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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叩见皇上!”
“皇上吉祥!”
小皇帝头戴珠顶红缨貂帽,身着黄锻绣云纹五爪团龙十二章朝袍,肩披紫色貂皮绣金龙披领,腰间束镶东珠玉带,脚下着小皂靴,一看到他们便摘下了貂帽,原本就阴沉沉的脸上此刻越显气愤,“皇姐、阿寅,你们怎么还来这套!不是早说了,还是和从前一样么?”
洛敏抬头对生气的小皇帝使了个眼色,屋内宫女站着,门外太监盯着,她和曹寅又岂敢放肆,玄烨没法子阻止向来规矩行事的皇姐,“都退出去!”一声令下,宫女们低着脑袋,鱼贯而出,等人走散了,玄烨又看向曹寅,道:“阿寅,去把门关上!”
“嗻!”
玄烨气呼呼地将皇帝貂帽重重放在紫檀木案上,坐回交椅,洛敏跟上去,道:“这不都在人前,皇玛嬷遵照咱们要守规矩,你也甭气了,气坏身子,他们又该遭罪了。”
“行了,我不是气这事儿!”
“不气那还干吗绷着脸儿?”
“我是气那些个大臣!”
“大臣?”洛敏算是瞧出他在气什么了,许是前头上朝的时候在大臣们面前受了冤枉气,这会儿回来,见他们又唯唯诺诺,自然是要撒气了。
“满汉大臣之间就不能和平相处?非要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容不得我插上半句话,尤其是那个鳌拜,压根儿就不把我放在眼里!”玄烨涨红了脸,一掌拍在交椅扶手上,这气法,今日朝堂发生了何事可想而知。
“鳌拜?就是那个大胡子么?小月记得,三年前在慈宁花园,是他救了雪团子,三哥哥还夸他身手了得来着!”鳌拜救了雪团子,冰月甚是感激,可鳌拜与生俱来的戾气,以及那双阴鸷的鹰眼和浓密的虬曲胡须,如今想起来,仍是令人不寒而栗。
“对!他是巴图鲁大丈夫,是四辅政之一,可我与他们议政,他却句句驳回,我瞧他,是故意要跟我对着干!”
“这个鳌拜,真是太可恶了!竟敢和皇帝对着干,三哥哥,你给他治罪,砍他脑袋!”
“小月!”洛敏心底一颤,立马吼住冰月,瞧见冰月呆愣的小脸,又想起她还年幼,忙缓了语气,道:“这话儿不能乱说,小心给安亲王府惹祸!三弟,朝堂的事儿咱们后宫不懂,你得自个儿想办法。”
他们几个聚在一块儿说说心里话本来是不成问题的,可一旦涉及朝政,宫里多少眼睛盯着,自然是要谨言慎行的。
“自个儿想办法,哼,我就是在前面受气,才找你们几个谈心,这会儿倒好,办法还没想出来,皇姐你又指责冰月不是,咱们不说好彼此说真心话的么?”
“三弟,说真心话也得瞧这是在哪儿呀!”
“好!那咱们换个地儿再说!”玄烨倏地从交椅上站起,匆匆走进内屋,冰月在后头喊:“三哥哥,去哪儿?”
“换衣,出宫!”
*
皇帝出宫自然不需要请示,换了便服,带上随从,再把那精致的腰牌一亮,比过去容易得多了!
走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冰月丫头早被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给夺去了眼球,拉着洛敏东张西望,一会儿奔到摊子前拣个面具戴,一会儿又拿起个拨浪鼓甩甩晃晃,“敏姐姐,你瞧,那边有卖捏泥人儿的!”
冰月又把她拉到了捏泥人的摊位前,小贩一看客人上门,忙眼露精光,笑哈哈道:“两位姑娘,可是要泥人儿?”
“嗯,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两个!”冰月点了四个形状色彩各异的泥人儿,小贩立马附和着取下,“姑娘,您拿好,一共四文钱。”
冰月敛住笑容,吐了吐舌,尴尬地瞅向一旁的洛敏,“敏姐姐,小月忘了带钱……”
洛敏无奈又宠溺地朝她笑了笑,随即去掏荷包,哪知身后传来一声呼喊:“额云!”
