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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光四射的外表给祖国增辉添彩。
小乙的桌面放着一张美国前总统夫人的玉照,可以肯定的是,小乙理想中的自己,就是如同希拉里一般,美丽、华贵、内敛。可是对于小乙这样一个出生农村、毕业于兽医中专、头发干枯双目无神的中年女人而言,练就希拉里的气质,实在是一桩浩大纷繁的工程,需要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由表及里地塑造自己,比如美体,比如润肤,比如彩妆,再比如学习风雅的西餐、正宗的英语,等等。
而小乙又是那样地低调、谨慎,搭乘公交车早出晚归,丝毫不张扬,从不给丈夫刚正不阿的形象抹黑。在档案处,小乙的职责是掌管人事局全体人员的档案,数量不大,可是带有一定的保密性质。当她在健身房、美容院打造精品贵妇的时候,工作就自然而然交给了她信任的同事,花满城。
“他太忙了,我总得为他做点什么吧,不能叫他累完苦完,回家来对着一个黄脸婆啊!”小乙说。
“是的,是的。”满城连连点头。他想到性感尤物屠秋莎,在他认识的一群女人中,屠秋莎个子最高,身材最丰满,穿得最好,脸最光滑。可怜的小乙哪怕脱胎换骨,都无法与屠秋莎相提并论。
“他应酬多,我理解,我才不会像有些素质低下的女人,不知轻重,不给丈夫留脸面。”小乙低声向满城透露了一位市委副书记夫人的丑态。
“一桌人吃饭,男人们讲讲荤段子是正常的吧?何况就是虚虚实实地说说各自的初恋,目的是为了搞笑。她丈夫才说了句开头,我的初恋——话没说完,她跳起来就把桌子掀了,骂道,五十岁的半老头了,还初恋呢?!他妈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弄得一桌的人都下不来台……”小乙笑不可抑。
小乙说,那位夫人工作清闲,每日的功课就是跟踪丈夫,对图谋不轨的艳女们严加防范。把老公当成了英国王子,以为天下的女人都觊觎着他们的婚姻,伺机插上一脚。这个疯狂的女人曾经疑心市委办公厅的一位女秘书,对女秘书说,她会把丈夫身体的某个部位割下来,当礼物送给她。
“你用项链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肯定很漂亮。”她疯癫癫地对女秘书说。
“其实我们都知道,女秘书是无辜的,但她丈夫确有外遇,不过另有其人,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分明有一只偷食的黑狗躲藏在背后,他偏听任老婆拉上一只倒霉的白狗做挡箭牌,混淆老婆的视听。”
“真是悲剧,把丈夫当贼,丈夫终于没有辜负她,当真去做了贼。”小乙叹息。
从小乙那里,满城听到了这座城市高官家庭中的逸事。可又能怎么样?他没胆量以此为要挟,通过非正当途径获取一顶官帽。
小乙的全部工作,满城任劳任怨地承担了下来。即使小乙呆在办公室,也是整天专心致志地翻看时尚类、健康类的杂志。归整档案、接待查询的业务统统由满城来完成。满城从来没有想过要辜负小乙的重托,关键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谢绝一名官太太的垂青。
满城不是白干。档案处为数不多的奖金,满城永远是最高额度。每年会有那么两三次,小乙让他去找几千块钱的旅游发票,由小乙去找处长签字,偷偷给满城报销掉。每个月还会有那么两三次,小乙鬼鬼祟祟地把满城叫到过道里,塞给他一袋稀罕的水果或者是一瓶昂贵的法国香水,说是亲戚出差带回来的。这些东西,满城如数转送给了他的情妇桃。
只是这样了。小乙支付给满城的谢意,以物质为主。向丈夫推荐满城,甚或在局长面前替满城说几句好话,这些事,任凭满城厚颜无耻地反复明示暗示,小乙始终做出淡淡矜持的表情,从不表态。
满城曾经尝试过以功利的手段打动小乙,过年的时候送给她的孩子一只厚实的红包,三八妇女节呈上最新款的手机,可是小乙一概退还给他,一脸浩然正气,坚定得像被敌人亵渎了高尚信仰的女英雄。
