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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生沉默。
椿又问:“大家还像从前那样爱神君吗?”他提到神君的时候;眼睛发出明亮的光彩。
竹生微讶;道:“你见过长天神君?”
“那时候我还小。但那个时候……”椿点头;无限唏嘘,无限向往;“那个时代啊……真是美好。”
椿打开了一条空间裂缝,送走了竹生和苍瞳。他转身回去族长那里。
“他们走了;回九寰去了。”他道。
族长没有发出声音。他已经太老了;老得有些不愿意说话。今天他的情绪波动太大,这让他感到疲惫。
“族长……”椿上前一步,轻声道,“我们真的不回九寰去吗?”
族长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个还在壮年的晚辈。等到他寿终正寝了,椿将是灵族下一任的族长。他带着他离开九寰已经数千年了,依然改变不了他心中对九寰的依恋。
但族长又何尝不依恋故土呢?他只是有苦衷。
“九寰……灵气稀薄。”他只能再一次以这个为借口。
“我听那女子说,已经在逐渐恢复了。”椿道,他又上前一步,低声道,“这里灵气虽好,可我们……最近两千年没有一株新的幼苗……”
族长的心沉重了起来。椿说的是实情,离了故土,他们虽然也能活得很好,但却再也没有培育出过新的幼苗。现在的族中还算年轻的那些,都是当时从九寰带出来的种子或者幼苗。
椿等不到族长的回话。他们一族,本身话语就非常的少。族长在今天之前,已经有三百年没说过话了,想来也是累了。
他轻轻叹口气,默默退下。
“椿……”族长忽然叫住他。
椿回头。
“你……”族长缓缓的道,“还记得……长天吗?”
“神君啊……”椿的脸上生出了光彩。“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道:“我还是幼苗的时候,就被种在神宫的庭院里。神君常常用灵泉水浇灌我,还常常与我说话。”
椿顿了顿,道:“族长……也怀念神君吗?”
椿一直不明白,自从族长带着他们离开九寰,迁移到这里,他为什么就再也没提过神君了。椿还依稀记得从前,当他还是幼苗,族长还年轻的时候,是多么的热爱神君。
族长没有再说话。椿静静的退下了。树洞中光影交错,寂静无声。年迈的族长陷入了回忆。
过了许久,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个时代……”这位老人喃喃自语,“那个时代啊……”
多么的……美好啊。
竹生和苍瞳穿过了椿打开的空间裂缝,立刻感到灵气稀薄了许多,但那气息非常熟悉,正是九寰大陆的气息。
他们一穿过裂缝,便有虚空打开,数道传音符、传书符穿过虚空,飞到了竹生的面前。这等通讯的或是寻人的符箓,都是无视空间,直接穿越虚空到达神识印记的另一方。倘若另一方在诸如秘境这样的小世界,或者凡人界这样的封印中,则那些符箓会停留在虚空中,直至相应的神识印记再次出现在正常空间中。
竹生没有立刻查看那些符箓,她顺手先把它们收进了储物空间中,而后她看着苍瞳。
她和苍瞳一起离开凡人界,在穿过界门时便被分离,时隔近二十年,才再度重逢。只互相说了一句话,便被迫再度分离。这一次,足足花了一个甲子的时间,才再度重逢。
在这几十年里,找回苍瞳几乎成了竹生的执念。可此时此刻他们终于又见到彼此,竹生却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
苍瞳似乎亦然。
在一阵茫然之后,竹生祭出玲珑:“进来说话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阁楼里。两扇门自动关闭。
苍瞳猛然抱住了竹生。
竹生闭上眼睛,按住了情绪。
“从界门出来后,我在那儿等了你一年,没等到你。”她睁开眼,轻轻的道,“后来我想,九寰毕竟不是凡人界。海阔天空,任你遨游,也许不必再与我为伴。我便离开了。”
苍瞳抱紧她,低声道:“我被抛到了魔域十二年才出来。我去过界门,你不在那里。老树视我为魔修,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竹生拍拍他手臂,苍瞳紧了紧手臂,然后放开了她。
竹生转过身来,离开凡人界之后,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他。“嗓子修好了?”她问。
苍瞳点点头,想起了她和长天宗的渊源,道:“在长天宗修理的。”
竹生看着他墨绿的眸子,告诉他:“真巧,我道侣便是长天宗的人。”
“我听说了。”苍瞳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道:“我想看看他。”
竹生慢慢露出微笑,道:“好。”
一个甲子的寻觅,似乎只是为了不负,似乎从未想过,寻到之后又要怎样。
入夜,苍瞳在楼下静坐如雕塑,竹生在楼上浸在浴盆里。他们都睁着眼睛,望着空气,却又什么都不去想。
不去想……待苍瞳见到冲昕,这一场相伴,又该何去何从?
