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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郡谢氏-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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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爱慕元修,而元修似乎对自己另眼相待——秋姜苦笑,却没有回头去看她。只听得长孙诺又道:“邸下此举不公,我等不服。”
      另有一女附和:“她如何敢居长孙娘子之上?”
      殿内不断有声音响起,渐渐地便有些喧哗。元修面色不豫,抬手按压:“够了。谢三娘籍贯陈郡谢氏,北地一等一的高门贵女,又是谢司马爱媛,才智出众,人品德行皆是上选,居于此位有何不可?”
      四周安静下来,不再有人出言反对了。
      秋姜暗暗叫苦,翟姜女又伸手请她,她只得低头跪坐上去。入座后,马上有婢子陆续弯腰过来,抬着几扇半透明的素纱屏风置于她周身三侧,与四周稍作隔绝。
      这素纱极通透,不绣任何物件,望到殿中较为清晰,只是上面仿佛水晶般流动着一层细碎的光华,流光溢彩,朦胧温雅,视野里仿佛都带了一份春~色。

      第037章 觞令行酒

      037觞令行酒
      宴会开始。
      殿后有姬奏乐,缓缓传入。
      元修与众人端起酒樽祭谢大地,浅尝酒味,有客赞曰:“馥郁醇香,回味无穷,甚妙。”其余宾客亦争相附和。
      元修酬谢众宾,众客亦纷纷酢应。
      随着雅乐高昂,气氛渐渐活跃,席间不断有客人互相旅酬,亦有人行酒。过了会儿,有郎君高声笑道:“如此行酒,岂非太过无趣?”
      元修笑道:“杨二郎有何见解?”
      杨约避席起身,对元修拱了拱手:“不若叫诸位行个觞令?”
      觞令,即酒令,作为对不饮尽杯中酒之人的惩罚。春秋时盛兴投壶,到了前代魏晋年间乃至今朝,士大夫们偏好曲水流觞,是一大雅事。
      “好主意。”马上有人拍手称好。
      元修点点头:“二郎觉得,行何觞令为好?”
      杨约略一思索,笑道:“行觞令是为了活跃气氛,宾主尽欢,那便应以合纵欢乐为主,不应拘泥于形式。二郎觉得,不管是四书令、诗赋令、谜语令,还是典故令和楹联令,皆可。”
      “善。”元修略一击掌,对众人道,“那修便抛砖引玉,只当起个头了。”说罢,端着盛满酒液的酒樽避席起身,缓缓步下台阶,走到左边首位元俊面前,满饮一樽,随后,将已经空了酒樽微微倾倒展示给众人看。
      元俊也起身,仰头将樽中酒灌尽。
      “好。”客人纷纷鼓掌而笑。
      元修接着依次敬酒。第一轮下来,哪怕是右边的女宾席也无人怯战。但是,这二轮三轮灌下来,终于有人挺不住了。
      那是一个上衫下裙的女郎,梳着倭堕髻,体态窈窕,容貌秀美,因为不胜酒力而两靥绯红,低眉敛目,楚楚动人,正是当日和秋姜有过冲突的沈约容。
      “女郎行何酒令?”元修淡笑道。
      沈约容低着头,声音细软:“客随主便,郎君请出题。”
      “好。”元修略一抚掌,目光在她娇美的面上婉转一转,唇边隐约噙了一丝笑意,道,“‘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下句是什么?”
      沈约容身子微微一震,面颊更加发红,恍若绚烂的云霞,光彩照人。只听她低声道:“‘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她今日穿的正是上黄衫下紫裙——众人意会过来,纷纷暧昧地笑起来。
      沈约容嗔道:“邸下捉弄奴家。”
      元修笑道:“觞令罢了,女郎勿要见怪。若是觉得在下唐突了,女郎也可出一题目。若是在下回答不上来,便自罚三杯,如何?”
      “沙场无父子,酒席上也没有尊卑之分,那三娘便不客气了。”沈约容望着他,掩唇轻笑,清了清嗓音道,“邸下听好了。《左传》郑伯篇言之:‘书曰:郑伯克段于鄢’。为何?”
