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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话间,忽有人报道:“有一个和尚,僧衣破碎,满面血污,求见甘大侠。”甘凤池“啊呀”一声,急忙奔去开门,一个和尚踉踉跄跄的冲了进来,一跤跌落地上,甘凤池一看出不是本无大师,心中惊疑不已。路民瞻闻声走出,大叫道:“印宏师兄,你怎么啦?”急取冷水将他喷醒。印宏大哭道:“我的师傅只怕已遭毒手了!”
吕四娘心痛如绞,急问详情。印宏一一说了。吕四娘甘凤池怒道:“好,本无大师若有三长二短,我们誓必为他报仇。”印宏道:“年羹尧手握大军,帐中高手如云,这仇极不易报!我想在此稍息之后,便回嵩山,告诉主持方丈知道。”甘凤池道:“好,我送你到嵩山。”
待到晚间,车鼎丰派去打听的人回来,证实了本无死讯。诸侠大哭一场,设灵祭奠。正自伤心,忽闻得有“叮叮”之声,远远传来,甘凤池一跃而起,推门出望。寿昌书院设在心麓,山风送声,更为清澈,甘凤池登高眺望,不见人影,正自惊奇,忽闻得铃声又起,一条人影突在山拗出现,倏然之间,就到半山。甘凤池大吃一惊,叫道:“八妹,你来!”话声未停,那人已到面前,是一个手提“虎撑”、长着三绺长须的江湖郎中,向甘凤他打了一个稽首,问道:“车鼎丰老先生在这儿吗?”吕四娘与车鼎丰自内走出,一看全不认识。甘凤池起了疑心,正想出言试探,车鼎丰起先不敢表露身份,及至见了他的虎撑,端详一阵,忽然叫道:“来的莫非是武老前辈吗?”
那江湖郎中抱拳说道:“小姓武,老先生如何得知?”车鼎丰道:“李公子曾经提及。”江湖郎中道,“原来尊驾便是车老先生。”车鼎丰道:“不敢,老前辈可见到李公子么?”那江湖郎中面现惊诧之容,看了甘凤池和吕四娘一眼。车鼎丰连忙给他们介绍,甘凤池听说此人便是武琼摇的弟弟武成化,急以先辈之礼参见,武成化道:“欠仰江南大侠盛名,我与尊师虽曾有一面之缘,但门户毫不相连,咱们还是各交各的,以平辈相称好了。”甘凤池执意不肯,武成化无奈受了他半礼,随众人同入寿昌书院。
坐定之后,武成化道:“李治不在这里么?”车鼎丰道:“我们正想找他。”武成化道:“这孩子真是少不更事,我千辛万苦把他救出来,叫他不要随便走动,那知转一转眼,他就跑失了。”
车鼎丰莫名其妙,问道:“怎么回事?”武成化道:“我姐姐这次叫他下山历练,甚不放心,所以托我暗中保护。那知他在湖滨被了因所擒,伤了筋骨。我把他从渐抚卫士的手中抢了出来。又用流云飞袖的绝招将那凶僧吓走。”吕四娘道:“啊,李公子真是信人,他果然那天绝早就找我们。还有那个小姑娘呢。”武成化道:“我没有见着什么小姑娘?”
武成化呷了一口热茶,续道:“我将他救出之后便把地带回道观——我在宝石山的黄龙观寄居。我叫他在道观中疗伤,等年羹尧大军去后,才出来走动。昨天我出城替他配药,回来时听道士说他已出去了。直等到半夜,都不见他回来,又没有留下书信,我还以为他一定是到寿昌书院来找你呢!”
