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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陵的指尖落在了她的鼻尖,轻轻一触:“无凭无证。”
碧城捏紧了拳头,咬牙:“可是你们说是她所为,也是无凭无证。”
“那我们便去看看是否有凭证。”
“……好。”
日出时分,朝凤乐府中所有大小执事聚集在了司舞幼徒住所。小小的院子里站了数十人显得有些拥挤,却丝毫没有为院落带来暖意。
碧城站在院落中央,静静看着几个司花打开了自家房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司花在里面翻翻找找,柜子都仔仔细细一遍遍查看过来,连床上的被褥都一寸寸抹了个遍……
片刻之后,司花们鱼贯而出,走在第一位的司花缓步到了尹陵面前伸出手来,露出了个小小的天青色瓷瓶。
原本就安静的院落顷刻间寂静得如同死城。
那是——!
碧城小心地探望,心中的忐忑被点燃了火苗,一发不可收拾。——房间并不大,她日日都要打扫一遍却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个瓷瓶。是苏瑾的?还是……
司花道:“启禀大人,这是在小越床下暗格发现的。”
干脆利落的一句话,让碧城彻头彻尾被浇了一桶凉水。她惴惴抬起头来看了尹陵一眼,思来想去,咬紧了嘴唇沉默……别急。
有时候,太明显的辩解反而是最愚蠢的掩饰。这小瓶子不是出现在苏瑾床上,反而是她的床上,那这件事就有人有意为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与其慌忙喊冤,不如等。
院落里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死死盯着碧城,目光中有人震惊,有人探究。尹陵是这些人中最奇异的,他把玩着手里的瓷瓶,像是在看一件有趣的小玩意儿,良久,才缓缓地在碧城面前蹲下了身。
微弱的眸光闪了闪,他淡道:“给你三句话的机会。”
尹陵是认真的。
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碧城的思绪盘桓了片刻,轻声道:
“我若下毒,不会留瓶子在床下暗格,我会藏在舞殿。”
“我若下毒,如果真是井里,死得会只有这几个吗?就没有例外?”
“与其查我……”她眯起了眼,咬牙道,“先生真不去查查第一个发现井中有毒的人?”
今日宫选,所有一等司舞和司乐都会早起梳妆,有人甚至半夜就已经开始打点衣裳,可是谁能保证没有其他人早起?这中间有任何差错,都会功亏一篑。谁敢赌?人往往容易被既得的东西迷惑了眼睛,比如井中毒,比如她房里的瓷瓶,而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东西——如果井中毒并不是一等司舞和司乐身亡的根本原因呢?如果朝凤乐府里,不止井里一个地方有毒呢?
尹陵的眼色彻彻底底地冰冷了下来。
碧城捏紧了拳头和他对视,拼了好些力气才压下急剧的气喘。
僵局。
院落中,只剩下落叶的沙沙声,时间一丝一毫地流走,却仿佛在所有人的身上凝滞。
许久,尹陵缓缓站起了身,淡漠的声音声音在小院中响起。
他说:“空口揣测,不足为信,看押入牢。”
看押,入牢。
四个字,让碧城冰凉彻骨。她终于彻彻底底地慌乱起来,惊惶地想去拽尹陵的袖摆:“我不去!哪里都好,我不去牢房,求您……”
可惜,没拽住,尹陵早已转过身去,一刻不停地离开了院落。
“先生——”
碧城站在原地,一时间连抬腿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剩下——在成为小越的一年多里,她的灵魂一直堪称明媚,可是只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把铭刻到骨髓里的东西重新凿了开来,血淋淋曝露在阳光下。
那是阴冷的,潮湿的,绝望的,腐朽的东西。
比这世界上任何肮脏都要让人作呕。
人群渐渐散去,守卫围成了一圈。她站姿人群中央,好久好久,终于颤抖着掐紧了臂膀,缓缓蹲下了身子……
如果这个世界真有炼狱,那么,她已在。
*
碧城是被一点细碎的敲击声吵醒的,那声音实在太过嘈杂,她艰涩地睁开了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点点腐朽的味道钻入鼻孔,让她陡然间冰凉得清醒万分:身下是干枯的草,只要身体一动,就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里是……牢房?
身体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瞪大了眼睛抱紧膝盖,在一片漆黑中缩到了牢房的最尽头。可心跳却并没有随之安静,反而愈演愈烈——
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老鼠,看不到蟑螂,看不到那个绝望的夜里她扶着栅栏沾染上才黑褐色血迹……可是,恐惧还是混同噩梦一起一寸一寸削骨剜肉,吞噬着她。
“不是……”她埋头在膝盖里,一遍遍安抚自己,“这里是朝凤乐府……朝凤乐府……”
那些恐怖到骨髓都腐朽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不要怕……
不要想……
这里是朝凤乐府,是朝凤乐府……
到末了,她却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下一声急急的哽咽,干痛的眼里终于还是痛得涌出了湿润。
恐惧铭刻入骨,要想拔除,谈何容易?