      这算不上很难,元修虽然算不上通读诗书,《左传》和《国策》还是比较熟悉的,很快答道:“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否。”沈约容的笑容中含了一丝狡黠,“请用《论语》中的原句回答。”
      元修怔在那里,神色有些凝滞。四周也渐渐安静下来,沈约容本为这难得的露脸机会而感到欣喜,此刻却有些后悔了。
      但是此时骑虎难下——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转头,对秋姜的方向笑道:“这是谢家三娘子不日前和奴家信口一说的,其实奴家自己也不清楚,也不知有解无解。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让三娘为我们解惑吧。”
      元修得了台阶,脸色才略微缓和,对秋姜温和道:“三娘,既然是你出的题,那便由你来解答吧。”
      众目睽睽之下,秋姜只得避席起身。一抬头,便见沈约容略带讽刺地望着她,仿佛伫定她答不出来,就等着她当众出丑。
      秋姜目不斜视,缓缓道:“《论语·学而》有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只本也’。”
      众人恍然,纷纷击掌。
      元修眼前也是一亮,不由刮目相看,笑道:“不孝不弟,是以如二君,故《左传》之书曰‘郑伯’,亦不言‘弟’,是为了出言讥笑其二人。修与诸君如今算是见识了,三娘高才,当比之昔年晋时才女‘咏絮谢道韫’。”
      “令姜德才兼备,三娘才疏学浅,怎可与之相较?邸下谬赞,三娘愧不敢受。”
      元修道:“三娘子太过自谦了。”
      沈约容脸色煞白,不过,此刻没有人注意到她。
      酒过三巡,原本有些拘谨的人也开始肆无忌惮起来。此刻有人提出异议:“每一轮若都由邸下来出令,未免有失公允吧?”
      元修回头对那士子笑道:“子衿兄这是谴责在下投机取巧,故意避之?那子衿兄觉得,该如何行令?”
      这头顶小冠的士子拍着膝盖大笑:“当然是每次由上一任答令的人继续行酒了。”
      此举获得众人的认可。这样轮流行令,更能激发众人的热情。元修也觉得无妨,转身回来将酒樽递给秋姜:“那便有请三娘了。”
      “却之不恭。”
      身侧马上有两个婢子为她搬开屏风,待走出,又无声地将其合拢,俨然训练有素。秋姜端着酒樽走下去,一一劝酒,女郎席位上一时竟无人不敢不饮尽,似是怕于她出题,以至出丑。
      到了沈仲容案前,秋姜举樽道:“四娘子,请——”
      四周皆知两人龃龉,都传来玩味的目光。沈仲容心气甚高,不堪忍受,起身道:“四娘惭愧,不能再饮了,请谢女郎不吝赐教。”
      秋姜把玩着那酒樽笑了笑:“不敢,玩玩罢了。素闻江左沈四娘通读四书五经,三娘便请教一下。《庄子·知北游》有一言曰:‘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夫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四娘子以为然?三娘与令姊不同,这题目,不拘泥于任何书籍典故,请畅所欲言。”
      沈约容的脸渐渐涨红。倒不是她不懂这句话,而是不知该怎么说。
      此句是晋时玄学家郭向所注释,以此来论证历代皇权制度的合理性。他认为万物应顺其自然,即一个人生来就有自己特有的能力,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应该对其加以拘束,强迫他做不属于他该做的事情。
      她虽然读过《庄子》,但主要精读四书五经,平时并没有花太多功夫在这些玄学的论述与辩证上。不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说得不好,也是要有□□烦的。