车鼎丰和甘凤池面面相觑,甚是担忧,吕四娘道:“李公子人很精明,剑术又高,料无意外。”武成化道:“杭州高手云集,只一个了因和尚他已对付不了,我如何不替他担心?”甘凤池道:“我料了因他们也必然受了重伤。以李公子的武功,除了了因这班人之外,其他的人也伤他不得!武成化道:“甘大侠何以料那凶僧会受重伤?”他想:以自己的武功也只能把了因打败,而不能伤他,还有何人有此本领?甘凤池把本无大师遇害的事说了,道:“依武老前辈说来,了因被吓走之后,正好与年羹尧的大军相遇,年羹尧必邀他进帐无疑的了。本无大师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人物,岂有束手被害之理。”印宏和尚这时伤也好了,出来见过武成化,道及当时之事,也料了因等四名高手必伤无疑,武成化这才略放了心。
武成化对本无大师是久己仰慕,闻他噩耗,自也不免伤心,在甘凤池等人所设的灵前祭了,道:“还要去找李治。”车鼎丰道:“夜已深了,歇一宵吧。明日大家分头去找。”
车鼎丰在寿昌书院,名虽讲学,实是宣扬吕留良攘夷卫国之说,所以聚集有一班有血气的青年,俨然成为浙江秘密反清帮会的一支。车鼎丰暗中派人寻找李治,一连三天,竟是毫无消息。
再过几日,年羹尧的大军也开走了,李治的消息,仍然探不出来。武成化叹了口气,道:“看来只有广托江湖的朋友代为寻找了。”甘凤池道:“江南一带,我可尽力。”吕四娘问武成化今后行止,武成化道:“我想到年羹尧故里一行。把钟万堂遗骨迁葬。”众人知道他曾得无极派先祖傅青主指点,算起来比钟万堂还高一辈,钟万堂死后,无极派没有传人,后事自然该他照料。
甘凤池道:“我们送印宏大师回嵩山,正好与前辈一路。”第二日.甘凤池吕四娘路民瞻白泰官鱼娘等一行,和车鼎丰郑重道别,护送印宏回山,武成化和他们一路到了登封之后,便各自分手。
一别数年,江山仍旧,吕四娘一面登山,一面慨叹,只怕这千年古刹会化劫灰。印宏更是神伤。上到山来,早有知客僧迎接入寺。
到了解行精舍,弘法大师亲自出迎,弘法是掌经堂的首座高僧,地位仅在少林三老之下,印宏急忙上前参见。弘法大师面色沉重,低声说道:“监寺的噩耗,主持已经知道了。”印宏道:“请师叔代禀主持,第四十八代弟子印宏参谒。”弘法道:“主持正在达摩院讲经,我已替你留下座位,你去听吧,这次恐怕是他在嵩山本寺最后一次的讲经了。”
弘法大师陪贵宾在解行精舍说话,印宏和尚怀着沉重的心情,悄悄的走进达摩院末位坐下,只见本寺十二名大弟子都垂首胸臆,凝坐听经。
无住禅师面容肃穆,声调低沉,讲的是“法华经”中的一节,经堂的气氛虽然凄怆,经文的故事却甚有趣。大意是说:当五百阿罗汉于佛前受戒之日,佛祖引导他们悔过自责。首席罗汉道:“世尊,我等常作是念,自谓已得究竟灭度(按:可作彻悟真理解),今乃知之,如无智者。所以者何?我等应得如来智慧,而便自以小智为足。”佛祖叫他举例,他便说了一个故事,说是印度方时有一个人,他的亲友送他一件衣服,衣里藏有一颗无价宝珠,他却不知道,因为贫穷,到处流浪,“为衣食故,勤力求索,甚大艰难,少有所得,便以为足”后来那亲友见了他,说你有宝珠而不自知,“勤苦忧劳,以求自活,甚为痴也。”那人因此而悟了佛理。
这故事印宏也曾听过,以前只觉有趣,并未领略其中妙谛。而今重听,忽然如有所触,只听得无住讲道:“我嵩山少林,建寺已历一千三百余年,历代勤劳,始有了今日的规模。但也正因此,有些人便因为经过艰难,少有所得,便以为足。’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其实少林的规模。比起达摩祖师所传的经文至理,正等如那人所获的‘衣食’与那‘无价宝珠’之比,若‘只求自活’‘勤苦忧劳’那便‘堕入下乘’了。你们将来舍了基业,到处流浪之时,应该记着你们本来有一颗‘无价宝珠’不要只因衣食之故,而堕絮沾泥,那才是我佛门弟子。”讲完之后十二高僧和印宏和尚都流下泪来。
