保鲁斯拖长了声音戏谑地答了一句,引经据典。
蒙古人崛起过于迅速,还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所以信仰很复杂,有人信奉藏教(喇嘛教),有人信道教,还有人信基督教。因为当年窝阔台大汗的几个得力助手是聂思托里安教教徒(基督教的一个古老分支),辽阳城当年又因窝阔台汗的“金口”而保全,所以,在辽东一带,聂思托里安教教徒甚众。非但蒙古人、女直诸部(辽东地方部族包括但不仅仅是女真、契丹、汉人中,都有大批的基督徒。其中虔诚者,甚至改了教名。如牌子头保鲁斯和他麾下的武士约南、鲁合等人,如果按神父的发音,就是保罗、约翰和路加。
在聂思托里安教中仁爱、谦卑等教义的熏陶下,辽阳一带的蒙古武士脾性变得比原来和气,顺从。但在聂思托里安教骨子里的排他性和对世俗权力的干涉性,又让这些地方蒙古武士和倡导以佛法为本,儒、道等宗教为分支的朝庭官员们,彼此之间隔阂甚深。
可能是因为杀人过多的缘故,历届蒙古大汗本人和身边那些高官们都是多神信仰者,希望时间所有神佛都能保佑他们福运绵长。元庭之上,和尚、道士、还有冒险途中丢光了财产,冒牌的西洋传教士,带着真主旗号敛财的穆斯林,一抓一大把。
窝阔台汗麾下的两个谋臣,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忽必烈本人也下过旨意,宣布所有宗教,只要是求上天保佑蒙古人的,一概可以在大元境内自由传播。
但以忽必烈为核心的统治者们,在诸派法门之中,首推的还是佛法。对于动辄杀人屠城的他们而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说辞,最适合他们的亲身经历,也最具有吸引力。所以在允许诸派教法自由传播的旨意后,忽必烈还加上了一句,“佛法是手掌,而其他道法是五根手指。手指的作用虽然大,却不像手掌一样起到决定作用!”
为了投大汗所好,朝堂官员和封疆大吏们,纷纷开始阪依佛门,一手持刀,一手托钵。更机灵的如伯颜、呼图特穆尔等人,在佛学之外,还修习了理学,这个教导人如何对皇帝更忠诚的学问。
辽东道宣慰使阔里吉思和汉军上千户刘文中,都是有名的居士。而聂思托里安教却告诉辽东当地的蒙古人,上帝是世间唯一的神。这让他们彼此之间很难和平相处,甚至有时故意互相较劲头。
找阔里吉思这个正宗蒙古人的麻烦,低级军官不敢。但找一找刘文中这个汉人的麻烦,有胆大者却乐此不疲。
“可上帝没说,那些自甘为奴的,咱们是否要成全他。我记得某些人给大汗奏事,挺大个男人,却以奴婢自称!”被称作约南的小卒唯恐天下不乱,话锋磨得如小刀子一样,句句戳向上千户刘文中的痛处。
投靠到蒙古大汗旗帜下的儒生们为了表示对大汗的恭顺和亲密,以刘秉中,张文谦等大儒为代表,与皇帝说话时每每以奴婢自称。这种带有很强阴柔性的称谓,虽然帮助他们很快在几代大汗身边立住了足。使得他们的后代和“四杰”、“四狗”等功臣的后代同列,拥有世袭的世袭千户、百户之职,对普通牧民出身的哈剌出和战俘出身的孛斡勒们有绝对的支配和控制权。但处于从属地位的哈喇出和孛斡勒们,却对自己的汉族主人没一点尊敬。在他们眼里,自己虽然出身低贱,却是蒙古人的一支。而刘文中这样的千户却是汉人,是被人征服却以被征服为荣,骨头里没有半点血性的汉人。
听着蒙古武士们肆无忌惮的嘲讽,刘文中握刀的手慢慢变成了雪白色,一根根青筋从手背上绷了出来。此刻他恨不得拿出刀来将前面的几个蒙古小卒就地正法,作为负责城池安危的中级将领,他有这个权力。但是,他却不得不考虑逞一时之快之后会有什么结果,辽阳城守军大多数是蒙古人,那些和自己级别相同,或比自己级别高的蒙古将领们不会相信自己杀人的理由。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对血脉的认同,远远高于对道理和职责的坚守。辽阳城中蒙古军将领和汉军将领不起冲突则罢,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