      虽然北魏政治开明,不少名士将抨击朝政当做家常便饭,但那是名士,她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幼女。
      气氛有些凝滞。众人心道:这谢三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题目说难不难,但绝不是能轻易回答的。
      “传言有误。沈氏二容,不过如此,不足道哉!”下面有人窃笑,沈仲容脸色紫涨,忽然端起酒樽,一连饮了三樽,躬身一礼,“四娘惭愧。”
      秋姜道:“三娘不早便说了,不过是玩乐罢了,四娘子不用放在心上。”转身劝酒下一人。
      这次轮到博陵崔氏的女郎,年岁比秋姜还小,起身的时候,神色还有些怯怯的。满以为这次也要出丑,秋姜却笑道:“既然四书令与诗赋令都行过了,三娘便出个楹联吧。女郎听好‘松下童子立’。”
      对方一愣,不假思索便接道:“庭上鸟雀鸣。”
      秋姜笑了笑,将那酒樽递给她:“娘子请。”
      众人恍然——这差别待遇。
      崔氏女郎郑重地福了福身:“多谢谢女郎。”
      秋姜佯若不知,笑了笑,回身归座。这一轮轮的行酒下来,各种玩法也玩遍了,渐渐失了兴致,又有人提议一种新玩法。
      这种玩法听来也新鲜,叫做“盖宝”,意思是两个参赛者分别将自己选出的宝物用布帛遮盖,之后两家婢子将之从后殿取出,在众人面前同时掀开。然后,由众人投壶评定哪家的宝物更加珍惜,输者便将自家宝物用锤子等利器当场击碎。
      自魏晋以来,门阀林立,尊世胄,卑寒士,士族子弟大多好奢靡之风,斗富的习气,素来盛行。《世说新语》中便记载了王崇与王凯珊瑚树斗富之争,而石崇家中更是豢养了数以千计的姬妾,每每有客来访,便使这些美婢姬妾劝酒,若客人不饮,便砍下那妾的头颅,一次便砍数十人之多。
      买卖婢妾是一项暴利的投资,坊间各地有不少商人从事,出资买回幼时家境贫寒、相貌较好的小姑,教之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只待两三年后长成,便可卖出天价。士族豪门乐衷于收集各地美姬,哪个不是为此一掷千金?像王崇这般一次便砍数十人的,实在鲜少。
      世人不论其残酷,而以豪阔赞之。
      风气历来如此。

      第038章 盖宝斗富

      038盖宝斗富
      美酒珍宝,怎么不叫人心情舒畅?
      透着莹白的素纱,秋姜端着酒樽笑看这些人流水宴似的斗富,偶有几样东西,倒也不错,不过大多物件算不得稀奇,她第一世都见过。
      “四娘这样东西,虽然贵重,却并不是什么珍宝名器。”沈仲容对另一方的彭城县主道,摇了摇手中布帛遮盖的器物,“不过,县主必然是比不过的。”
      彭城县主冷笑,伸手接了布帛。
      那是一方原形瓷砚,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底盘自带的并非三足而是多足,刻有繁复精巧的祥云,简直算得上巧夺天工。仔细一看,用的还是端州的端石,黑中带紫,内有发丝般的纹路。
      “这砚台确实不错。”沈仲容笑道。
      “你认输吗?”彭城县主不屑道。
      沈仲容嗤笑一声:“恐怕县主要失望了。”说着便揭了手中的布帛,却是一方黑砚,看着很是普通。
      “你这个?”彭城县主叉腰大笑,“沈四娘,你莫不是疯了?看这石头,用的只是普通至极的砂石,也无雕刻和样式。就这破东西,也敢和我的瓷砚比?”
      众人也是不解,纷纷望向沈仲容。
      沈仲容不紧不慢地笑道:“县主,砚台本身确实普通,但是,这是昔年‘书圣’王逸之曾经用过的。你还觉得,它普通吗?”
      元梓桐微微一怔,随即柳眉立起,哼笑道:“你说是便是了?”
      沈仲容端着砚台在她身边走了两步,笑道:“县主读过《兰亭集序》吗?”
      元梓桐以为她又要讥笑自己学识浅陋,一瞪眼,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读过!”
