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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一向太不把自己的兄弟姐妹当一回事了。若有人去到了外国,那就是抛家弃祖,不孝至极,若是在国外受了伤害委屈,甚至丢了性命,那也是活该。中华这么好,谁叫你跑去国外呢?假洋鬼子。”。
她讽刺地说着,微微冷笑。“中国人有权去到世界的任何地方。政府虽暂时不会公开支持他们的侨居行为,但也绝不会就此不把他们当作国家公民。就算他们在国外,我们也应当并且必须保护他们。”。
明莼简洁地说完,看一眼帝云出。
帝云出笑说:“好姐姐,你只管放心,我早已厉兵秣马了——要真有不听话的,绝不会打输给你丢脸。”。
明莼一笑,这才靠回到椅背上,姿态放松下来。
我说:“姐姐放心,国立工厂之事,已筹备妥当,开始招工了。”。
她先惊喜说:“这么快?”。
我说:“天大篓子地大银子,有钱什么办不成。”。
她点头笑笑,神态并不十分高兴。
她好似一直在担心失败,又在担心她的种种尝试给人带来负担。我这个见识过辉煌史实的人自然不会有此类顾虑,只是为她的表现而感到纳闷。
就像是知道了最坏的结果,而在拼命逃生似的。
我想想,说:“底下人回报说,坤宁宫已经翻修好了,我去看了看,果然亮堂齐整。姐姐,陛下说下月是你的千秋节,这次需得大办,就设在坤宁宫如何?”。
明莼眉间微蹙,说:“不过寻常生日……”。
一边奉茶的妙见笑道:“怎么寻常了,这可是主子娘娘的第一个千秋节,自然该当大办,何况还有小阿哥呢。”。
我和帝云出目光对上,忍不住相视一笑。
雍正十一年的灯火之夜,雍正十二年的京城庆典,有老爹珠玉在前,儿子怎么会甘心落后。只怕样样要比着来,不怕张扬,就怕不张扬。而且,以前是贵妃生辰,现在是皇后千秋,又是不一样。
别的不说,如今满朝权贵大臣,哪一个不是在暗地里准备生辰礼物。明莼宫里流出去的小太监小宫女,如今都吃香到不行了。
而明莼的表现也耐人寻味。先帝在的时候,她是破罐子破摔对前途没什么打算,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能享受则享受。如今自己当家作主,则样样惜福件件谨慎,不肯随意花用了。
我和帝云出并肩走出去的时候,还在讨论这个问题。
他轻笑着说:“以前帝王佳丽三千,个个奢侈样样娇丽,国家不也好好运转。如今只有一个皇后,凭是怎样花费,难道还能捅破天去,姐姐也太可爱了,只想着给师兄省钱呢。”
我笑笑:“陛下必定十分感动。”。
他点头说:“心意是好的。”。
辟萝的空隙间漏下点点阳光,璀璨地打在他毫无瑕疵的脸上。我细瞧两眼,一时怔住了。原来眼熟真不是我的错觉,他怎么……长得这么像曼沁罗呢?。
帝云出双眼眯起,极为流丽,他说:“怎么只管盯着我瞧?”。
我掩饰说:“没什么,只是一时想起来我未婚妻,她也是十分贴心贤惠的。”和帝云出共事日久,一些闲话也说得了。
他一听,骤然笑了,那真是云破月来,光华万千,看得我这个男人都有点怔。他调侃地说:“天下女子大抵不过那样,明爵爷夸嘴了吧?”。
他说的都是什么?我摇头说:“不然。各花入各眼,在我看来我那未婚妻实则是又美又好的,人人都有缺点,但陛下和娘娘以及她就没有。”。
帝云出更是笑不可抑,忽然指着我像顽童一样叫:“吹牛皮,吹牛皮!”笑得几乎软下去,歪在我身上。
这人真不可理喻。
我搀着他尴尬道:“或者是我说错了,但帝先生也不必如此笑我吧?”。
他笑得喘气,半晌才道:“那你是定要和他在一起的了?唔,以后没有孩子怎么办?”
