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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她的话,吱呀一声,木门缓缓开启,一缕阳光顺着门缝拉出一道细长的光线。
“老奴周宣见过先生,夫人。”一位身穿灰布衣衫的老者,年纪在六旬开外,发虽斑白,却是面容清癯,精神矍铄,自有一股优雅之气。
裴惜言露出甜淡的笑容,娇声道,“周伯,当初不是说好的,您帮我看房子,顺便寻找您失散多日的妻儿,我呢,顶多是供您吃住,也不给您开工钱。按理,是我占了便宜,您若是再这么客气,当真是要羞死我了。”
“这是?”柳天白逆光的身影被镀上一层夺目的金色轮廓,一双狭长的眼睛隐在阴影里,话语却轻柔,“夫人,却不知事情的原委又是如何?”
夫人……裴惜言如一桶雪水从头浇下,全身冰冷,无法动弹,她忍不住一哆嗦。远处,一群受惊的群鸟振翅冲向建元城的上空。
周宣见状,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拱手道,“老奴家乡忽遇大水,家中田地悉数被毁,无奈举家迁往建元城。谁知半路却遇盗匪,家中金银细软全被掳走,妻儿也在混乱中走散……那一日,老奴饿晕在巷口,多亏夫人施水施饭,又替老奴延医请药,才让老奴有幸逃过一劫。”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道,“老奴也曾读过几本书,更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老奴便厚颜恳求夫人收留,愿卖身为奴以报夫人救命之恩。但夫人自始至终都不肯收下老奴的卖身契,只说让老奴看守这座宅院,也方便老奴全力寻找失散的妻儿。”
“咱们还是进去说吧,站在家门口聊天的感觉很奇怪呢!”裴惜言拉了一下柳天白的袖子,怯怯的动作如猫儿般的乖巧。
柳天白握住裴惜言的手,摸到她冰冷的手指,不禁皱眉,包住手搓揉着:“这都夏天了,手怎么还是这么凉?”
裴惜言脸一红,只觉的温暖从指尖缓缓渗透胸臆,心却微一抽搐——
唇角一抹淡色的笑意,柳天白道,“你先进去坐坐烹杯热茶给自己喝,待我和周老伯将马车停好,就过去寻你。”
风儿拨开帏帽的一角,裴惜言仰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甜而不腻,一切恰到好处,“要尊老爱幼哦!”
“好。”
约莫过了盏茶的功夫,柳天白穿过碧绿的翠竹林,在后院的花园中寻到那个本该在正堂乖乖吃茶等着他的裴惜言。
轻匀螺黛,淡敷燕脂,越发衬出她青莲两目秋波细,朱唇艳莹齿排河。明明是恬静得近乎清冷的容颜,眉间一点红痣静绽妍媚却又朴雅的光华……蓦然间,一片石榴红的花瓣被风吹得盘旋翻卷着飘过来,竟在裴惜言面前浮沉了几番,更是映衬得人比花娇。
“如何?”裴惜言站在秋千上,笑盈盈地看着他。头上的帏帽早被她扔在草地上,怪累赘了,戴久了超憋闷的。
“若不是门前那棵柏树还在,我几乎认不出这宅子了。”柳天白走到裴惜言身后,缓缓推着秋千,坦言道。
“以后你打谱累了,就可以在花园里走走看看。雨霖铃时,就在水榭里手捧香茶听芭蕉叶上无愁雨;千堆雪时,就在凉亭里恣意地吃鹿肉看夜月影照凌霄花……星空布为棋盘,淡醅一盏,指笑无愁,多自在快意!”