洛敏浑身一震,忙回过身去,只见一个青灰色锦袍的贵气少年朝自己奔来,“额云,原来真是额云!”
“塞儿!”洛敏已有一年多没见弟弟德塞,没想到一出宫便能在大街上遇到他,登时,喜难自禁,于众目睽睽下一把抱住德塞。
德塞见到额云自然高兴,也就笑嘻嘻任她抱着,心里却有疑问:“额云怎会在这儿?”
洛敏放开他,用满语回他:“我和皇上一块儿出的宫,这儿人多,咱们换地儿说。”
德塞一听皇上出了宫,心中一惧,随即向洛敏的背后看去,只见两个一高一矮的少年与一个姑娘站在一块儿,德塞虽然没见过新登基的皇帝,可洛敏曾和他说过当今圣上的年纪与他相仿,他一瞧那红锻子锦袍的少年浑身散发着贵气,便想上去请安,哪知玄烨先行上前一步,伸手制止了他,“什么都甭说,咱们去那边的茶楼。”
离他们不远处便是一座高朋满座的茶楼,玄烨走在最前,由门口小二吆喝着拱上了二楼包间,上了一些菜肴便打发了人出去。
眼下四下安静,德塞忙给微服出巡的小皇帝磕头请安:“奴才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往后没人的时候,你也不必行这大礼了。”玄烨心知德塞是洛敏一母同胞的弟弟,大家又同岁,也就免去了他的见礼。
德塞闻言似有为难,扭头看着洛敏,洛敏朝他微微颔首,让他放宽心,随后拉了他坐回了座位,“来,让我好好瞧瞧。”她抓着德塞的肩膀从头打量到尾,眼露微笑,道:“做了王爷,果真是不一样了,阿玛在天之灵也该宽慰了。”
就在去年,顺治帝驾崩,玄烨继位,宣布遗诏的次月便下令让简亲王济度的嫡亲长子继袭爵位,眼下德塞已然成了简亲王府的主人,谅那些在背后耍阴谋诡计的小人也不敢再放肆了。
洛敏欣慰,拉着他又是问王府的情况,又是问他如何,德塞不愿她担忧,自然往好处里说,见着弟弟精神饱满,也就没去多想,忙招呼他多吃点东西。
“德塞哥哥,这个泥人儿送给你。”方才摊子前,洛敏忙着和德塞说话忘了付钱,后来玄烨替她付了,小丫头一向机灵又热情,认识新朋友就逮着机会套近乎。
德塞诧异眼前的小女孩竟然认识自己,忙问:“你认识我?”
“对呀,敏姐姐常常提起你,记得有一回你送敏姐姐的泥人儿被……”
“小月,甭顾着说话,菜要凉了,先吃东西吧。”冰月话说一半,洛敏便拦住了她,那回玄烨踩坏泥人儿后来又偷溜出宫买来赔她的事并未向德塞提过,事情过去那么久,她也不想再旧事重提,以免大家闹不快。
冰月的五脏庙早就唱起了戏,便放下泥人儿,动起了筷子,而坐在冰月边上的肇事人闷不吭声,一瞬不瞬地盯着满桌子的菜肴,冰月奇怪道:“三哥哥,你愣着做什么?菜要凉了,赶紧吃吧。”
这头忙着劝对方动筷,那头德塞还在好奇,“额云,塞儿送的泥人儿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掉了个胳膊,后来又给粘了回去。”洛敏笑道。
德塞闻言,一脸惋惜,不过转瞬之间又露出了天真的笑容,“粘回去便好。”
洛敏瞧他笑得无邪,心里松了一口气,举起筷子给他夹菜:“来,多吃点,快快长大,将来好建功立业。”
“嗯,额云也多吃。”
“三哥哥,你瞧敏姐姐和德塞哥哥都吃了,你怎么还不动筷子呀?”玄烨自打坐下便一直沉默着,冰月说什么他也不听,只觉得耳边叽叽喳喳,比那树上的雀鸟还吵,心里头又好似塞了一团棉花,堵住了气门,窝着难受!
