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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尘雪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真的太生硬了。
后来的两天,听说他们就主要去玩了,挑新手机新电脑新衣服新鞋子,看电影玩新的电动游戏,还一起上俞玄义父母家去看望老人,两边又一次关系融洽起来。
明莼走后,过一段时间,明柯结了婚,家里人都极为欢喜,只是婚假放完他就又回了部队,这本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俞玄义倒是越来越开朗平和,大学和公司的扫地大妈都纷纷表示俞先生越来越平易近人,看到她们都微笑打招呼。
等,等,等。
陈尘雪不止一次看到俞玄义取出录像带来看。
阿莼委屈地扁着嘴,跟她爸爸抱怨说弘晖有的时候有点烦人,她压力大。她爸爸劝慰她:“你看过格林童话撒,一个父亲有三个女儿,问你们爱我像爱什么,大女儿说爱你像爱珠宝,二女儿说爱你像爱漂亮的衣服,三女儿说爱你如盐。三女儿因此被嫌弃,但她才是真的爱她父亲的……你不要总想着,大事你不能做主,完全得顺从他的心意来,你要想,施比受有福,要是觉得他太烦受不了,那你就多黏他一点,让他试试这种滋味……”。
阿莼哧哧笑。爱娇地说:“那我就跟爱爸爸一样对他?”。
她爸爸板着脸说:“这倒不用,对他差一点,差不多就行了。”老头颇为得意。
两人一起笑。
啊腻歪的明莼,可是从明莼爸爸,再到俞玄义,或者是遥远时空的弘晖,都吃她这一套,你说有什么办法。
还有一段。阿莼辅导小乖做功课,讲解到课外读物《牡丹亭游园惊梦》。
屏幕上的女演员,在婉转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得圆。”。
“这一段写得特别好,词句字字珠玑。”。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姹紫嫣红说的是花,其实也就是人,是古代大家族里美丽青春的女子。姹,姹女也,也就是美丽的少女。姹紫、嫣红,前者指代少女,后者干脆就是许多古代女孩儿的名字。古代人其实寿命短暂,像在汉朝以前到汉朝,人们的寿命普遍只有三十多岁。到唐宋,四五十岁,哪怕到了清朝,大多也只活六十多……中途夭折亡逝的,不知凡几。”。
“因此古代女孩儿的青春,也就特别短暂。从十二三岁长成,到十六七岁出阁,最美好最无忧的年华只有这四五年。这么转瞬即逝的永不复返的时光,却有许多人忍受着贫贱,有许多人忍受着冷遇漠视,有许多人忍受着阴谋暗害……在一个并不美丽、并不舒适、并不安全的地方凄风苦雨地度过。”。
“更可怕的是,对许多女孩子还说,前途未卜,出阁意味着比现在更残酷更磨灭人的生活。林黛玉作诗说,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就是这个意思。”。
“此时能如何应对呢?在有限的年光里,欣赏无限的美景,所以它转头就写,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良辰,在一天最好的时辰,不早也不晚,不太冷也不太晒,有风有花有光明不刺眼的阳光。美景,云片朝飞暮卷,房子在竹林的掩映下是云霞翠轩,花园子里,有风雨的时候也是雨丝风片,是景不是催磨,湖上烟波千里,还有画船可渡。奈何天,此时人正是百无聊赖,心闲有意趣,愿意对此消磨佳辰。”。
“心情好到可以用‘赏’字来形容,遇到的都是快乐的事,此时竟不知身在何地,不知在谁家的院落。这么快乐的时光,以前竟然全都辜负了……总在做看起来有意义的事情,你我是锦屏人,难道就有条件去看得这韶光贱吗?”。
明莼悠悠说着:“小乖,你以后就会知道,人最宝贵的不是钱财,是时间。就算你拥有千万年,时间还是不够用,还是很严苛。”。
明莼的声音低回沉迷,仿佛沉浸在过去的某种情绪中:“四月有四种花,牡丹花王芍药花相,荼蘼香梦杜鹃啼红。杜鹃是极伤感悲愁的,在神话里寄托着亡国之恨。荼蘼更是伤心凄凉,开到荼蘼花事了,伤情最是晚凉天。”。
“牡丹是花王,自然是好的了。可是又有诗说,牡丹花好空入目,枣花虽小结实成……牡丹开得最是繁盛,可是它没有结果,开过一季便成空。连花王都是如此,何况其他以花为喻的女孩子们呢?”。
“这一段词,真是无限的哀怨,无限的凄楚,古代闺秀听了,真是要如逢毕生知音的,难怪有女读者甚至愿意为汤显祖相思而死了。红颜胜人多薄命,在中国,特别是在古代,大抵就是如此。不是有人说过么,许多美人都荒芜了,像随意绿过的野草;无数朝代都崩塌了,像长满青苔的石阶……”。
“朱颜辞镜花辞树,美人老、香草尽、朝代崩、故人逝去,这样的失落有几个人能够承受?纸上云烟都散去了,杵着的是个生铁一样冰冷冷的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已经不是在跟小乖说了。
转瞬又从思绪中脱离出来,开朗地笑着给小乖讲数学作业。
陈尘雪怔怔站在门外,看着俞玄义专注的神情。他想必能理解她吧,这人间风雨是无情的,可是人沉醉在一个荼蘼香梦中,一醉就是一生,一生不过一醉。
这就是人生如梦的含义吗?。