裴惜言的话雅致得有些懒散,随性的近乎漠然。柳天白乌黑深邃的眸子在珠光麾下烁出点点痛殇,他推着秋千,轻声道,“世间人,整日忙于心计谋算,奔波往复,哪儿还有风花雪月的心。”
“等你做烦了棋待诏,就上疏什么的,乞骸骨回乡。”最好早早的离开,离建元城越远越好,离那些热爱权力的疯子越远越好。
柳天白忽而笑得眼底一片闪烁的灿烂,“调皮!我不过是小小的从九品棋待诏,哪儿用什么乞骸骨。”
“是么?那才好呢!呵呵……”空气中萦绕着裴惜言如银铃一般清脆甜美的笑声,她喊道,“柳天白,帮我推得高一些,我要看看墙外的梧桐花!”
眼波流转荡漾出一层层涟漪,柳天白浅笑着逐渐增加力道推动着秋千。
越荡越高,梧桐的叶影也晃的越绰约。裴惜言站在秋千上,随风起舞,发丝披帛都飘荡起来,水汪汪的眼睛流转着直往远处看去。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柳天白,加油!再高点!”
“是。”柳天白的声音融入在了缕缕清风中,他更用力的推着秋千,“现在看到了没?”
“没有——”裴惜言荡的高了,看到墙外是泾渭分明的街道,远处是金璧辉煌的紫宸宫,还有更远处的绿油油的田野……她不禁兴奋的大叫起来,“柳天白,下次旬休,咱们出城游玩吧!”
“好啊,只要你喜欢。”柳天白见她一副小女儿似的娇俏模样,也感染了她心中的喜悦和兴奋,笑着答应她。
裴惜言来回起伏荡着,眼睛灼灼地跳跃着微光,又似盛满希冀,嘴角盈盈的全是笑意,“我要去春江,去许桥,去龙明山!”
她正笑得开心,突然觉得身上一凉,好像谁的视线落到她身上一般。风在耳际回响,几道影子蓦然出现在墙外。黑亮的明眸,挺直的鼻梁,微弯的嘴角含着一丝谐谑的笑,眼中却显现出一丝邪魅凌厉的冷光,便如猎人在嗅到了心仪猎物时,所流露出的噬血的光芒。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那个玄衣男子怎么看都有几分眼熟。
裴惜言没心没肺的想了想,反正也看不清,管他是谁呢!她扶着绳索,纸鸢似的跟着秋千高低跌宕。可她感觉到,墙外那人的一双眼眸就跟黏在她身上一样,久久不曾离去。
登徒子么?她又不是国宝,再看,也变不成熊猫阿宝。裴惜言撇撇嘴,回首对柳天白道,“我累啦,咱们去水榭坐坐喝口茶吧。”
柳天白闻言渐渐减缓力道,直到让秋千稳稳地停下,这才温柔地捧着裴惜言的脸,轻轻地替她擦着额头的汗,“病才好没多久,发了汗若是被风吹到,可就不好了。”
“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裴惜言白皙莹润的脸庞本就因为方才的活动缀起了淡粉红晕,再加上水意氤氲的眼眸,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清新绝美,唯有粉嫩的唇,似点点殷红,凄艳动人。
柳天白低声呢喃,“疼你,是我的责任。”
声音远远地被微醺的夏风送来,轰!裴惜言的脸瞬间成了一块大红布,她咬着唇,推开柳天白就跑,直到在水榭里倚着阑干坐下,她才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回想。
柳天白默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却不急于去追。仰望湛蓝天空的一朵朵白云,他笑了。无论心中怎样纠结怎样百转千回,她已在那里,就像她昨夜说得那般。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她依旧会在他身边。这是她落水后,第一次明确的回应他,第一次不再像个陌生人般战战兢兢。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纱帽,释然淡定地朝着水榭,缓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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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七章 仁者不危躯以要名(上)