待竹生裹上深衣,撩帐入榻,她将先前收起来的符箓取出来,一一查看。
有数张都来自多宝阁,她从前放在多宝阁拍卖的一些东西陆续卖出去了,多宝阁通知她可以提取灵石。这些先放到一边。
有两张来自周玮的,分别在玄炎秘境别后七年和十五年。无非说些自己游历之事,问问她好。大约因为她一直没回复他,他后来便也没有再发过。
还有三张传书符来自乔升。一张说他筑基了,一张说他结丹了,最后一张说,他已经手刃了刑六郎,报了家仇。
竹生这些年漂浮在不同界中,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这三张传书符,让岁月生动的流动了起来。她不禁露出微微的笑容。
随手拿起最后几张,却都是传音符。一张张听去,竟全是苏蓉。
“你去哪了?好无聊啊,真人也闭关,虚景也闭关。就我和乔升天天大眼瞪小眼啊。”
“乔升筑基了。你什么时候才来看他呢,顺便看看我。”
“虚景出关了,真人还没出关。”
“竹生,好久没收到你的音信了。”
“竹生,你还好吗?”
“竹生……想再见你一面……”
苏蓉最后的声音,比起她从前的跳脱活泼,显得缓慢了许多,还有些沙哑。竹生本该听出不同。但竹生此时心中翻起波浪,竟无暇注意苏蓉的不同。
自玄炎秘境一别,冲昕说要闭关,至此时已经六十九年。竹生竟未收到他只言片语!
苍瞳睁眼抬头,看到竹生披衣散发,赤着雪白的足疾步走下楼梯。
“我要去趟长天宗。”她眉间寒意凛然,“我的道侣出事了。”
苍瞳点点头,不必问缘由,只道:“我陪你。”
将竹生在安平城安顿好,冲昕回了长天宗。他已经是还虚真君,这个距离连传送阵都不走,踏着飞剑几息间便到了。
看到了三十余年未见到的虹罩,冲昕只觉得又熟悉又陌生。
瑞莹和旁的弟子先他几日回到宗门,宗门上下都已经知道了又多了一位还虚真君。他进了虹罩便减慢了速度,一路行过去,凡见到他的人都向他行礼,口称“真君”。
他辈分高,修为也高,这些他都当得起。但他看到了那些弟子脸上的神情,他们称他真君的时候,带着喜悦和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们都为宗门又多了一位还虚真君而欢喜,他们也都为身为长天宗弟子而骄傲。
前世修得何德?今生得以入长天宗,着一件青色弟子服。那腰间的铭牌,镌刻着每一个弟子的名字,印证着他们的身份。
冲昕的目光从这些心思单纯的弟子身上掠过,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抚在腰间,抚上了代表了炼阳峰主身份的紫色玉牌。
从他入虹罩,证道峰和观壁峰便都知道了。
冲昕没回炼阳峰,直接落在证道峰上。丝履踏在碧色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镜一般的湖面他从小不知道踩过多少遍,这一次却低头细看。他想起来,这眼灵泉……原是安置在神宫的一处高台上。带着灵气的泉水永不干涸,顺着高台一直流到草原。神宫中,美人们用泉水饮用沐浴,军帐中,将士们用泉水清洗被污染的伤口。
擅长种植灵植的修士们养出了足够多的含腹葫,将士们人手一只。出征前,大家都会将泉水灌满葫中,随身携带。
冲昕低头,清晰的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有那么一瞬,那倒影好像笑了笑。冲昕不确定他看到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长天?
长天的神念灌注给他的那些记忆,从他炼神还虚后就变得强烈和清晰起来。从前他看那些回忆,仿佛在看话本,看戏剧,带着置身事外的疏离。可从还虚之后,那些记忆仿佛真的成为了他的记忆。
证道峰上有一道威压忽然微微变化,仿佛是在催促他。冲昕抬头,脚下踏着涟漪,朝他熟悉的那间侧殿走去。
走进殿门,绕过山水屏风,便看到他的掌门师兄和师姐对坐,两个人一起转头,微笑看他,神情间带着看到孩子回家般的欣慰。
这一对男女,在他的人生中是多么的重要。曾经,他悄悄的把他们视作父亲、母亲。
那时,他以为自己的身世就如师兄从前告诉他的那样——曾是个痴傻的孩子,流落街头,直到被师兄带回了长天宗。后来他从水月秘境归来,竹生被逐,师兄却告诉他,他以为的身世其实是假的。
他是长天宗的宗主转世,他身上担负着灭魔的重责。证道峰的大殿之下,便是通往魔域的入口,长天宗世世代代从那里监视着那封住了魔君的囚仙大阵。但那大阵已经不稳,将在几百年内崩溃,魔君将重见天日。
届时,他必须担起属于他的责任。为了这一天,许多人付出过努力甚至生命。
冲昕望着他的师兄师姐,他曾希望他们就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但他现在不这么想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他的母亲另有其人。
那个把他生下来,以一魂二魄遗他的女子,她的名字应该……叫作姜珠。
冲祁与冲琳的被人遗忘了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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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昕在师兄、师姐一旁的席上正坐;举手齐眉微微俯身向冲祁行礼:“师兄。”又转向冲琳行礼;唤了声“师姐”;直起身来道:“我回来了。”
冲琳目中流露出慈蔼的笑意;道:“回来就好。”观了观他身周的灵力;欣慰道:“已经还虚了?”
