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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兮怔了怔,而后一笑置之。
今夜月明星稀,她独自一人坐在屋顶仰望星空,一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色,也是这样的风,甚至连空气中泥土的味道都极为相似,洛阳青麟客栈的屋顶,坐在她身前的那个黑衣少年,最喜欢在这样的月夜吹箫。
她摸出腰间长箫,轻轻抚摸,这箫是唐夜生前之物。听宋子星说,唐夜死时,她死死地抓着这支长箫不放,甚至昏迷中也不肯放手,后来便一直留在了她的身边。
几年前,她无意中抽出箫中软剑,才知道这箫中藏了碧月剑。
凤凰碧月,一世美好姻缘。宋子星说这是天意,他持凤凰,她持碧月,上天注定了她要嫁给他。想起宋子星,她心中漾过一抹柔情暖意。
将箫放在唇边,她缓缓吹奏起来。
原本,她对乐音一窍不通,可这许多年,却也慢慢学会了一首曲子,那首唐夜常常吹奏的曲子。名曰:思念。
思念,她这一生虽然活着,可是思念却太多太多。
夜静无声,唯有箫音绵绵如诉如泣,或因吹箫之人不擅乐理之故,箫音略显得有些不流畅和走调。
这时,房下出现了一位极美的夫人,抬头对屋顶的女子道:“大半夜的吹什么箫,还吹得这么难听,快下来吧。”
方若兮道:“一时性起,忘了这是李府,扰了姐姐和姐夫的清梦了,妹妹真是该死。”
“少贫嘴,快下来,睡不着就陪姐姐说会儿话。”方若薇笑道。
方若兮自房顶跃下,将长箫收入腰间,道:“姐姐,今儿做的新衣服还合身吗?”
方若薇坐到了院中石凳上,道:“还不错,只是袖口的纹路稍改了些。”
刚说及此,她便道:“你眼角怎么有泪痕?”
往事已经过去了,总不能用一辈子去掩饰从前,该接受的、该面对还是要接受和面对,他们已经不在了,而她要继续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幸福地活下去。听到姐姐担忧的询问,她道:“没什么,一时想起了一位故人,蕊儿睡了吗?”
方若薇还当她是当年的小妹妹一样,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道:“已经睡下了。原说要来和你一起睡,我不许,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睡了。我看蕊儿黏腻更胜于黏我,真想把她丢给你带算了。”
方若兮道:“姐姐,我知道你的心意。”
“妹妹……”方若薇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牵强,声音充满怜惜。
方若兮道:“姐姐,你不是说,只要我幸福就好吗?其实,我也曾问过子星,当初,他明知我不能生育,甚至很可能救不活,为什么还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江山不要,带我去寻医治病。他告诉我,有一次他独自一人站在高处,向下俯视,只觉脚下山川河流纵横如画,那般美丽的风景他甚是想与人分享,可四下张望却无一人,当他发现那里独有他一个人时,便忽然觉得有些寂寥,眼前的美景也不再那么美了。”
“那为什么当初还要去争去夺?”方若薇淡淡问道。
“他说,男儿当有凌云志,争霸江山那是他身为男儿的豪情壮志,他想向天下证明,亦想向我证明,没有联姻,他也可以做到。”方若兮道。
“可是……”方若薇道。
“是啊,无论他多么爱我,无论我们多么幸福,没有孩子就不能算一个完美的……”
“人生的不完美才是真正的完美。”方若兮尚未说完的话被一个声音打断。一人从门外大步进来,月光柔和地落在他身上,更映得他长身玉立,面容清雅。他对她微微一笑,令她心驰神荡。
她惊喜交加地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子星驻足在方若兮面前,完全不顾还有方若薇,便将她拥在怀里,不顾她的挣扎道:“好些天没见了,太过想念,便昼夜不歇地赶了回来。”刚说到这里,他又轻声道:“别挣扎。”
方若兮一下子脸就红了,却不在挣扎。
宋子星眼见一旁站着的方若薇眼角正在抽搐,笑道:“有了小孩子其实很麻烦的,你看看你姐,去哪儿都得带着个尾巴。咱们不要也罢,我们这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自由自在了无牵挂多好。”
“你真的不觉得遗憾吗?”她轻声问。
“和你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他道。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明白,便痴痴地与他对望,却听一旁的姐姐跺脚道:“我实在受不了了。”
看着姐姐离去的背影,他二人相视一笑。
他忽然将她抱起,大步向屋内走去。她脸一红。
推开房门,他将她放坐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她的身边,让她舒服地倚着自己。
闻到他的味道,她深觉心安,她磨蹭了几下,却被他按住。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她的一个耳垂,弄得痒了,也被她按住。
他轻声道:“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去哪儿?”
“京城。”
“怎么突然要去京城?你不是刚从……”
“他要见你。”
“谁?”