这话更不通,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会没有孩子?我和她都没有问题啊。”想想紧张起来,“莫非帝先生已经看出什么不妥了?”。
这人是医生啊!据说还是神医级别的,万万不可得罪。
他负着手,走到我面前仔细打量一番,在我忐忑时悠然说:“唔,瞧着么仿佛是没有问题的……”。
他渐渐走远,留下一串话:“要孩子么?其实想想也未尝不可,我考虑考虑……”
我、我真心不能理解啊!到底我和曼沁罗要孩子关他帝云出什么事?哪里需要他考虑?
我莫名其妙到无助的地步,愣愣看着他的背影,深深感觉到人生之深不可测、突如其来。
更古怪的是,出宫后我见到曼沁罗,和她说起同事帝云出,她的意见竟然是:“宝贝,和他多接触一下吧,你要是能喜欢他,我会很开心的。”。
这样毁三观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帝云出因事外出。
十二月的时候我随同陛下一起前往雍和宫拜祭先帝,因为要负责安保,我提前一天到达现场,在当天晚上的时候,却出了一件奇异的事情。
我走到雍和宫——这儿原本是雍亲王府,后来为着停放先帝梓宫的原因,临时改名叫雍和宫——的正殿外,不免感到一阵寒气森森。先帝的梓宫仍然在这里停放着,尚未入土,而十二月原本是先帝的生辰月份,陛下为了彰显孝心,非得来此拜祭一趟不可,哪怕要为此把姐姐独个儿留在宫中。
月光明亮,轻云漂浮,可是在冬天里,这样明朗的月色也是冷冷的,薄冰一样浮着。
侍卫们突然呼喝:“谁?”。
怔半晌,我说:“没事,听岔了,你们先走吧,我在这耽一会。”。
侍卫们走的时候,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很明显,担心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明家公子会不会遭遇不测。
月光如冰,我低低咳嗽一声:“曼沁罗,出来吧。”。
她换了一身装束,白衣,金线绣的大朵曼陀罗,金耳环,头发扎成大辫子盘起来,白色的绣鞋。整个人看上去,又仙气又诡气。
我诧异地问:“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有事?”。
担心她冷,走过去牵牵她的手。她却一闪避开了,一下子离我三尺远,站在月光下俏生生地冷淡地看着我。
我苦笑道:“是不是生气了?你出门的时候说不让我送,我怕你生气,也没敢到明亲王府去。你出外十多天,怎么突然就回京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低声说:“没事。”。
我说:“你嗓子怎么了?”。
她苦笑一声:“中了招,嗓子倒了。”。
我心痛万分,赶紧上去拉住她:“那赶紧的,先到我住的地方歇歇,明日我领你去看太医。”
她不声不响,随着我走。我先把狐裘脱下来给她披上,再带她回去,一路万分担心,走在平地上也怕摔着碰着了似的。
她突然问我:“在你看来,我……长什么样?”。
我说:“没人比你更美。”。
她轻轻笑了一声:“不是,我是说,我眼睛、眉毛、五官都长什么样?你觉得,我左额头画一轮月牙儿是不是会更好看?”。
我笑道:“你自然眉毛眼睛都好看,这种丹凤眼我最喜欢,风情万种……眉毛显英气,对女子来说最少见。五官都精致到极点了,除了陛下,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细致的人。至于月牙儿,你弄那个做什么?花钿?”。
她沉默了一会,悠悠笑叹一声:“没事,我就想知道你怎么看我的。”。
我说:“你要有自信一点,像明莼姐姐,虽然丈夫是皇帝,但她从来不怕陛下见异思迁。不过也是我做的不够,要是像陛下那样,估计没有女人会白白担心将来吧。”。
曼沁罗一抬手,手腕上几个金镯子就叮叮作响:“哦?姐姐?皇后姐姐?”