叮当——
清脆的声响在牢房里响起,黑暗的牢房尽头渐渐亮了起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片刻之后牢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影里被一把推进了牢房——
“哎呦——”那身影在干草上打了个滚儿,凶巴巴回头捶栅栏,“你们等着!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不然等我出去,绝对让你们滚出乐府!”
“哎呦——好疼——”
“咦,角落里的,你是小越吗?”那声音清亮无比,没有一丝阴霾。
苏……瑾?
碧城缓缓抬起头来,借着那还没有彻底跑远的光,在混沌的视野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一刻,那身影忽的扑了上来,暖融融的气息一瞬间包裹。
“小越小越!他们打你了吗?”
居然真是苏瑾。碧城的感觉还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苏瑾的话语,迟疑着摇头。
阴暗中,苏瑾暖呼呼的手在她身上摸了一圈,到末了又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把她搂得严严实实:“小越,我不是故意溜出去的。害你被冤枉,我……我把所有首饰都送你赔罪!”
“我回去找你来着,他们居然绑我,你等着,等我出去,让爹爹把他们都送宫里咔嚓!”
“小越小越,你说句话呀……”
碧城安静地听着,紧张的心稍微放下一些——苏瑾想来是个聒噪的人,可她从来没有觉得她那么可爱过。有她在牢房,起码不会让她分辨不清身在何地。
“我……没事。”
“呼~没事就好呀,”苏瑾拍拍胸膛,贼头贼脑贴近,“小越,我瞧见那个下毒的人了……”
“……下毒的人?”
“嗯!”苏瑾的声音微微异样,“小越,我想告诉尹大人的,可是……”
正文 琴阵
守卫的脚步声消失在过道的尽头,牢房终于重新恢复了黑暗。
碧城只觉得恐惧又像是开了被打开了匣子,她用力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缩在了身后的干草堆里。良久,才稍稍平静下来,颤颤巍巍睁开了眼,摸索找到了苏瑾的手。
“你刚才……说见过凶手?”
“恩!”苏瑾的声音有些异样,“小越,那个人把一样东西加进了负责膳食的司花的那个木桶里……那时候,我正想偷偷溜回房里,却被她发现了,然后、她就把我绑了起来……”
“那人……是谁?”
苏瑾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扑到了碧城身上,在她耳畔小声道:“是映柳。”
……映柳?
碧城心中骇然,久久不能喘过气来:那十五司舞司乐中的确没有映柳的身影——可映柳是朝凤乐府一等司舞之中的翘楚,每年入宫的一等司舞有十人,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映柳会是在十人开外!如果是她……如果真的是她,为什么?
牢房里静谧得只剩下呼吸声,忽的,一声委委屈屈的哽咽响了起来——
“我后来……偷偷逃了出来,我想去找尹大人的,所以、所以去了舞殿……”
“那些人死的时候,眼睛都变成了绿色的,她们都在叫疼……”
“然后有人倒下来,有人抓破了自己的眼睛,舞殿里好臭……”
苏瑾终于发起抖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蕴含了无限的恐惧。她死死抱住了碧城的脖颈,踮着脚尖用力环抱住冰冷的牢房里唯一的温暖,忽而放声大哭——
“小越,我好害怕——”
碧城手忙脚乱抱住她颤抖的身体,顺着她的力道用力箍紧了。
谁知苏瑾哭得更凶,这个刁蛮任性、嚣张跋扈的丞相千金,终究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恐怕此生也是第一次遇见那样骇人的长眠,她像是压抑了千万年的恐惧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口一样,嚎嚎大哭起来。
碧城手足无措,只得轻轻拍她的脊背安抚:“苏瑾……”
回应她的只有更加大的哭嚎。
*
牢狱之中的第一个晚上,不知道是谁先睡过去的。
碧城做了一晚上的噩梦,等到第二日天明的时候,她在浑浑噩噩中抽回了神智:触手可及的地方除了干草,还有一团暖暖的触感。
……小八?
她迟疑着伸手摸了摸,很久之后,才深深喘了一口气:不……不是小八,是……苏瑾。
寂静的牢房里回荡着苏瑾小小的呼噜声,看样子是昨夜哭累了,此时此刻睡得甚是香甜。
碧城稍稍安下心来,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牢房过道尽头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光亮渐渐袭来,一队护卫带刀而入。领头的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挑眉冷道:“你,跟我走。”
“你们是谁?”
“让你走你就走,小孩子哪来那么多问题!”
领头的护卫神色暴躁,几步踏进牢房,伸出手一把就把碧城的身体整个儿提了起来,夹在手臂下就往外提!
碧城吓了一跳,用力挣扎:“放手!”
啪!那守卫忽而一个转身,碧城的脑袋便重重砸在了牢门栅栏上,木质的栅栏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瑾……”
碧城被守卫倒着提着,在离开牢房前艰涩开口,可牢房里打呼的苏瑾却显然没有听到。
几个守卫相互看看,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带头的那位冷哼一声,笑了:“走!”