“当今皇上。”
宋演死后半年,是宋皇后二子吴乾抓周之日,那日皇上下了早朝换过衣服后便赶往了宋皇后的凤鸣殿。
甫一入内,他便见宋皇后正抱着小儿子逗着乐子,屋里早已摆好了各种小东西,有书亦有小木剑。
宋皇后见皇上神色淡淡,便道:“皇上,臣妾兄长回来了,这几日可能就到京城了,他说想来皇宫觐见皇上并探望臣妾,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似乎没有听到皇后的话,自顾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窗外有两株挺拔的红莲桤木开得正艳,风吹过,满室花香。
宋皇后目光沉了下去,脸上笑容已有些牵强,隔了许久,方听皇上问道:“什么时候到?”
宋皇后回道:“确切时间臣妾也不知,恐就在这两日。”
他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凤鸣殿,头也未回。
宋皇后看向尚未抓周的小儿子,轻轻一叹。
书房内,他久久伫立在一幅染血的画前,指腹反反复复摸着画中之人,仍旧不敢相信,她回来了。
这么多年来,每当他想起大明湖畔的那一晚,想起他们一起看日出时的情景与誓言,都不禁黯然神伤。彼时的他一心只想助吴翌夺得皇位,而后自己再逍遥自在游山玩水,成为一名天下人景仰的神医,何曾想过,造化如此弄人,大明湖畔的誓言最终竟会落在自己身上。
自从得知宋子星带着她去寻医中途坠崖遇难,便再没有她和宋子星的消息。原以为她终究也死了,追随吴翌而去,想到自己每次宴席上看到长绫舞就心绪烦躁,索性就此禁了那个舞,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每次想起他们都越发感觉孤单,不仅怅然泪下。
时过境迁,世事无情,而今早已物是人非,可记忆中的他们却越发的清晰,越发让他思念。他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到当初大明湖畔的那一晚,让一切全部重新来过。
江山如画,如画江山,到底要来何用?全比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还在自己的身边。
不过,还好,她回来了。
赶往京城须途径庐州,方若兮与宋子星夫妻二人夜宿庐州客栈。
天未亮,方若兮却已醒了,昨夜,她梦到了刘修,伸手抹向眼角,残留的泪渍尚未干去。
庐州明月,山中竹屋,在这里他们有太多的回忆。
为惊动宋子星,她悄悄起了床,披上了外衣,将长发随意束了束便出了门,一路疾驰,向城外奔去。
天方发白,她已来到竹海。
记忆中的路依旧那么熟悉,仿佛昨日才刚来过。
那个他们搭建的竹屋还在,而今历经数年风霜,虽已破败却仍未倒塌。
屋前的荒草已高过四周的篱笆桩,她一步步走进,稍一碰篱笆就倒在了地上,她停下脚步,伸出手试图扶起来,却又倒了下去。
往事一幕幕重现在眼前,这篱笆桩是他亲手一点点围起来的,她曾笑这篱笆桩做得太粗糙,看到他几次手被划伤却又说不出的心疼。
院内的竹椅染满风尘,她试图将上面的灰尘擦去,可如何擦都擦不掉岁月留下的斑驳。想起了他亲手做竹椅的摸样,那般小心翼翼,还几次伤了手指,待竹椅做好了,她还质疑,这竹椅坐上去会不会倒……
伸手推开门,微一用力,竹门便倒在了地上,震起满屋尘土。
屋内的陈设一如当初,只除了岁月的痕迹。
这里有太多他的记忆,他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可微微一碰,却又破碎。
时光荏苒,终究物是人非。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初升的太阳,新的一天又来了。
一转身,她飘然而去……
刚一下山,她便看见了站在山下的宋子星。
察觉身后有人,他一回身,便看到了她。他只轻轻一笑,便已到了她身前,展臂将她揽在怀里,笑道:“我等你有一会儿了。”
“你跟踪我?”她生气了。
“非也。”他笑得恣意,道:“我是来保护我的夫人。”
“切……”明知他说的是谎话,却因他说得理直气壮反而觉得好笑,再气不下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忽然将她抱起,惹得她惊叫,气恼地捶了他一下,便听他笑道:“夫人奔波了一早上,肯定累了,为夫我就辛苦些,抱夫人回去吧。”
她撇嘴,一挥袖道:“起驾吧。”
“是,夫人。”宋子星笑道,骤然将她高高抛向空中,在她的惊叫声中大笑着飞身将她稳稳接住,而后跃向了远方。
她气得捶他,他却笑,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初升的太阳闪耀着灼目的金色。
竹屋前的荒草上那不曾被人记得的几滴眼泪早已被初升的旭日蒸发不见。
山中,竹屋依旧在,只是主人却不会再来。
“皇上下了圣旨为我们接风洗尘,这可是天大的荣宠。”京城大街上,宋子星牵着方若兮的手,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有老者指着二人道:“世风日下啊!”他二人却旁若无人地不管不顾,仍旧手牵着手坦然走在大街上。
宋子星笑问方若兮道:“你去不去?”