我说:“是啊,看看,皇后都不担心呢,你也别多想啦,先养好身体。”
那时我只以为她是任务受挫,自信倾塌。事后再想起来,我发现自己竟愚蠢无知到这种程度,被区区一个苗疆幻术蛊惑。
变幻
明徽篇第七十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纳兰容若。
我将曼沁罗安置在主卧室,自己到外间去睡。侍卫们自然是知晓的,我们一贯熟不拘礼,第二天就有人来问那个女子是谁。我也就坦言说是未婚妻。
白天的时候,陛下来雍和宫拜祭先帝,不知怎的,他一次忽然转头四看,然后问我们:“雍和宫中可有外人?”。
我们自然答没有,此事也就这么揭过了。然而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的意思分明是感觉到有人在此地窥看。我纳闷得很。
午间我回到住所去,屋中静寂无声,只有更漏声声滴着,曼沁罗躺在软榻上,丝帛盖着脸,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大概这次任务失利真的给她打击颇大,此刻她的姿态竟是如此的娇慵自怜,前所未见的。
我走进去坐下,她却撩开帕子睁眼看我:“在这里要住几日?”。
我说:“陛下明日便回宫中,我们在此再多留一日即可。”想想问,“你是回明亲王府呢还是?”。
曼沁罗幽幽叹了口气:“那儿哪里还会收容我?”。
我说:“那便随我回明府去罢,早该介绍你同我家里人认识了。”。
曼沁罗垂下眼睫,倦意不胜:“别……要是能再见见陛下同皇后娘娘,那就好了。”
我奇道:“你不是一贯叫明莼姐姐的?”。
她默默无语,我安慰她说:“别担心,你既然不愿意回明府,那就先不去。我在京中也有几处院落,定把你安置得好好的。进宫是寻常的,姐姐早想见你呢。至于想拜见陛下么,有姐姐的地方自然就有陛下在了。”。
曼沁罗点点头,拍拍我的手:“只是劳烦你。”。
我笑笑,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只见她依旧倚在那里,一双秀眉愁蹙不尽。
这实在是叫人惊讶,在我的印象中,她一向是笑语不断的、意气飞扬的、风流雅致的,这一次短暂的外出到底有什么魔力,竟教人换了一个样子?。
进宫的时候,陛下正陪明莼坐着,两人竟在壁炉里烤红薯吃,满室都是食物的香气。明莼怀孕的月份已经渐渐到了,腰腹间珠圆玉润,但脸上却并没有孕妇的浮肿或者黯淡,反而皮肤水润、精神奕奕,一看就是备受呵护的样子。
看上去,是个幸福的美人。
不由得想起来前世电视剧演的,雍正皇帝还在御案前坐着,身旁的妃子和阶下的儿子就眉目暗传。美人是相思憔悴,皇子是抑郁难解。唉,这和真实历史之间的差别又何其巨大,首先逻辑不通,其次人物性格走形。
我走过去,笑着向明莼拜一拜:“姐姐,我今日带了个人来给你瞧。”。
明莼疑惑道:“这又是谁?”。
我说:“这就是我跟姐姐说过的,我想娶作妻室的人。今日特地带她来拜见姐姐,她礼数不周得很,姐姐万万替我多管教些她。”。
这一番话,自然是客套。明莼又不是无聊的人,怎么会没事来管教未来的弟媳妇,我在帝后面前为曼沁罗打个谦卑知礼的底子罢了。我转头说:“阿罗,这是姐姐姐夫。”。
却是一怔。曼沁罗的表情震动而无措,双目从明莼的脸上,挪到她的腰间,忽而又转回陛下面上,死死盯着不放。
我觉出不妥,低声叫:“阿罗?”。
她震动似的清醒过来,慢慢把目光挪回,跪下叩首道:“小女见过陛下,见过娘娘,愿陛下与娘娘万福金安。”。
那么一字一字,仿佛是一个恭谨而小心的普通女子,声音间的颤栗也仿佛是因为惶恐。
我看一眼陛下,因为刚刚下朝的关系,他穿着绣金龙的帝王常服,缀着明珠美玉,这样子尊贵堂皇的帝王家气度,也掩盖不了他身上避开尘世、孤高洁白的气质。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是真龙的胎,出岫白云的骨。