输赢本是寻常之事,却又常被人拿来与生死相提并论。所以说,拿得起拿不起,放得下放不下,都是芜杂世俗中很难一笑了之的。
——水玥颜呓语录
翌日。
柳天白正在翰林院中打谱下棋,忽听有人传诏,他也没当回事,依旧稳稳地拈起棋子,然后缓缓落下。直到同僚急匆匆将他推至门外,才知被赐弈的人正是他。
他略整衣冠,便随着传诏的小黄门坦然而去。
几个眼热的同僚在背后小声议论着,都被徐有岚、莫励晟斥退。众人散去后,徐有岚手捋长髯颇为忧虑的叹息,“子清此行虽福祸难料,却也是棋待诏无法逃避的宿命。”
莫励晟背着手仰望天空,看倦鸟高飞,看云卷云舒。“以棋侍君是棋手莫大的荣耀,子清若能看透世情,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
“陛下安静文雅,子清为人至真至诚,此次赐弈本非难事,奈何……”徐有岚后面的话,不曾说出口,但对相知甚深的莫励晟而言,又怎会不知。
先帝在位时,懿太子昘常为母亲不得宠而不乐,多有怨言。这原本只是嫔妃间的私事,谁料张惠妃之女永国公主的驸马楚玉揣摩惠妃的心意,每日观察太子殿下有何短处,并向惠妃报告毁谤。惠妃便向先帝哭诉太子结党营私,想要谋害他们母子。先帝震怒,想要废太子。多亏当时的三公以前朝外戚弄权之事劝谏先帝不能废太子,才将此事遂作罢。
只是此事以后,人人皆知,终有一日,太子之位必会异人,而“众望所归”的皇子,便是熹王胤。
果然,三年后,先帝沉迷佛事不能自拔,懿太子昘患急症亡故,为玉螭国江山后继有人,在国师和左相的力荐下,先帝终立熹王——孟玄胤为太子。
之后,江山社稷动荡飘摇,直至陛下登基,力挽狂澜,才使玉螭国重拾富庶安宁。
其实,棋待诏在翰林院,乃至在玉螭国的官员系统中,都是品级低下的官员。无论是宫闱之事,还是朝政国务,都是他们无法涉足的所在,更何况是帝统之争。只怕是,沾染上半点,他日倾覆,便是祸及全家。
这样的因果,柳天白怎会不知,但他仍是微笑着落下至关重要的那一子。之后,闲散地坐在那里,拿起置于小几之上的茶盏,动作甚是潇洒优雅,眼眸中隐隐带着一丝朗润。
孟玄胤摆弄着手里的玉盏,眼中笑意颇深。而他身后,站着一名高大英挺的黑衣男子。但看侧面,就知道长相颇为俊朗,英气不凡,只是眼中的戾气颇胜。虽是如此,但他对孟玄胤却是毕恭毕敬。
盏茶的工夫,孟玄胤唇角微微一挑,他抬起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浅淡的棋待诏,眸中带了几分思量,“柳子清,果然是个人物。这盘棋,是朕输了。”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黑衣男子眼中露出些许疑惑,但是,比疑惑快地是他手中的宝剑。此刻,正直指柳天白的鼻尖。
“墨,朕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物,还不速速将剑收起。”孟玄胤口中虽是呵斥,但眼眸却仔细观察着面色不改的柳天白。“否则,岂不是要让子清笑朕身边之人尽是气量狭小之辈。”
“诺。”被称为墨的男子回手将剑归鞘,看向柳天白的眼神中露出一丝了然。
“朕没想到有人会赢朕,但朕确实在求一败。”孟玄胤站起身,缓缓走到池边,看着岸上的金柳随风摇曳,“这就和练武一样。如果所有人都给你喂招,而不是拿出实力相搏,终有一日会因为骄傲枉送了性命。”
“陛下出身高贵,乃天之骄子,侍卫自然不敢以命相搏。”柳天白站在他身后距离半步之遥的地方,淡道。
“所以,朕很想和先祖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或是德王、康王那般,统帅三军,镇守边陲,真刀真枪的磨炼。”孟玄胤虽是如此说着,眼中仍是自信满满。“可惜母后太过疼爱,父皇又嫌朕年幼,朕身为人子当以孝先,所以,只能建元城整日忙于国务朝政。只是日子久了,总觉得被众人恭维着有些忘乎所以……”