“我吃不下!”玄烨闷哼了一声,“你们吃吧,我出去遛遛!”说着,腾地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三哥哥!”冰月也跟着站了起来去追。
“冰月,你别跟来!”玄烨低吼一声,随即大步走了出去。
洛敏心里着急了一下,忙打发了曹寅跟上,她方才又没把泥人儿那档子事告诉德塞,那孩子又在闹什么脾气?
玄烨出了门也没走远,就下了楼坐在空桌边上,撑着脑袋,本想出宫找个地儿说说心里话,排解郁闷,不想在那屋子待得越久,这心里就越是堵得难受!
他那皇姐平日在宫里甚是寡言少语,又极少微笑,这会儿出了宫,遇见了亲弟弟,又说又笑,忙个不停,同样是弟弟,为什么就不能享受同等的待遇?
阿玛走了,额娘又不疼他,皇玛嬷对他甚是严厉,满汉大臣又不把他这个年幼的皇帝放在眼里,就连他那皇姐,也只顾着自己的胞弟……他只觉得这人做得真没意思!
小皇帝忧愁,德塞也觉得这饭吃不下去,便找了理由告退离去了,洛敏送德塞下楼,正好瞧见玄烨坐在堂里,待德塞走后,便慢悠悠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不是说出来消气,怎么好好的又不舒坦了?”
“皇姐倒还记着!”玄烨别开脸,仍旧有些闷闷不乐。
“泥人的事儿早过去了,你还放心里做什么?”
“我不是气这个。”
“又不是气这个,那又是气什么呢?”
“我……我……”玄烨涨红了小脸,也不知怎么说。
“好了,不管你气什么,这会儿先消消气,赶紧上楼,一大桌子菜点了难道打算浪费了不成?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洛敏顿了顿,靠近他的小耳朵,悄声道:“你是皇帝,当起模范。”
温热的气息留在耳边,九岁的玄烨慌乱地站起身,往二层奔去,洛敏只当他心领神会大道理才急急奔走,看着他日渐成长的背影,浅浅露出一笑,随即跟了上去。
第20章 第二十章
东方透出冬日的曙光,温暖照人,紫禁城在古老的帝都中渐渐苏醒。而高坐金銮宝殿的年幼皇帝一朝走出神武门口,没有五彩缤纷闪耀得令人难睁眼、绣着龙凤云霞花卉的伞、盖、扇、旗、纛,也没有宫人林立的威武仪仗。
在他身前身后,一个是粉面桃花,一个是美眼娇俏,还有一个敦厚老实,默默跟着。玄烨下朝以后,多半会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唯有对着那三个从小在一起的玩伴,才肯露出笑容,约着出宫散心。
坐落于紫禁城东北之遥的某间茶楼里,孩子们依旧聚在一块儿聊天、吃饭、喝茶。
冰月向来好奇,瞧着今儿包间的氛围似有些异常,便向玄烨问来:“三哥哥,是不是小二犯糊涂了?这桌上怎多了一副碗筷?”
不仅冰月觉得奇怪,洛敏看了也是一头雾水,难不成是有客人要来?可他们几个从小玩在一块儿,彼此认识些什么人心里头都清楚,思来想去,倒还真猜不出。
玄烨似是蒙上了喜色,但笑不语,只留两丫头面面相觑,而后便闻轻叩门扉之音,玄烨放了话,便有人推门而入,洛敏与冰月瞧了来人,皆是面露惊色。
“臣耿聚忠叩见皇上,见过两位公主!”
“聚忠不必多礼。”玄烨亲自扶了耿聚忠起身,耿聚忠依旧老样子,微低着头,身板挺直,恭恭敬敬站在玄烨面前。
“呀!小月当是什么,原来三哥哥竟是请了耿家哥哥!”冰月脸放光彩,蹦蹦跳跳走到前边,洛敏也顺势与他们靠近,“耿家少爷,许久不见。”与耿聚忠打了照面,她复又面朝玄烨,心想这三弟何时与耿聚忠惹上的关系?而瞧方才两人的行径,似乎已交好数时。
洛敏记得,与耿聚忠初次见面还是三年前沙河巡狩那会儿,当时与他搭话不超过十句,莫非玄烨是那时候与他建立的友谊?