*
天色已经大亮了,可乐府中却并没有多余的人,平常来来往往的过道上居然没有一个人影。碧城被守卫提了一路,等到落地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守卫把她放在了一处陌生的别院门口,示意她朝里走,却并不跟随。
碧城满心狐疑,可眼下似乎只有继续朝里面走一条路。她站在院落门口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咬咬牙,朝里面走。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院落,院中有水,水上有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辰还早,水上院中居然还依稀留有一层稀薄的雾。
她一步踏入其中,再回头时居然已经有些认不出来时的路,只要沿着蜿蜒的小路朝里走——朝凤乐府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茫茫然不知过了多久,忽的,有一阵悠扬的笛声琴声传来。
碧城在原地饶了个圈儿,却怎么都找不到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入梦,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燕晗春晚,第一支桃花开开出一片烂漫之时,碧城已经脱下了厚重的棉袄。
民间街上的有趣东西实在太多,玲珑可爱的布质小袋,小巧可爱的奇石手串上还系着铃铛叮当作响,杏花酥,玲珑糕,香喷喷的一条街热闹非凡。
碧城欢畅地摘下插得最高的糖人的时候,身后那尊神情温存的神像呀还是一派温和模样。整个街道都在喧闹,唯有他安静淡雅得像溪边的那株兰花。
她笑嘻嘻递上新买的糖人,扯着那人衣角仰头笑:“则容呀,你吃不吃?”
他却只是微笑,并不伸手。
碧城灰溜溜缩回手,咬着糖人朝前跑,一路暖风吹得她想眯眼。跑出几步,她又回头,遥遥看着熙攘大街上那个卸下战甲后温雅得像月光的少将,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风景比他更美。
无边的草原上野风吹起干草的时候,碧城年满十五,差一点点,就要及笄。
风吹起野草波浪重重,碧城趴在碧波中看那人扬弓射箭:年轻的战将出征大漠,早年的纯然已经不知不觉抽成了坚毅,一介少将早已成了另异族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
十箭射出,中矢十箭。
她拽着还没长成的汗血宝马兴致勃勃到他身旁,仰着脑袋朝他吼:“喂,谢将军!本宫十五啦!”
将军则容坐在高高的白马之上,传闻之中万年冰霜的脸上划过一丝迷茫,然后,在草原的风中渐渐裂开了一丝融冰的笑,如同冰原上绽开的花。他说:“末将等待已久。”
草原,风,他的战甲,她的裙袂。
她被那一句等待羞红了脸,干巴巴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她明明摆出了耍流氓的架势要逼良将为驸马,却不想一不小心被轻薄回来,这这这……该怎么办?
“还差一岁。”年轻的将军跃下战马缓步到她身旁,眼色如琉璃。
他说:“花已开好,末将等待多年,公主何时跳下来?”
后来,花谢了。
正文 真相
这院落实在是太大了,琴声悠扬,却怎么都找不到具体的方位,就像是……御花园。
碧城不太记路,偌大的御花园里春夏秋冬景致都不同,冬天来临的时候,雪色铺满了大地。结冰的湖畔边腊梅点点,她在花园里兜兜转转不知道多少圈,终于找着了在湖畔亭中的少将军谢则容。
再有三日,就是她及笄,朝凤嫁衣已经备下,她马上就要真正地站在他身旁。
碧城从来不知羞,爬墙头,卷裤腿,趴在御膳司偷刚出炉的糕点,可是等真正靠近他,她却捂着如雷的心跳不敢前行。
惴惴间,亭中那人抬起了头,目光还未交织,眼角已经展开笑颜:“公主还打算站在那儿看多久?”
这……碧城提着裙摆僵在当场,尴尬地裂开嘴,一步一步朝亭中走,好不容易走到他跟前,脸已经烫得想哭。
好……好丢人……
谢则容却低眉露笑,他站起身来施施然行了个君臣礼,一字一句呢喃:“公主安康。”
碧城局促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愣愣看着他。
他却不再接下文,温和的眉眼中噙着淡淡的光。
碧城干瞪着眼,卯足了勇气哈哈笑:“喂,谢将军,父皇说把你许配给本宫啦!”
雪色连天,腊梅如血,结冰的湖泊都要抖三抖。
谢则容微微低了头,三千发丝划过身侧,舒雅如同最柔软的柳枝。他轻声道:“恩。”
……恩?
碧城拽着裙摆瞪着眼,磨磨蹭蹭到他身旁:“喂,谢将军,你要嫁给本宫啦,你听懂了吗?”
“嗯。”
碧城抓耳挠腮,“你……你真的没有被……被、被逼良为……为驸马呀?”
谢则容一愣,似是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澄净的眼眸中忽而划过一丝光晕,又弯成了月牙。他倏地低下了头,宽厚的肩膀稍稍抖动起来。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