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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笑着接话:“您离府时,老身再来恭送。”
“不必。”天授帝摆手:“朕去祠堂祭拜之后会直接离开,由出岫夫人相送即可。”
太夫人没再出言客套,事实上今晚云承的婚事没能说成,她到底对天授帝有所不满,也不愿意勉强自己,更自问没这个必要:“多谢圣上体谅,那老身先行告退了。”
说着微一躬身,作势便要往荣锦堂方向走。
“夜黑难行,还是让沈将军送您回去罢。”明明太夫人身边跟着丫鬟,云府也是灯火通明,可天授帝偏说出这句话来。
太夫人隐晦地看了沈予一眼,倒也没反驳,点头笑道:“还是圣上想得周到。”
沈予亦知天授帝之意,便护送太夫人一并返回荣锦堂。
余下的几人,除了天授帝和出岫之外,还有诚王聂沛潇和世子云承。云承见状识趣地道:“母亲,今晚我刚写过生辰八字,不宜去祠堂祭拜。”
南熙自古有个规矩,当天若是论过亲的人,不能进阴晦之地。这借口说得很是时候,天授帝也对年纪轻轻的云承刮目相看。后者一径垂首敛目,礼数十足。
出岫颔首而回:“你去罢,早日休息,明天还有课业。”
云承就此恭谨退下,返回知言轩。而此刻只剩下天授帝、聂沛潇和出岫,以及各自带出的侍卫。
三人一路无言往祠堂方向走去,越是靠近则心情越是变得沉重。如此默默走了半晌,天授帝才忽然开口问道:“太夫人究竟是看上了叶灵媗?还是庄怡然?”
这一问出岫倒是不好接口:“她老人家的心思,妾身摸不透。”
天授帝冷笑一声,也不再多问,直至走到祠堂门外,才转对出岫幽幽评价:“你与谢太夫人皆是妇人手段,要论光明磊落,还是云辞。他从不用阴谋,只用阳谋。”
这该当是一句极高的评价,遑论出自帝王之口。天授帝甚少赞许谁,只可惜被夸赞的人如今已变作了一堆骸骨,便使这句夸赞显得极为悲戚,令出岫忍不住想要垂泪。
天授帝没再注意出岫的表情,兀自迈步走入祠堂。聂沛潇这才低声劝道:“皇兄他不是针对你,他是在恼太夫人。”
出岫默然一瞬,接话道:“恼谁都一样,恼的都是云氏。”言罢亦跟进祠堂。
云氏宗祠内供奉着历代离信侯的牌位,由于牌位都是木材制成,为避免祠堂走水,这屋子内并未昼夜点灯。守祠人显然没想到出岫会夜里前来,连忙端起一盏烛火出门相迎。
天授帝与诚王就着微黯烛光,分别上了一炷香,又默默站了一会儿,皆被这里肃穆郑重的气氛所慑,竟也无端感染上了一丝黯然情绪。
饶是云氏再繁盛荣耀,饶是世代离信侯再文韬武略,也终究逃脱不过生老病死,化作这祠堂内的一座座牌位。这里是云氏的主心骨,同时又是云氏的伤心地……
自始至终,出岫没有说过一句话,直至两位皇室贵胄从祠堂内走出来,她才俯身行了一礼,凝声道谢:“妾身代先夫谢过圣上,谢过诚王殿下。”
天授帝亦是感慨万千:“走罢!”
这是要摆驾回诚王府了。出岫默默跟上,一路往外院方向送行。而聂沛潇从祠堂出来之后,心情变得五味陈杂,亦是一语不发。几个侍卫在后头跟着,更似隐了形。
夜晚的云府显得很是寂静,甚至寂静得近乎诡异。那些隐在暗处的护院如同行走在人世间的鬼魅,暗暗注视着几人的行踪,悄无声息。
从云氏宗祠往外院而去,途中要经过知言轩。走到那处垂花拱门时,天授帝终于停下脚步,举目打量门上的三个瘦金体大字:“知言轩?云辞写的?”