无住禅师道:“请甘大侠来。”印宏上前参谒,无住禅师道:“你不必说了。”过了一阵,知客僧陪甘凤池进来,无住禅师拱手道:“甘大侠义薄云天,远来报讯,我们少林寺僧无不感激。”甘凤池急忙还礼,道:“本无大师一代宗师,竟遭暗害,凤池身在杭州,不能分难,惭愧无比。”无住禅师道:“枭雄当道,人力难挽浩劫,本无师兄虽死,事情只恐还未了呢!”甘凤池默然不语。无住道:“允祯与年羹尧都出自少林,允祯若登大宝,有年羹尧助恶,那就是少林的大劫到了。”甘凤池道:“以禅师大力,难道没有挽回的余地吗?”无住道:“除非换了沧桑,否则这场浩劫必免不了。”甘凤池想道:“反了吧!”见无住禅师双眸炯炯,眺望远方,知他正在沉思,不敢言语,过了半晌,无住禅师叹口气道:“明日起少林寺僧便要渐渐疏散了,我想在福建的莆田和广东的南海再建根基,将来只怕还有要仰仗甘大侠之处。”甘凤池道:“禅师若有所需,只管吩咐。”
甘凤池等在少林寺住了几日,见少林寺忙于搬迁,便即告辞。下山之后,吕四娘道:“我闻得弘法大师说,曾静已到北京。”白泰官道:“反正我们已到河南,何不上京一趟。”曾静是吕留良的得意生,几十年来仆仆风尘,密谋复国,和严洪逵沈在宽等,都是忘年之交。甘凤池道:“我和关东四侠,也有来年在京相见之约,去就去吧,不过大家要小心一点。”甘凤池炼有易容丹,当下替各人化装,易了容貌,迳赴京华。
秋去冬来,时移序换,到了京城,已是仲冬季节,鹅毛似的雪花下得正紧。众人进了城门,忽见一队喇嘛,排着仪仗,向皇宫那方进发。众人躲在一间店铺的檐下,听得店中的人闲谈道:“听说老皇帝得病,特地从西藏请这班大喇嘛来替皇上念经攘解,你看那派头多大。”吕四娘心念一动,却不言语,等喇嘛过后,悄悄的对甘凤池道:“我们来得适时,也许会看到允祯那厮登位的大典呢!”甘风池道:“我听得江湖上的朋友传言,康熙的十几个皇子暗地里都在勾心斗角,争夺皇位,未必见得就是允祯登位。”吕四娘道:“允祯处心积虑已久,结纳的奇人异士最多,其他皇子不是他的对熟酰”甘凤池笑道:“管他是谁登位,对我们汉人都没好处,何必费心猜它。”
甘凤池虽然未到过北京,但他交游广阔,在北京也有很多朋友,闻得他来,许多人都邀他到家中居住,甘凤池一一推辞,在旅舍住了两日。吕四娘道:“我们虽变了容貌,旅舍究非长住之地。”甘凤地笑道:“我算好还有一个人要来请我们。”吕四娘问他是谁,甘凤池笑道:“说你也不知道。不过这人的师傅你倒见过。”吕四娘知他有心卖个关子,一笑不问。果然到了第三天,店小二进来禀道:“唐爷,有一和尚带了捐册来指名要向你化缘!”
甘凤池道:“好,请他进来。”店小二好生奇怪,道:“我还以为他是瞎撞,原来果然和客官相识。”过了片刻,引进了一个和尚,面容清瘦,看来约有五十岁左右。甘凤池掩了房门,哈哈笑道:“我还以为是空明和尚,原是是你。你怎么做了和尚了?”那人道:“特来向你化缘!”甘凤池笑道:“你的耳朵倒长,居然知道我发了铁扇帮的横财。”那和尚忽惨然一笑;道:“披上袈裟事更多,过了年我也要离开北京了。”甘凤池问道:“怎么,你现在真的勘破色空?”那人又是一笑,笑得极为凄惨,道:“到我的破寺喝酒去!”甘凤池结了店钱。和那和尚向郊外走去。走到郊外,甘凤池才替他们介绍。原来这和尚俗名叫祝家澎,正是武成化的唯一传人。吕四娘也曾听武成化在途中说过他有这么一个徒弟,却料不到原来就是这个和尚。心中奇怪为什么甘凤池从来不说。