“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是同事,怎么能这样?!”小乙的凛然与局长看到他递出的那一万元钱的嘴脸如出一辙。
满城这一生最大的困惑就是,眼睁睁看着别人用钱、用花言巧语达成升官发财的愿望,到了他,世俗的规则全行不通。送礼,人家不收。谄媚,一概无效。
疼 痛(3)
他是童话中可怜可悲的小人物,穷其一生的精力,找到了财富的山洞,站在洞门前,喊完了芝麻开门,又喊胡麻开门,再喊蓖麻开门,山洞却永远紧闭。
步入中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山洞。成功的玄机究竟埋藏在哪一座山崖,而开启洞门的密令又是什么?他无从知悉。
局长亲自来到档案处宣布副处长的任命,是破天荒的现象。就连当年处长上任,都是由分管人事的副局长陪同前来的。满城踏进办公室,局长和颜悦色地招呼:
“小花,我们都在等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上厕所呢。”满城恭恭敬敬地道歉,紧挨小乙坐下来。
满城一到,简短的任命仪式就揭开了序幕。先是局长讲话,随后是处长发言,最后是新任副处长表态,内容千篇一律。满城睁大双眼,做出聚精会神的模样,其实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仪式完毕,局长离开,处长返回隔壁单独的一间办公室。习惯享受夜生活的小甲,青肿着一双眼睛回家睡大觉,小乙到健身房操练每周一次的伦巴舞。办公室里只剩下包括满城在内的三四个人。这时候,副处长突然发话了。副处长用无权无势的满城大开杀戒。
“……档案处的工作作风存在严重的弊病,有些同志倚老卖老,开会时间有本事玩失踪,让全处的同志,甚至局长,一起等他一个人!我想提醒这些同志,不要以为工龄长、年纪大,就可以为所欲为。老不是什么本钱,不是什么借口——何况也才四十多岁的同志,怎么搞得像根老油条似的?无组织无纪律,以为手里端的饭碗是金刚不坏之身。我他妈就不信邪!如果再有类似今天的情况发生,我倒要看一看,你这只饭碗到底摔不摔得破……”
26岁的副处长双目如炬,声如洪钟,有排山倒海之势。作为仅有的靶子,满城承受不住,脑子里嗡嗡乱响,眼前发黑。他觉得呼吸急迫,心跳加快,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那个遭受奇耻大辱的上午,满城是一分一秒挨过去的。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纹丝不动,脑中空空如也。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他拖着软塌塌的步子回了家。他很困,唯一的念头就是睡觉。爬楼梯的时候,他疲倦得恨不能蜷缩在楼道里蒙头大睡。
然而一进家门,他就蒙了。客厅里挤满了人,细一打量,全是清川娘家的人。清川父母都是本地人,舅舅姑妈多得很,但清川的家族比较奇怪,亲戚之间相交淡如水,除了每年清明祭扫祖坟,抑或是婚丧嫁娶的大事,大家素无来往。在一个平常的中午,七大姑八大姨汇聚一堂,着实让满城吃惊。他怔了怔,第一个想法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岳母升天了。
“满城!”清川从人丛中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哀哀地说,“妈不见了。”
“小舅舅和表哥、表姐夫他们都找去了,满城你也快出去找找看……”
满城蹙眉。妈的!老太太走丢了,可真够麻烦的。满城在电视新闻里见到过兴师动众寻亲未遂的人们,他们蓬头垢面,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丢失的亲人是一个巨大的悬疑,比死亡本身更寒冷。
清川泪流满面地告诉他,一大早她领着老太太外出买菜,一眨眼工夫,老太太就不见了。寻遍了整个菜市场和附近的街巷,都找不到她的踪影。三个多钟头过去了,假设老太太须臾不停地朝前走,这时候应该已经出了城。出了城,进入面积广阔的郊县,基本上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了。