而她陈尘雪的人生,虽稍嫌苍白,却也称得上香梦沉酣了。
她站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凝望着在最美年华爱上的玄义,注视到老,相思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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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莼再次回来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已经病得很重了。而那时候,俞玄义也已经是一个老人。
暮色中她衣带飘飘,凭空出现,一步步走过来,俞玄义含笑握住她的手:“你来了。”。
“是。我来迟了。”。
“怎么会。不迟,比我想得还要早一点。”。
明莼忍不住泪盈于睫。她小的时候,他是琼林玉树一样的美少年,看上去高不可攀。她长大之后,他是神仙气度的美男子,懂得太多人太好。现在他是双鬓微斑潇洒依旧的成年人,她却还像一个小孩子,面庞青春稚嫩。
在他面前,她总感觉安全、可依托,浮生浪浊浪苦浪高,但总有人愿意为她撑起船帆。
但是很快的,这个人她也要失去了。
俞玄义的父亲也近弥留,玄义和阿莼一起去探视老人,他看着这两个已经不像璧人的他的儿女,长长叹一口气。终于含糊地说:“你真不像我儿子。”。
俞玄义安之若素:“是。明柯比较像您。”。
“但是我感觉很有福气。”。
老人说起话来十分吃力,但意思却很清楚:“我儿子就算、和其他人走的路不太一样,总算、从来、不是庸人。你比我杰出,我很……高兴。”。
被看护推出来之后,阿莼站在花园里,终于忍不住哀哭。
她还是那么青春美貌,连冰冷冷的英俊医生也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她想起方才去医院探望爸爸妈妈,妈妈还好,爸爸却只是拉着她的手反复说:“千万不要一个人。”。
老人总怕子女孤独啊。
他们未必多么满意从未见过的弘晖吧,可是宁愿把弘晖想得很好很好,说得完美非常,只希望女儿能过得幸福。甚至都要放下娇宠孩子的心态,要婉转劝她委屈自己一点,俯就一点,不要和丈夫产生矛盾。
而弘晖呢,他一直不出现,只是因为要尽可能实现她的愿望,把来到这个时空的机会都留给她。
唉,她连命运都不能怪,命运已待她太厚。
俞玄义轻轻拍她的肩膀,像她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似的——“生、老、病、死,是非常痛苦,但也是人间常事。你以后总还会见到我们,不要太伤心。”。
明莼忽然失却常态,嚷道:“什么‘我们’,哪来的‘我们’,小叔你还年轻得很,你不许胡说!”。
俞玄义笑了。
他是这样长久怀有心事的人,一生之中,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璨然而毫无阴霾保留的笑容,阳光似的。
这次停留了半个月,她陪着他一起去教室,学生们纷纷猜测他们的关系。
有人说:“想必是祖孙。”。
有人冷笑:“我把你这有眼无珠的杀才,他们绝对是情侣。”。
但大多数人只觉得是俞教授的晚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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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锦词和明沉站在病房外说话。
“小爷爷已病了许久,为何突然有人来探望?还是这么一位大美女。”。
“美女倒不奇怪,小爷爷桃李满天下。奇就奇在一进病房,两人目目相视,均流下泪来。要是明清笔记小说,那必定就是小爷爷早逝的恋人转世而来。”。
“呸,别在你大姐我面前说什么前生后世。我至今尚无男友。”。
明锦词就是小乖,明沉是明柯的儿子。
两人踮起脚去听病房内的声音。
“哗,她在给他读书。听,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病房里女声低低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做得了主似的。”。
两人感慨:“唉,多么感人,只有上个世纪出生的人,才会有这种永志不忘的感情。我们都太俗了。”。
说着,两人都笑了。
病房里,明莼放下书,俞玄义和她说话:“这次怎么忽然能来这么久?”。
明莼也疑惑:“弘晖闭关了。师父忽然出手,把我送来这里,我这次足足能待半年。奇怪的是他说有个条件,以后你去——世的时候,我不能再来。”她说到去世两个字,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似的。
俞玄义很惊讶:“你师父真是高人。我也正想和你说,到我快要死掉的时候,你就不要来了吧。不要让我难为情。他竟就洞察了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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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病房的时候,明锦词和明沉也各自有家室了。