出岫点头:“正是先夫所书。”
都说“看字如看人”,天授帝凤眼微眯看着这三个字,似在缅怀云辞其人。最终,他只发自肺腑说了四个字:“天妒英才。”
语毕,一股药香缓缓飘来,是浅韵手中端着一盅汤药从对面走近,看样子刚从药材库出来。她步子走得极快,也专注地看着手上的药盅,并未发现出岫等人就在对面。
汤药在夜里冒着丝丝热气,烟雾袅袅很是明显,将浅韵整张脸都隐在了雾气之中。
出岫不知天授帝想起了什么,亦或是想起了谁,只见他忽然侧首问道:“这是端给谁的药?”
出岫直觉上认为是淡心,可转念一想如今竹扬也怀有身孕,还真不知浅韵这药是熬给谁的。于是她便开口招呼道:“浅韵,你过来。”
浅韵这才发现出岫,连忙快步走到三人面前,她不认识天授帝和聂沛潇,也没多看,只行礼道:“奴婢见过夫人,见过两位贵客。”
出岫颔首,按照天授帝的意思问她:“这是给谁端的药?”
“是淡心。”
果然。出岫浮起些微紧张,忍不住看了天授帝一眼,既怕他对淡心有意,又怕他对淡心的顶撞耿耿于怀……于是连忙对浅韵挥退道:“你去罢,别让药凉了。”
“也别太烫。”天授帝毫无征兆地开口接话,面上浮起似笑非笑。
浅韵不明所以,只得行礼称是,而后转入知言轩内。
闻着空气中弥留的药香,天授帝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半晌,再问出岫:“她住哪一间?”
出岫迷惑一瞬,才恍然大悟,帝王口中的“她”,指的是淡心……
第213章
出岫不知天授帝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又为何会提出要去看淡心。可既然帝王有此一问,她也不得不答:“回圣上,淡心是妾身的大丫鬟,在知言轩后院里,独自住一间屋子。”
她老老实实地回话,天授帝的贴身侍卫岑江却是哭笑不得,心中暗道出岫夫人不解风情。试想方才帝王问起淡心的住处,显然是有意前去探望,若是个明白人,此刻必定直接带路引着帝王过去了;可偏偏这位出岫夫人只是干巴巴地回话,行动上没有半分表示。
聂沛潇亦是感到无奈,在天授帝后头使劲给出岫使眼色,可出岫只假装没瞧见,反而劝道:“丫鬟们的住处简陋,怕是委屈了您。”
闻言,天授帝沉吟一瞬,才面无表情回道:“无妨,劳烦夫人带路,朕过去看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出岫在心中叹气,只得带着天授帝和聂沛潇往知言轩里走。她刻意走得极慢,暗自祈祷淡心此刻已经喝药睡下了,如此便可逃过一劫。
可出岫失望了,待几人走入丫鬟们住的小院时,所有屋子都已灭了灯火,唯独淡心的屋子还依旧亮着,影影绰绰的烛火透过窗户流泻一地,隐约能看到屋内摇摇曳曳的女子身影,依稀可辨是两个人。
浅浅的絮语声从屋子里飘出来,循入天授帝等人耳中,但因为离得太远,大家都听不清楚屋内两人在说些什么。出岫见状想要上前敲门提醒淡心,却被天授帝抬手阻止,只见他独自走近几步,默然在窗下不动声色地站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或许他只是在倾听屋内的说话声。
而此时再看屋内,浅韵正在给淡心换药。因为是伤在背部,淡心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肚兜,整个玉背都光裸在外,八日前的烫伤痕迹也依旧明显。她闲闲地趴在床榻上,双腿抵着膝盖向后翘起,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甩动,不仅一双玉足露在外头,两截小腿也不能幸免。这姿势,既俏皮又不雅。
浅韵细致地为她换药,口中还心疼地埋怨道:“你可真不小心,怎么就被烫成这样?铁定是要留疤了!”