满城心里咯噔一下,清川提供的买菜时段,恰恰与他和桃暧昧会面的时间相吻合,桃的眉目传情,白痴都能看出因由。至于老婆和情妇为什么没有在人事局门口撞车,当场上演一出六国大封相的闹剧,这倒是个谜题。
满城怀着侥幸的快慰,安慰了清川两句,然后就答应着出门找寻可怜的岳母。惊魂甫定之际,他表现得十分木然,忘记了周到地向清川的亲戚们打声招呼。他前脚跨出房门,就听见清川的姑妈迫不及待地贬损他。清川的姑妈是话剧团的退休演员,自诩为人民艺术家,一生以说话为业,有“话”家的美誉,言辞很是犀利玲珑。
“小花人倒老实,可惜呆气十足。满腹经纶的人,却不会为人处世,好似揣着一袋黄金上街,反而没有打电话的零钱——人生还是需要一点俗智慧……”
满城体内潜藏的蚂蚁在此刻接到了出兵的指令,刹那间,万箭齐发,疯狂袭击满城身体的每一个零件。满城捂住痉挛的内脏,靠住墙角,情不自禁地呻吟出声。
冰淇淋和狗屎(1)
满城在做梦一般的恍惚和慌乱中软软躺在了墙边,路过的邻居发现了他,高声叫喊起来。清川的亲戚闻讯奔出,七手八脚把他扶回屋,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红灯闪耀笛声尖锐地赶到时,满城已经陷入了极端惊恐,产生了奄奄一息的幻觉。他感觉不到心脏的搏动,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一声声恐惧地尖叫起来。
清川的表现,令满城失望到了极点。照理,在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头,清川应当扑上前来,握住满城的手,哀哀哭泣,企求他挺住,为了家人,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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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清川收起了因母亲走失而淌下的眼泪,明察秋毫地向医生介绍着满城过往的胃病史、失眠史,从容不迫地收拾几件满城的换洗衣物,把满城的医保卡装进皮包。直到坐进飞速行驶的救护车,她都对躺在担架上的满城不理不睬。她的目光偶尔掠过他惊惶的面孔,竟然无动于衷。
这个蠢女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就快以终极的方式与她诀别。即使他背着她有了情妇,即使她被人揭发跟其他男人私通,但毕竟,他们肌肤相亲,共同生育了女儿,度过了如此悠长的婚姻生活——活着,已是这般孤单迷离,通往黑暗永恒的死亡之路,肯定更为惊悚。
满城害怕得想哭。
他被送进了急诊室,医生开列出了各项检查单。清川缴了费,扶着他,进出于迷宫似的检测大楼,傻傻地被态度倨傲的医生摆弄着。整个下午,他都在冰冷的仪器前折腾。清川尽管陪伴在侧,但每隔三分钟就打电话回家,查问母亲的音讯,似乎走丢的老母亲比垂危的丈夫重要得多。
报告单显示,满城的身体并无大碍,可他痛楚万状的面部表情又不能让人轻视。医生征询清川的意见,建议先让满城回家观察,如果病情不妥,再返回医院。清川表示赞同,她风轻云淡地说:
“我丈夫的健康一向没什么大问题,估计是天气骤热,加上我母亲失踪,他太着急,才会引起不舒服……”
医生不同意清川的说法。医生很负责任地提醒清川,超过了四十岁,应当格外重视心脑血管疾病,尤其是平素强壮的人,更加不可掉以轻心。
“……发生猝死的,往往是从不生病吃药的人……”
医生的话,犹如一柄尖锐的匕首,呼呼生风,生硬残酷地一把戳进满城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整个人被汹涌的惊恐所包围。
清川漫不经心的态度伤害了满城,他急了,他不能再让她随意摆布了。他强烈要求医生为他重新做一遍全身检验,他怀疑体内某处正有一个无人察觉的致命伤口,汩汩流出血液。他盼望尽快查明它的踪迹,堵住喷涌不息的鲜血。