外加一副毫无瑕疵的美人皮相,真的足以众生倾覆的。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带着曼沁罗去古寺后竹林中看新出的笋,并品尝寺院的素斋,当时她说:“这世上我只服弘晖一个人。其他人,哪怕我师父那老头子我也不听他的,常常气得他跳脚,说是白替别人养弟子了。”。
我先说:“也就姐姐和你,胆子忒大,竟敢直呼陛下的名字。”后来又吃醋说,“你只服他一个人?那我呢?”。
当时她撩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你倒是挺可爱的。”。
那时自然是笑语,如今……如今却叫我心中一沉。
再转头去看,她静静俯首,那种静默、虔诚、朝拜的姿态,叫我再也识不得她。
我看见地毯上铜钱大的湿印,那是她的眼泪,也是我的冰山。
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如果她真的爱的是别人。我的心像是秋池水,一日比一日寒凉。
我想起帝云出的暗示,我和曼沁罗可能不会有孩子。但事实上呢,历史上的那个明徽,他是有后人的,我还见过那个倾国少女的照片。
也许这不过说明了,我和曼沁罗不会在一起。
明莼轻轻笑道:“确实是个漂亮的好孩子。哪有你说的那样?明徽,还不给人赔礼道歉,把女孩子扶起来呀。”。
我的魂灵才像是回到了身体之中,赶紧扶起曼沁罗坐下。这时陛下皱着眉头说:“明徽,你说的未婚妻就是她吗?”。
我说:“正是。”。
陛下仿佛不信似的,疑惑说:“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我答:“曼沁罗。”。
陛下略微点头,不再说话,但神色间也并不赞同。
帝后事忙,略略问过几句也就不再说什么,我告退的时候明莼说:“明徽,你带着曼小姐在宫中小住几日,安置好人家。”。
过几日就是年关,我正在苦恼,曼沁罗既不肯跟我回府也不再去明亲王府,住在哪里是个问题。没想到姐姐这般替我着想,而且不动声色,真正贴心。
曼沁罗仿佛也明白其中关窍,低声应是,无言地福身表示感激。
颦卿拉着我往御书房走的时候,我还一路挣扎。
“颦儿你干什么!陛下的秘闻是轻易听得的吗,不要命了!”。
她柳眉倒竖,冷笑道:“你该叫我颦姐姐。今日不教你看看清楚,你还做梦呢!”
大家亲近了就是有这点不好,家里的姐姐们使唤弟弟都顺理成章的,就连这个认来的姐姐也一样。不过颦卿实在是诚心待人的,所以我们家人也都很喜欢她。
穿过尚未开放的白玉兰花丛,再往前走是交泰殿,我们借口是替皇后取东西支开了太监,去听书房中陛下和曼沁罗的耳报。
陛下的声音冷淡而严肃:“为什么突然来京城?”。
曼沁罗的声音幽微:“我很久没看见你了……”。
“你到哪里我无意去管,不过你不该去惹明徽。”陛下的声音毫无感情,“他是阿莼的幼弟,以后是我的重臣,你应当明白,他不能受你的影响。”。
曼沁罗冷笑一声:“那你命令我啊,你让我现在就跑到金水桥一路扎进护城河!从此再也不出来岂不是好?”。
陛下说:“你应当计划好自己的事情,另外,你留在宝贝勒府里的暗探,把他弄走,京城的事情不容苗疆人插手。你的感情之事自己随意,但不得主动靠近阿莼。”。
曼沁罗沉默着,我本以为她会顶撞他,就连颦卿也握紧了手。谁知曼沁罗平板地说:“是。”
那声音,仿佛没有自己的意志似的。
颦卿赶紧拉着我走了,她低声斥责我:“你什么眼光!这个莫名其妙的狐媚子若是蛊惑了姐夫,瞧我饶你不饶!”。
我苦笑道:“你也太低看陛下。”他终身对姐姐忠诚,这有历史作证明。
她哼一声:“就算犯罪行为不成,她的这种犯罪意图也应当严惩,否则日后有非分之想的女人们要排山倒海呢!”。
我想起和她共赏夕阳,想起和她诗词唱和,想起和她琴瑟和鸣。
以前,以前我们是人人称羡的一对精神伴侣。
不过数十日不见,竟像是变换了一个世界似的。这世界上的感情,有天长地久的吗?
或许有罢,譬如离我们不远的这一对帝后。可是弘晖和明莼,他们本来都是神仙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