      沈仲容笑道:“那便是了。《兰亭集序》,又名《临河序》,是永和九年王公王逸之与谢公谢安石、孙公孙兴公等诸位名儒高士于三阴兰亭修禊所著。当时,谢公致辞,王公研磨,公言畅叙幽情因与山水同应,金玉再好,也不若花草林木自然,便弃玉砚,改而用这普通至极的石砚。”
      此言一出,几人看沈仲容的神色又与之前不同了。此举,不仅显示她的豪阔,也显示了她的博学多识。
      元梓桐面色铁青,夺过婢子手里的锤子便“咚”的一声将那原形瓷砚砸落在地,大声道:“我们再比过!”
      “四娘奉陪到底。”
      秋姜看着好笑,却有些可惜那一方上好的砚台,不料一会儿有婢子悄悄到她身边道:“县主在后殿,有请娘子。”
      秋姜心里疑惑,却没有犹豫,跟着她从后方悄悄退避。
      元梓桐一见她,便拉着她的手道:“谢三娘,你可一定要帮我。”
      秋姜环顾四侧,心里明白了个大概,笑道:“县主有何难处?”
      “你明知故问!”元梓桐松了她的手,愤愤道,“方才我与那沈家贱婢较量,却落得如此惨败,被众人嗤笑,你也看在眼里吧?若是不能找回场子,我这胸口郁结,都气得要发病了!”她捂着心头跺了数脚,当真是气到了极点。
      秋姜不再逗她,笑道:“要找回场子还不难?”
      元梓桐眼神一亮,喜道:“你有何法子?快快说来。我这局若是扳回,必定重谢于你!”
      “重谢倒不必,我等同为北地士女,怎能让南地貉子看了笑话?”
      貉子,意思就是土狗,是北方士人对南地士人的蔑称。晋末时中原战乱频繁,士人大族为避祸而大举南渡,占了江东大片土地和资源,朱、张、陆、顾等江东士族因此不满,便蔑称北方士人为“北伧”,而王、谢、郗、庾等北方士族则以“貉子”回敬。
      秋姜附在元梓桐耳边细语了几句,元梓桐神色越来越亮,抬手便使婢子去前殿请人。过了会儿,李元晔在婢子的引见下进来,看到她们,略微颔首,却有不解:“县主、三娘子,为何不在前殿驻留?”
      元梓桐哼道:“下一场,我要与那沈仲容再比过!一已殆,可不能再而三。邸下定要助我胜出,否则,我北地士女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元晔心中笑她少女心性,面上仍是温雅,微笑道:“晔材朽学浅,又无珍奇宝物随携,如何助县主?”
      秋姜笑道:“下场比的是书法字帖。历代名士的真迹再好,也不过是传闻居多,怎能与今朝大儒相比?”
      元晔望向她,微微挑眉,试探道:“三娘子的意思是——”
      秋姜与他露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又道:“邸下如此聪慧,怎会不明白三娘的意思呢?南北士子大儒,何人能及琅琊王子封?王公学富五车,词赋精妙,论书法,更是冠绝南北,无人能及。邸下是王公的首徒,常随侍王公身侧,想必对令使的字迹、行文习惯极为熟悉吧?”
      元晔轻嗽一声,好似不经意般避开了她的目光:“欲步蟾宫,奈浅薄驽钝,未得蜚冲。家师时常训诫,督导晔勤学苦练,不过晔过于懒怠,太过辜负,亦极为羞惭。”
      “邸下这推脱之词,大类相似,可以换个花样不?”秋姜懒洋洋地掀起唇角,“‘江陵檀郎’若是浅薄驽钝、散懈懒怠,天下士人岂非都是瞎子?昔年范阳登高雅集之时,少傅、少师莫非都吃错了药,大雾蒙了眼?”
      元晔苦笑一声:“三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晔敬重家师,怎可肆意伪造家师字迹?岂非不恭不敬、不孝不义?”
      彭城县主见他这样为难,心有不忍,神色不由有些动摇。
      秋姜却毫不退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到处说,谁会传出去?你若真的敬重令师,何以在意一副书贴?又非冒认自取,就当学习临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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