“聚忠,来,坐下说话。”玄烨对待耿聚忠甚是客气,又是请他入座,又是给他看茶,而耿聚忠只是笑着一一顺从,举止间隐藏着一份旁人瞧不大出谨小慎微。
都说耿聚忠是靖南王几个儿子当中模样最俊、文才最高、脾性最温良的一个,洛敏怀着一份好奇看待。
三年过去,他们的个头哪有不长高的道理,耿聚忠更显精壮,眉骨挺立,挂着两条又粗又黑的俊眉,双眸明亮而深邃,冰月热情高涨与他搭话,他也只是腼腆着、微笑着,不敢与公主挨得太近。
“三弟,你今儿约耿家少爷来这儿,不是单单想斟茶吃饭吧?”
玄烨放下筷子,敛去笑意,略带深沉地缓缓启音:“皇姐说得没错,今儿把聚忠请来,是有事儿要一块儿商量。”
“皇上有何吩咐,臣定当尽心竭力!”
“聚忠,现下在宫外,往后咱私底下碰面你也甭说‘臣不臣’的!”
“是,臣……聚忠遵旨!”
“聚忠,你是汉人,关于《明史》一案,你是如何看待的?”玄烨见他不似前头拘束,便说出此行目的,今日之所以把他叫来,一是因三年前沙河角逐马上功夫,从此秘密建立了兄弟情义,寻日叙旧;二是因耿聚忠乃为汉人,而他是满人,满汉之间存在的长久问题,他们可以试着商量,以偏窥全,回到宫里再面对那些满汉大臣,可以做出对策。
满人入关以来,满汉之间芥蒂之深非一日能够化解,历史遗留问题一旦沉淀,只会后患无穷,为防微杜渐,又加之近来《明史》一案在朝堂之上使得满汉大臣唇枪舌剑,小皇帝深知其中要害,如今他根基未稳,实权又落于四辅政手中,在宫里除了太皇太后跟前,已然没了议政的份儿,故而出宫寻他人相助。
耿聚忠是他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想他又是汉人,遂成了小皇帝心中的不二人选。
一双双眼睛盯着耿聚忠,尤其是洛敏,静默中又期待他能帮助玄烨,给他点启示。洛敏虽不懂朝政,可在清朝历史上,文字狱可谓轰动多时,清前期虽不及后世严峻,但也影响颇大,这无疑加剧了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
《明史》一书始出自前明国相朱国祯之手,后由清初浙江富商庄廷鑨撰写,书成不久,庄廷鑨去世,直到近日,江南嘉兴吴之荣状告十八位江南名士私刻《明史》,挑出书中毛病,指出其中逆谋之心,牵连甚广。
朝中满大臣素来对汉人不喜,对于先帝重用汉官也是极为不满,如今四辅政当政,吴之荣又是向鳌拜告发,鳌拜最为痛恨汉人,眼下抓到了把柄,定是紧咬不放了。
玄烨一向以顺治帝为尊,亦愿效法先帝,重用汉官,更期望满汉成为一家。
《明史》一案近日轰动京师,耿聚忠亦是早有耳闻,此番皇帝召见他,心中多半已经猜到,他不敢大放厥词,却愿将内心所想悉数道出,耿聚忠伸手执起茶壶,于茶盅中斟满茶水,递给玄烨,玄烨不明所以,单手接茶,由于茶水盖过茶盅,一不小心便溢了出来,冰月一紧张,叫道:“哎呀!耿家哥哥,你把茶盅倒太满啦!你瞧,三哥哥的衣裳都湿了一片!”
玄烨却不急不躁,“冰月,你安静些,只是湿了一小片儿,过会儿便干了,聚忠,你接着说。”
耿聚忠随后道来:“皇上单靠一手端茶,茶满容易溢出来,若是不想让茶水溢出来,那就……”
“两手端平!”玄烨举起另一只手托住茶盅底座,接着耿聚忠的话道:“一手满臣,一手汉臣,就好比一碗水端平,缺一不可。”
“皇上果真睿智过人,一点通透。”耿聚忠由衷一笑,“聚忠虽未在朝堂之上亲眼见识皇上同各大臣议政,可聚忠自小习文弄武,也曾见过父亲行军打仗,父亲对待手下将士亦是如此,左膀右臂,现下放在满汉大臣之间,也可同等看待。”
玄烨凝神细听,耿聚忠顿了顿,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