淡心长长“哎”了一声:“全是拜那个皇帝所赐呗!也不知他哪根弦儿不对劲,人家姑娘好端端地捧着药盅,他忽然上前拉她一把,那姑娘手一滑,药盅就泼在我身上了。”
淡心没说自己是为了出岫而受伤,因为她知道浅韵对出岫无法释怀,倘若她说出实情,只会增添浅韵对出岫的成见。
听了淡心的解释,浅韵果然是信了,叶没多问详情,反而好奇地问道:“皇帝为何要去拉那位姑娘?难道是那姑娘长得貌美,皇帝看上她了?”
淡心闻言轻哼一声,本想将“鸾夙”二字说出来。可就在出口之际,她忽然想起摘星楼屏风后那个孤独的黑影……淡心忽然没了说出来的欲望,且还下意识地想要替天授帝保密,保密他这段无疾而终的深沉情事。
因此,淡心没有正面回答浅韵的问题,只撇嘴抱怨道:“反正我是瞧出来了,这位天授帝当真喜怒无常。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从前我以为太夫人就算难伺候了,如今见到天授帝,我才知道太夫人她老人家可真是慈霭呢!”
浅韵“噗”地笑出声来:“胡说什么,这可是杀头之罪。你小心隔墙有耳,被别人听见传了出去。”
“怕什么!如今天授帝正在宴客厅喝酒吃菜,太夫人和没灌醉他就算好的,难道他还长了顺风耳不成?”淡心边说边惬意地笑了笑:“还是自己家好啊,住在诚王府那劳什子的摘星楼里,我都快闷死了!”
淡心兀自说着,却没发现浅韵上药的双手微微一顿:“你方才说……天授帝在咱们府里?”
淡心“哎呀”一声连忙捂嘴,自知失言。然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浅韵不是外人,便如实答话:“是啊,今晚他来府里赴宴,世子也去了。怎么你不知道吗?为了这事,听说夫人都忙活好几天了。”
浅韵如今不闻外事,一心照顾世子云承,她只知道今晚云府来了贵客,云承也要出面接待,却并不晓得来者是南熙天授帝。她心想自己方才在知言轩外遇见的几个男子,各个都是器宇轩昂贵气逼人,且还由出岫亲自作陪,可见其中必定有一人是天授帝。
浅韵从来没见过天授帝聂沛涵。虽然后者龙潜时的封邑就在房州,可她从前只负责打理云辞的饮食起居,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也无从见到慕王府中那位传奇绝世的人物。
但是她没少听到关于天授帝的传言,再想起方才瞧见的那几人,也忍不住出语问道:“你说哪一个是天授帝?是那个紫衣的?还是穿黑衣的?”
“黑衣的!”淡心不假思索回话:“就是那个男生女相的标致男人。他不仅长得不正常,脾气也不正常,总之,就不是个正常人!”
言罢淡心又自己对自己解释道:“不过能当上皇帝的,都不是正常人。”
浅韵这才明了,长长“哦”了一声,颇为遗憾地道:“原来他就是天授帝!可惜方才我没仔细看清楚,也不知他到底长得有多‘标致’。”
“挺标致的,非常标致。”淡心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形容天授帝的长相,思忖半天对他下了如是评价:“长相阴柔标致,性格狷狂邪魅,手段铁血狠辣,而且喜怒无常。反正吧,一看就是个人物,和常人不一样。”
“你这是夸还是贬?倒也摸得透彻。”浅韵轻笑。
淡心点头“嗯”了一声:“以后见他一定要绕路走,否则小命不保。”她说出这话时,语中带了一丝不自觉的黯然,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尚且不等淡心意识到自己的黯然,另一个念头已从她的脑海之中突然蹦出来,她不禁扭头看向浅韵:“咦?你如何知道天授帝今天是穿黑衣?诚王是穿紫衣?莫非你见过他们?”
这次轮到浅韵“嗯”了一声:“方才我去替你熬药时,在知言轩门口瞧见他了。”
淡心咯咯地笑起来:“只要不是在我门口瞧见就行了!”