柳天白温淡一笑,“陛下心中既已有考量,只需去做。”
“其实你想说的是,胜负不过是一时,谁也无法常胜,亦如败者也终有胜利的一时。”孟玄胤会心地微笑着,嘴角却揶揄地微微上翘,“子清,朕以为你不是这种会简简单单就坦然相告的人。那么,又是什么,让你放弃了你的五不原则。”
“微臣只是尽到了身为棋待诏的义务。”柳天白看了眼天色,躬身道,“今日棋事已了,陛下若无其他事,微臣想先行告退。”
孟玄胤轻笑道,“朕时常在想,像子清这般闲云野鹤的清雅之人,为何要留在翰林院,只为做一名小小的棋待诏。”
柳天白却是微微一怔。是啊,当初因为惜言,他求取功名,他参加大比,他进士及第,却因为棋艺颇佳而被留在翰林院,作为棋待诏。这,不是惜言所要的,为此,他虽不曾哀叹,却也想过努力求一个前程。可现在,惜言不需要他身居高位,她不需要他声名显赫,甚至,她不需要他像其他男人那般赚钱养家,因为她赚的钱远远胜过他的俸禄。那么,什么才是她需要的?什么又是他需要的?但他的眼睛透着一股坚定,唇角隐隐有笑意,“吾心安处是吾乡。”
说完,他再次施礼后,转身离去。行云流水般地动作越加显出纤尘不染的凌云气质,毫无卑屈之意。
与此同时。
“惜言姐,你们真得要搬走么?”芸儿红着眼睛,坐在裴惜言对面,手里****着那条不知被她扭绞过多少次的绢帕。
“是啊。”裴惜言补完了最后一针,拈着线小心地将线头打了个结,然后再轻轻地用剪子剪断余线。接着用双手摆弄着刚刚做完的鞋底,仔细端详,貌似,这一次两只大小一样了。看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想到这里,裴惜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不知道她可爱的老妈,还有严厉的老爸,会不会****愁白了头发。说实话,她真得想过,诸如下雨天站在大树底下等雷劈,或是在当初落水的地方流连。
只是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芸儿就会准确的找到她,哭着将她劝回家,然后痛说柳先生是多么多么的在意惜言姐,多么多么的辛苦照顾惜言姐。
裴惜言不知道芸儿有没有将她的异常行为告诉柳天白,因为那人从未问过她。他只会深深的注视她,就像注视了一万年一般的看着她,用充满忧虑和悲伤的眼眸,束缚她,禁锢她,让她无法恣意妄为。
毕竟,是她水玥颜占用了裴惜言的身体,而且还是无偿的。
所以,柳天白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是为她水玥颜。自始至终,他的妻子只是裴惜言,只是那个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的裴惜言。
现在,她是裴惜言,她是柳天白的妻子,可为什么,她总有一种自己是小偷的感觉?有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努力到底是在帮他们夫妻,还是在害他们夫妻。或许,自始至终,她只是个局外人,一个意外坠入历史时空的局外人。
也许,她需要找个高僧点化一番,类似棒喝在头、醍醐灌顶之类的,没准她就瞬间开悟了。
芸儿两只眼睛失神地望着面前茶盏中悠悠漂浮的茶叶,说不清难舍的到底是如姐姐一般贴心的裴惜言,还是那个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总是温柔望着她的柳先生。芸儿抬头看着裴惜言,眼神多了一些似有若无的哀怨。
“惜言姐,以后我还能去找你玩儿么?”
裴惜言低着头,犹自摆弄着手里的袍子,口中却说道,“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你好好练五弦筝,别让你娘责备我带坏了你就好。再者,我们不过是搬到安邑坊而已,你遛遛达达的不就去了。”
要是能和惜言姐天天在一起该有多好,这样,也能天天照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