冲昕不敢看这个温柔的女子;垂下眼睫;道:“是,在玄炎秘境中逢了机缘。”
他这样躲避冲琳的目光,令冲祁眼神微变。他唤了声“冲琳”;打断了二人。冲琳看了他一眼,会意。她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微微的担心。但冲祁不仅是师兄,更是掌门;冲琳是不能违背他的。她于是起身退出偏殿;将空间留给他们师兄弟。
“寻到了那个杨姬?”冲祁问道。他已经听回来的人讲述了玄炎秘境里发生的事,反复多次的听到了竹生的名号;在得知那个“竹君”是冲昕的道侣之后;他唤来了瑞莹、虚景几个人;从他们那里才知道;所谓的“竹君”便是当年炼阳峰上的凡女。
冲祁当年欲杀竹生;但最后到底没碰竹生一根指头,只是将她逐出了长天宗而已。那件事令得冲昕闭关三十年;而后破镜元婴。在他看来,不算坏事;反而是好事。
而今冲昕为了寻她;在外游历二十年,因为她而进入了玄炎秘境,出来时便已经炼神还虚,如此看来,那凡女竟然是冲昕的福星。
冲祁庆幸自己当年没杀凡女,他只是有些意外一窍不通的凡女竟然能修炼,且听众人描述,她的修士至少是元婴境界,看来凡女这几十年必是有奇遇。
“是,寻到了她。”冲昕抬起眼眸,看着冲祁道,“她现在名竹生,我与她已经结为道侣。”
冲祁点点头。竹生既然不会妨碍冲昕修行,反而促他进境,她和不和冲昕在一起,他就都不在意了。
他略感好奇的问:“她如何能修炼了?”
冲昕道:“她是异世来客转生于此,天生神识,凭此修了妖道。”
冲祁挑了挑眉。
冲昕道:“师兄早知道吧?”
冲祁点点头,道:“当时便猜出来了,诈了诈她,问出来了。”
冲昕沉默了一下,道:“她离开长天宗,去了凡人界。在那里,她收服了三昧螭火,统一了凡人界,以人皇之身入道,而后返回了九寰。”
冲祁这次是真的诧异了:“竟是她?”以人皇入道的大气运者各大宗门查了许久都没查出来,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不想,竟然是那个凡女。
“此女不凡。”冲祁评价道。
冲昕抬眸道:“她是世间独一无二。”
这等被女色冲昏了头的傻话,令冲祁微哂。
冲昕接着道:“她有人皇之气加身,三昧螭火焚炼,已经炼出了无垢体。”
听到“无垢体”,冲祁终于有些动容。“无垢体啊……”他喃喃自语。一抬眸,看到冲昕正看着他,他的目光中似是蕴含着什么。冲祁想到刚才他躲避冲琳的目光,不由顿了顿,道:“是否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冲昕沉默了片刻,忽而俯身拜下。他忽然行此大礼,冲祁微微皱眉。
冲祁起身,正坐,看着冲祁道:“有一事,要向师兄求证。”
冲祁颔首道:“你说。”
冲昕微微沉默了一瞬,道:“昔年我自水月秘境归来,师兄将门中传承了近万年的秘密告知于我,亦将我的身世告知于我。彼时,师兄曾道,我之转世实在不易。为我,门中数代,皆有人为此牺牲。师兄与师姐的掌珠,亦在此列。”
“但师兄并未与我细说,这些先代们,都是如何陨落的。”
“十二年前,我与竹生寻到了长天的神宫,在那里遇到了长天的一缕神念。我……”
冲昕咬了咬牙,道:“我……在那里,知道了许多事情。”
冲祁淡淡的问:“都知道了些什么?”
冲昕咬了咬牙,道:“我看到了自己的三魂六魄,有一魂二魄,魂根处便不同。分明不是天生,乃是后天移合而成。”
“我获得长天的许多记忆,懂得了许多从前不曾涉足的领域。我猜想,我非是经轮回而转世,而是以秘术塑造肉身。而我魂魄曾经残缺了一魂二魄,这并非是魂魄受损,而是连魂根都没有,根本无法养回。”
“有人……拔除自身的一魂二魄填补了我的魂魄。这人魂魄当与我的神魂极度亲和,互不排斥。我猜想,这人便当是孕育我肉身之人。”
“师兄……”冲昕抬起头,看着冲祁。
冲祁看他的目光冰冷。
一直以来,冲祁对他不若冲琳慈爱,但这样的冲祁,更像一个严父。冲昕的心中,也的确是将这山一般的男人视若父亲,敬他,爱他。冲祁对他严厉,但冲昕能感受得到他把他视若珍宝,仿佛是看作了自己的儿子。
冲昕的记忆中,从来未曾见过冲祁以这样冰冷没有感情的目光看过他。那目光中的冷漠令冲昕觉得心脏像被捏住。他知道,此时此刻他看到的师兄,大概……才是最真的师兄。
冲昕觉得呼吸困难,因为他即将揭开一层朦胧的面纱,直面其后掩藏着的残酷的真实。
”师兄……”他双手在膝头握紧拳,抬眸,迎着冲祁冰冷的目光,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