走了一阵,到了西山,那和尚在前领路,走到山麓一个破破烂烂的庙宇,笑道:“这就是我的居处了。”这庙原是废弃的方庙,虽然破烂,里面地方倒还宽敞。
那和尚略扫灰尘,在墙壁上取下两大葫芦老酒,邀众人共酌。甘凤池道:“还未请教你的法号?”那和尚道:“我替自己取了个法名,叫做冷禅。”甘凤池笑道:“名为冷禅,只恐你的心未必真冷。”冷禅又是惨然一笑,大口大口的喝酒,转瞬把一大葫芦老酒,喝得干干净净。
原来这祝家澎因意中人被幽深宫,三十年来梦寐不忘,去年冒险探宫,失败之后,心灰意冷,因而削发做了和尚。但他还不知道意中人已死,所以虽然做了和尚还是舍不得离开北京。
甘凤池见他意兴萧索,喝了一大口酒,摇头笑道:“我兄如此自苦,真是何必披上袈裟?”冷禅道:“如果去年碰见你们,也许我会得偿心愿,”当下把他去年探宫失败之事说了。甘凤池道:“将来我们再和你去。”冷禅苦笑道:“我已做了和尚,这事不必提了。”
冷禅知道吕四娘是甘凤池的师妹,又是名儒吕晚村的孙女,忽然问道:“禅理重在空明,儒家要人克己,但性情与生俱来,苦要人如太上之忘情,岂不是违反了自然?看来我这一生,是既不能为侠客也不能为高僧的了。”吕四娘道:“儒佛两家,都是导人为善,顺其自然,不必勉强的。正唯有至性至情,所以才能割肉喂鹰,舍身救虎。拧非一讲空明,便是只求自了!”冷禅起立一揖,道:“敬闻妙论,醒我迷糊。”吕四娘慌忙还礼,道:“前辈如此,折杀我了。”冷禅哈哈笑道:“我和你师兄兄弟相称,你岂可叫我前辈。”说话至此,眼中始流露出兴奋的光辉。
甘凤池道:“祝大哥虽以冷禅为号,豪情胜慨还是潜在心中。”冷禅苦笑道:“卅年回首,如梦如烟,不必说了,不必说了。咱们喝酒。”过了一会,冷禅先自酩酊醉倒。白泰官笑道:“这和尚真有意思。”甘凤池扶他进禅房安歇,冷禅醉得迷迷糊糊,吟道:“古刹荒凉留客住,野僧无礼慢嘉宾。”甘凤池服侍他睡了,在寺中巡视一遍,只见几间耳房都已备好床铺,吕四娘道:“这个和尚看来虽然疏狂,其实细心得很。也是性情中人。”甘凤池道:“要不然他怎能为了一个女子,等候三十多年?”
甘凤池这才说出冷禅来历,众人都不禁黯然叹息。路民瞻感触尤多,又喝了一大口酒,吕四娘笑道:“路师兄不必伤感,李明珠虽然是侯门小姐,但看她举止言行,却绝不是一个懦弱的宫娥可比。”
甘凤池又说出他与祝家澎结识的经过,那不过是三年之前的事,祝家澎初到江南,人地生疏,缺了盘缠,在一个小市镇柔药讨钱,他不懂规矩,末拜当地的“大哥”,那“大哥”的手下硬收“场规”,他略为出手,就把那些人打得抱头鼠窜。本来事极寻常,不料那当地“大哥”却是一个盗党首领的徒弟,见他一个异乡来客,露出那惊人的武功,不禁生了疑虑,以为京中派来的捕头,就暗中通知那盗党首领。那盗党首领听说有这样的人物到来,连忙带人去盘问他,两方言语不合,打了起来,祝家澎寡不敌众,竟给擒了。恰好甘凤池也到那个地方,听说有这样一桩事情,赶忙去拜会那盗党首领,求见被他所擒的异乡怪客。甘凤池只看了祝家澎一眼,便断定此人必非捕快,立刻向那盗党首领说情,把祝家澎释放出来。祝家澎见甘凤池与自己毫不相识,居然这样的为自己尽力,对他的义气十分佩服,及至互通姓名,知道他就是“江南大侠”之后,更为倾佩。两人言语投机,结成了风尘知己。那时祝家澎就把他的来历向甘凤池说了,并相约日后在京相见。甘凤池因事涉宫廷秘密,而且是祝家澎个人的私事,因此一向没对同门道及。
第二日冷禅一觉醒来,又约甘凤池喝酒。甘凤池笑道:“这样喝法,只须连喝三日,便要把你这破庙也喝光了。”说着掏出银子来道:“今天我请客吧。”冷禅白眼一翻,道:“小家子气,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