“这次,是真的熬不过这一关了吧。”。
“唉,多么有风度的老人。你看外头围的这么些学生,你说我们要不要建一个私人纪念馆?”。
“去,你我好好保管着东西就行了,哪有自家人要封自家人的。小爷爷若不是中途突然转移注意力,去研究什么清朝历史和考古,想必能有更大成就。”。
“小爷爷一生,也够风流自赏了,想必也足够快活,看看,甚至连婚姻的约束都没有,还在乎什么更大的成就。”。
“上次来的那个美人儿此刻在何处?他们两人一起去游遍欧洲,在莱茵河边阿尔卑斯山旁一住就是好几周,哗,那才是神仙日子。”。
“如果没那么多不识趣的毛头小子跑上来和他们说,‘这是你父亲吗,可以告诉我号码吗,你家住哪里’……想必会更高兴。”。
两人讲得笑,可是想起病房里的老人,又愁上心头,压抑地笑不出来。
明沉站起来:“你,你是谁,为啥往病房闯——”。
那青年男子回头,一屋子人都呆住,冰雪为容玉为骨,这样的形容竟然也可以用在男子身上,他又那么孤高洁白,宛如神仙中人。
明沉身不由己跟着他走进病房,小爷爷俞玄义已近弥留。
轻轻吐字:“阿莼。”。
青年男子点点头,不避嫌疑地握住他的手:“红尘迷心。回归本相罢。”。
俞玄义去世的那一刻,青年男子的表情变得很奇特,仿佛是一抔洁白的冰雪,忽然被折射到彩虹的光影。
他喃喃地说一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道太柔则废,太刚则折。”。
明沉待要扯住他问,他已经消失不见。几人面面相觑,只得归结为白日发昏。
他们遵照遗嘱,把俞玄义与早逝的姑姑明莼合葬起来。
只是让人不能理解的是,淡泊自处一辈子的陈尘雪到晚年,突然写出一整部书稿,整理出俞玄义的全部感情生活,叫人嗔目结舌。
明锦词急得责怪母亲:“你又不是那种等钱用的小报记者,何必写死者的八卦。”。
陈尘雪只是说:“你看了那本书再来与我说话。”低声说,“也不知他会不会有半分满意之处。”。
明锦词办丧事累得死去活来,终于说:“这世界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他终于寻得清净,哪里还会回头?”。
颦卿(一)
集锦篇第八十九章。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浊陷渠沟。——《葬花词》。
灯红酒绿,衣香鬓影。
歌女在柔柔地唱:“命中让人怀想的快乐太少,寂寞太多,总要留下一些,可以永远燃烧下去的吧,即使燎原后要复归于灰烬……”。
这是新流行起来的一种新派诗歌,模仿西洋诗而作,不求用典,真情流露,大胆露骨。
颦卿端着酒杯,凝思一样微笑了一下。
许多旧派人士痛骂此音靡靡,丧德败家。更多人责舞会引人堕落,致使女子不守妇道,男子心恋花丛。但有什么办法,年轻人都喜欢这个,不要说青年男子,就连未出阁的小姐也爱参与此类王府宴会。
颦卿想,自己血液里应该流动着叛逆的因子。虽然她外表上看上去,是个最孱弱最文雅的娇小姐。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一个女子,竟然也曾经有这样的嗟叹。
无论是在年少的时候恋慕上表哥,还是像现在周旋于各色人马之间,都是把她往“停机德、咏絮才”方向培养的父母所不能想象的。
家里最鼎盛的时候,爷爷是户部右侍郎,父亲任盐课,李家曹家同气连枝,四大家族坚不可摧。他们李家曾经四次接康熙爷圣驾,银子像淌水一样花出去,曹家出过一个亲王王妃,最炙手可热的八阿哥胤禩都与他们有姻亲关系。她的舅奶奶,也就是爷爷的表妹,正是当朝密妃,如今的密太妃。
说是奴才出身,到底也挣得一个皇亲国戚的名分。
这样威势赫赫的家族,倾倒起来却如同大厦崩塌。
那首《哀江南》怎么唱的来着,“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雍正元年,李家抄家。雍正五年,曹家抄家,爷爷李煦被下狱,流放。雍正七年,爷爷去世。
和硕怡亲王弘晓走过来,看牢她微笑:“上次给你的书,看了吗?”。
他安宁的黑眼睛里带着柔情。
颦卿点点头,双目就又低垂下去,闲暇之时,她的神思与魂魄总像游离在另外一个世界,这般缱绻忧悒的姿态叫弘晓魂不守舍。
他忍不住开始和她讨论《石头记》的读后感。此书自书成之后,作者抱着书稿到皇家出版社要求出版,出版社工作人员惊为天人,立刻上报皇上皇后,于是一夜之间天下皆知。
终于忍不住问:“林妹妹就是你,可是?”。
颦卿神情彷徨,弘晓自觉说错了话,不敢吱声。他扶着她到一旁花朵型沙发上坐下,谦太妃看到他们,忍不住对弘晓斜眼轻笑,她很鼓励这一对。
颦卿默思,弘晓看着她,自己不出声也可以看一两个小时。
《石头记》一书出版后,上至皇帝皇后,下到士子庶民纷纷成为黛粉,不少人痛责贾家侵吞黛玉家产、苛待弱女,不仁不义。
其实不是的。
李家崩塌得比曹家要快得多,她的太祖母文太夫人是康熙爷的乳母,曾亲自看护过圣祖出痘,被康熙爷亲口呼之为“此吾家老人也”。康熙爷还在的时候,他们李家甚至比曹家还要显赫,她和表哥常年住在李家的拙政园中,在文太夫人膝下承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