方若兮一笑道:“很久没参加晚宴了,还记得以前总是一个接一个的,不厌其烦,却从未当成主角被邀请过,这次琪这么认真,我还真有些紧张了。”
宋子星闻言摇了摇头道:“不要叫他琪,要改口叫他皇上。”
方若兮吐了吐舌头。
宋子星似笑非笑道:“你不用紧张,最紧张的恐怕不是你。”
“是吗?”方若兮笑了笑。
眨眼间,已有六年未见他了。
太监尖细的嗓子喊了起来,吓了方若兮一跳,宋子星见她这般模样不禁一笑,牵起她的手走进了殿去。
一路行去,四周喘气的人很多,可都鸦雀无声,不知是不是因为进去的路太长,四周注视的眼睛又太多,还是太久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了,方若兮几次险些后脚踩到前脚跟。
宋子星牵着她的手,叮嘱她小心。
见皇上,不能戴面具,她去掉了。见皇上,衣着打扮不能马虎,所以不得已穿得有点儿麻烦了,害得她缓步而行时,环佩叮当响,不禁有些埋怨地盯了宋子星一眼,都是他说她这么穿很漂亮害的。却见他颇不在意地一笑。她刚想偷偷掐他一下,一抬头,却看见了端坐在最上方的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心神顿时凝住。
终于明白为什么来时她会如此紧张,紧张得甚至忘记了呼吸。她不是怕什么宴席,更不是怕别人的目光,她只是……只是害怕见到他,那种害怕不是恐惧,而是既想见又怕见,因为只要一见,便会想到另外一个人……
吴琪坐在最上面,远远便望见了她。她一步步缓缓而来,身影迤逦,一身白色丝质长裙由上至下绣着盛放的莲花,腰间落英随步轻摇,明眸灵动如昔。这许多年,她竟似丝毫未变。她终于回来了。他紧紧抓住龙椅,忍耐控制着。
宋皇后望着哥哥宋子星牵着嫂嫂方若兮的手一步步走进大殿,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嫂嫂身上,宋皇后忍不住看向了身边的皇上。
他表情淡淡,可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却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那一晚寒暄客套不停,方若兮觉得被太多目光打量得全身不舒服,便去了殿外透气,却恰好在廊下遇到了分别已久,如今已身居高位的孙争(公子争)。
当年书院的同窗,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如今还身在朝堂的只剩下孙争与驻守边关的赵巡(公子巡)两人了。他们早已成亲,儿子都已绕膝承欢。尤其公子巡,现今已娶了七放小妾,当真是三妻四妾,享尽了齐人之福。提起了温语,公子争说与他还有些书信往来,如今他成了个乡下的教书夫子,公子争还说皇上得知后还曾笑话温语很可能越来越像当年的季夫子了。不知是不是说得太高兴,不知是不是有点儿喝多了,叹息中,他们虽未提及却同时想到了吴翌和刘修,公子争忍不住,泪湿满襟。
公子争说,成王的墓已被皇上移到了皇陵。
公子争说,刘修尸骨无存,只在魏城与齐欢有个合葬的衣冠冢。
公子争说,公孙紫阳当年力竭战死,墓也在魏城,就在刘修的墓旁。王诓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是死是活。
方若兮痛哭失声。
公子争也已泪流满面,他正在劝慰方若兮,便见皇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公子争躬身退下,独留方若兮和吴琪二人。
他们的相见,必然会想起一个人,从前都是三人行,而今只有两个。她望着吴琪,越发地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他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亦红了眼眶,他们同时思念着同一个人,他们最了解彼此这份思念的心。他已极力控制却仍微微颤抖着,道:“宋子星果然救回了你,你还活着,还活着,真好。”
她重重地点头。
他笑着放开了她,抹去了她脸上的泪,道:“从今往后,你还有我,宋子星若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为你报仇。”
她再次重重地点头。
他笑了笑,道:“别哭了,在哭一会儿进去宋子星看到你的核桃眼,还以为你被谁打了两拳呢。万一当众发起飙来,朕的面子往哪儿放。”
她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看着他近在咫尺戏谑的笑脸,曾经的回忆涌上心头,感觉竟是那么的温暖而熟悉,不禁问道:“当皇帝好玩吗?”
他失笑摇头,道:“不好玩。”
她不相信,道:“皇帝不是很厉害,很有钱吗?”
他笑了笑,道:“还行吧。”
“那是不是应该给我点儿什么好处啊?”她目光闪烁。
他考虑了一下,自腰间掏出一物,递给她道:“这是免死金牌,有了它,你便什么都不用怕了。以后你也可以将此物传给你的恶子嗣,保你家人世世代代平安。”
方若兮怔怔地接了过来,心知这金牌的贵重,却因吴琪提及了“子嗣”二字,神色黯淡了几分,轻声道:“琪,当初修那三箭我伤得不轻,我恐怕不会再有子嗣……”
吴琪闻言一怔,伸手抓起了方若兮的手腕,探向她的脉搏,半晌放下手来,紧蹙眉头。
方若兮却在这时笑了起来,晃着手中金牌道:“你给我的东西,好像还不错。”
吴琪点头道:“那是当然,朕怎么会亏待你?”
方若兮却道:“没钱的时候还能当了。”用牙咬了咬,喜道:“纯金的哎。”
吴琪气结,一挥袖,道:“下次换男装来见朕吧,另外换个名字和身份。朕再赐你个御前行走之职。”
“为什么?”她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