浅韵伸手捏了捏淡心的脸颊:“你呀!都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说话还没个正经!”
“谁说我老了?你还比我大一岁呢!”淡心立刻反驳,又白了浅韵一眼,颇为不满地道:“我永远十八不行吗?”
“行!您姑奶奶说什么都行!”浅韵将最后一指药膏抹在淡心伤口上,盖上瓶盖道:“药膏用完了,不多不少恰好够用。”
淡心点点头:“明日还得找‘沈大将军’再要一瓶,他这个药膏很管用,涂在背后凉凉的。不过也不知为什么,今晚我背上格外凉。”她想了想,又形容了一句:“凉飕飕的,好像有个鬼魂在我身后站着。”
“瞎想什么呢!快睡吧,睡着就不凉了。
”浅韵从榻上起身,适时打了个呵欠:“你晚上有事就起来叫我,今夜我不当值。”
“好。”淡心毫不客气地答应,还不忘讨浅韵欢心:“姐姐你不知道,我在诚王府里可想死你了。”
浅韵显然不吃她这一套,又狠狠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我看你不是背上凉飕飕,而是嘴上甜蜜蜜!”
浅韵边说边将空空如也的药盅和药瓶相继收好,端在手中朝门外走,边走边道:“你好生休息,千万别挠伤口。”
淡心从榻上坐起来,顺势活动一下筋骨,摆摆手道:“多谢姐姐,你快回去睡罢。”
浅韵颔首示意,也未再多言,挪出一只手打开房门。岂料她左脚刚迈出去,眼风便扫见一个黑色身影站在外头,明明灭灭很是骇人。浅韵猝不及防手一哆嗦,药盅立刻从手里打滑掉落,眼看就要摔碎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天授帝眼明手快俯身一接,一阵袖风微微掠过,药盅已稳稳地落在他左手之上。他抬手将药盅递回给浅韵,魅惑地凤眸里泛着精光,唇畔微勾似笑非笑:“姑娘小心。”
浅韵接过药盅,胆战心惊地抬眸打量眼前这人。男生女相、雌雄莫辩、凤眼狭长、狷狂邪魅……而且,他还穿了一袭黑色锦袍!
霎时,浅韵马上反应过来,无意识地抬手指向天授帝:“你,你是……”
方才天授帝阻止出岫和聂沛潇等人靠近窗下,因而出岫也没听见屋里说了些什么,更不知天授帝此刻是喜是怒。此刻她眼看事态不对,也终于找到开口说话的机会,忙对浅韵道:“不得无礼!”
她边说边上前两步走到淡心窗下,刻意提高声调斥道:“瞧见当今圣上,你还不下跪行礼?!”
眼前这人果然是天授帝!浅韵心中暗道糟糕,立刻俯身跪地。她不清楚帝王在外头站了多久,可她瞧见他的衣袍下摆已经隐隐有了些湿气……
浅韵不敢再继续想下去,连忙磕头叩首:“奴婢见过圣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刚落,众人只听屋内“啊”地响起一声尖叫。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传了出来,应该是淡心在起身穿衣裳。
片刻之后,但见淡心匆匆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脸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她依然穿着晚上那件鹅黄衣裙,披头散发青丝垂泄,显然是没来得及梳头。
“奴……奴婢淡心,见……见过吾皇万岁万万岁……”淡心麻利地跪到浅韵身旁,心虚地冷汗直流,连话都说不囫囵。她不知方才天授帝是否听见了她说的话,更不知他听见了多少,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大事不妙!
越是如此想,她越是觉得背脊发凉,就连方才涂抹的药膏好像都变成了索命的魂钩,正在勾着她的魂魄脱离躯体。
难怪会觉得背后凉飕飕!原来是……
淡心不敢抬头,便也没有发现天授帝凤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迅速,轻微,不可分辨。他没有命两个丫鬟起身,只垂目看着淡心略微瑟瑟的身影,几乎能想象出她该是如何的惊恐交织。
“怎么?淡心姑娘害怕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