医生尊重了满城的意见,清川也没有反对。当然了,他们显然是被满城惊悸的眼神吓坏了。清川停止了不断朝家中打电话的行为,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观察他青白的脸色。
尽管第二次检查依然没有发现疑点,但毕竟满城面色惨白、体态衰弱,医生不敢大意,接受了让他留院治疗的请求,为他开了两瓶补充营养的液体。
于是满城就在急诊观察室里度过了一夜。由于病床有限,他被安排躺在临时搭起的狭窄的木板上。清川留守医院,她是那样疲惫,趴在满城身旁沉沉睡去。满城望着她熟睡的脸,感到一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苍凉。他没有想到,在这繁华拥挤的人世间,到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与凶恶的死神抗争。
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急诊室很热闹,医生护士川流不息。救护车呼啸来去,一会儿抬下发灰发黑的心肌梗死病人,一会儿又抬下血流成河的车祸伤者。临近午夜,有人死去,走廊上传来呼天抢地的号哭声。
满城心口紧缩,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地狱之门豁然洞开,下一个走进去的,说不定就是他花满城。他被悬案揭晓前的倒计时蹂躏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英文中的死,是一个刹那完成的词语,没有进行时态。其实死亡是有过程的,悠长而寂寥。在满城的体味中,死比生更冗长。他恨不得自己跳过那个过程,已然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无痛无忧。
清川丢失的母亲在第二天被找了回来。老太太并未走远,她就蹲在菜市场附近的一间公厕旁,玩弄着地上的蚂蚁,边玩边吃,连蚂蚁带泥土,一道塞入口中。满城听闻,神色漠然地唔了一声。他已经病入膏肓,不必在意繁文缛节,不必伪装孝顺。
在满城的坚持下,他在急诊室里住了两天两夜,进行了三次全身检查,输入了八瓶无关紧要的葡萄糖。病情没有加重,亦没有减轻,他依然脸色煞白、六神无主。
其间,档案处的处长代表全处同志前来探望他。处长宦海沉浮多年,练就了刀枪不入之身,在档案处处长这个闲职上,充当着一位不惹是非的老好人,行止慢条斯理,做事中庸平缓,从来不得罪任何人,包括满城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满城握着处长温暖的手,不禁心潮翻滚,充满即将挥手告别人世的悲壮与抉择。他躺在急诊室简陋的木板上,向着处长,说起毕生的不得志,说起局长的狭隘,说起副处长的仗势欺人。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其实呢,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有人说,领导的工作很像守墓人,下面虽然有很多人,却没人听他的。哈哈!”处长故作幽默地笑道。
冰淇淋和狗屎(2)
满城厌恶地别过脸去。他沉默下来。他决定从这一刻开始,保持缄默。他有权利这么做。在这短暂失意的一生中,他所受到的戏弄与欺辱,难道还不够多吗?
屠秋莎也赶来探望他了,带着花卉和奶粉。屠秋莎一如既往地妖冶,妖冶而冷寂。她穿着一件淡色T恤,一条质地上佳的阔脚牛仔裤,一根有流苏的金色腰带,一双KICKERS球鞋。
屠秋莎的母亲死于心脏病,她懂得一点相关的知识,拿过满城的心电图报告,一项一项与清川分析。她漆黑的长发垂在一边,双目有光,一双手在薄薄的报告单上指指点点,手指修长,线条有些倔强,可是非常地美。
这是一个会让男人发疯的女人。满城从前是这样看待的。但是此刻,他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他看了看屠秋莎,别过头去。
“他的症状,有走火入魔的嫌疑,是不是装的?”屠秋莎对清川耳语。
“连医生都查不出是什么毛病!”清川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