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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郁闷地叹了口气:“我也想啊,可她现在一步都不出宫殿,根本不见外人,我哪里敢违拗了她。”。
帝云出说:“她是留下心理阴影了,而且现在妾身未明的,谨慎些也正常。不过要我说,她也是够可怜的,以前就被你爹圈在这里头,现在又是个你,死过一遭了还在这紫禁城里啊。”
我说:“你少满嘴胡说,再这么着,我们就去十三天外练练。”。
帝云出悻悻不语,过一会说:“师兄,你可得顶住,说是单身就一定单身!不结婚怎么了?犯法啊?要是你被他们逼着娶了亲,我们这帮师弟怎么办,第一个轮到的就是我。而且还有好几个师妹一直等着你什么时候让女臣入朝呢,她们都说满腹才学无处施展,郁闷得紧。”
我笑起来:“你放心。”。
帝云出虽然出身低微(我杜撰的),但是运气好,打小就跟着太子做亲随,后来又跟着太子在西北立下军功,现在也是个正二品。长得好又简在帝心,年纪还这么小,根本就是钻石级金龟婿,多少岳父瞧着他呢。
不过我也不敢让他娶妻,不说师门的问题,我就是害怕成亲第二天他和新娘子一同讨论胭脂水粉、针线刺绣……。
等搬到圆明园后,阿莼总算愿意出来偶尔走走,由此遇到了帝云出。当时她在大戏楼听一出《苏三起解》,帝云出坐在她忽然走进来坐在她正旁边,一曲既毕才开口笑说:“你最近怎么总听戏?”
阿莼挥手让上前拦阻的宫女下去,垂目喝了口茶,半刻才说:“没什么事做。”
台上梆子声连响,戏文上词句铿锵,帝云出贴阿莼近些,悄声笑道:“怎么会没事做?侍奉陛下难道不是正事?”。
阿莼仔细瞧着台上伶人,随口说:“那你我岂不是要共勉一番?——你是哪个宫里的侍卫。”
帝云出听得闷笑,口中说道:“虽然我日日勤于公务,忙着侍奉陛下,但是今日打外头一见你,便觉得姐姐你的风采照人,实在是我平生仅见,忍不住要来拜见你,你不怪我罢?”
他在这里满口姐姐妹妹的,听得旁边的妙见柳眉倒竖,恨不得上去打他一巴掌。
阿莼依旧托腮看着台上,对道:“谢谢你的赞赏,就我所见,你竟也是个极好的佳公子。”
她平平淡淡说来,称赞之意冲淡到了极点,只余一点幽眇的香气,让人喜悦不起来,但也怪责不下去。帝云出眉毛一扬,只觉得这句话很不顺耳,但又无话可说,只得转移话题:“这些戏都演俗了,并没什么可看的,不如我变一出好的来给你瞧。”。
阿莼听了,就跟妙见说:“那就把这些都停了罢。”妙见忙不迭吩咐下去,帝云出问:“你想听什么?”。
阿莼想想说:“都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就听思凡这一折吧。”
妙见就有些疑惑:“这位公子怎么能唱思凡?”。
阿莼好笑说:“你以为他是自己去上台唱戏?你瞧他这目无下尘的劲头,到现在也没正眼看过你一眼,哪里是能自己去做这营生的。”。
她们两个当着人的面就议论当事人,不算太礼貌,帝云出却听得大喜,道:“姐姐竟是我的知己!不瞒你说,这一声姐姐,现在才算是实心诚意地叫了。姐姐,小弟方才失礼了。”
阿莼把他扶起来,也笑了一下:“不敢当,你叫我明莼便可,不知你怎生称呼?”
帝云出说:“我是帝云出。”。
阿莼想想:“原来是你。今日才见得,不巧得很。”。
帝云出说:“怕什么,与其刻意去见,倒不如恰逢其会。我今日才见到阿莼你,没备下什么礼,就给你看一出戏法。”。
帝云出去后台转了一圈,两人一同坐下,便看见台上转出来一个尼姑,掂袖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阿莼手一松,茶杯就掉了下去,登时笑得又喘又咳,妙见十分忠心,先火道:“你怎么这么乱来,我们主子病还没好。”。
帝云出关切地摸阿莼的手腕:“哦,切脉我也会的,保阿莼你症候全消。”
阿莼笑半天才说:“你怎么把她变成了这么一张脸!”。
帝云出若无其事道:“怎么,不好看?”。
台上分明还是先前一个女戏子,奈何帝云出却把她易容成了现在的陛下我的模样。血滴子的人说到这里,也是忍笑又惶恐的样子,抬头悄悄暼我一眼。我淡定地说:“然后呢?”
而后阿莼仔细鉴赏了片刻,说:“龙眉凤目,朱唇皓齿,长睫毛尖下巴……嗯,不错不错,确实是个绝代佳人。”。
帝云出笑吟吟的:“我手段厉害吧?”。
阿莼诚心诚意地说:“厉害。”。
帝云出很是得意:“想不想学?”。
阿莼不答话。帝云出“嗯?”一声,表示疑问。
阿莼才说:“学这个做什么,天天把身边的侍女变作他的模样来看着玩么?谢谢你啦。”
帝云出说:“我还有许多手段,保管你没见过,你拜我做师父,我就都教你。”
阿莼笑了半天,说:“你打量我不知道你是谁么?也来诳我,我该随着弘晖叫你一声师弟的,怎么能拜你做师父。”。
帝云出郁闷的,听完这出戏就走了,后来无话。
我听着血滴子的人详细说完了整个经过,直接让他们下去了。这些人自以为找到了些微蛛丝马迹,就想来我面前邀功讨赏。但我吃谁的醋也不会吃帝云出的醋——。
“师兄,嫂子确实是挺好的,不过她脂粉气也太浓了些吧。”走进来的帝云出闷闷说着。
饶是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也险些给他这一击击倒。
你还说别人脂粉气浓!。
我扶额,正色说:“别说这些闲话,今日血滴子跟着你,你完全没感觉么?如今我们仔细研究一下这帮人的功夫是正经,他们怎么看都有些邪异,竟然还能避开你的耳目。”
帝云出皱眉说:“怎么可能?我倒是真没发现……把他们撤了不就得了。”
我不耐烦地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把他们摸清楚再说,仓促行事当心贻害。”
他嘟囔起来:“你不是下来追老婆的么,我也是跟着来玩的,为啥有这么多烦人的正事,还真打算谋个万年基业啊?”。
看看,纨绔习气又来了。我想起闹着要改造全城地下水系统的博菱,一时头疼起来。换了个温和点的语气问他:“那你现在想做什么?回去好好修炼吧。”。
帝云出默了一下,抬起头含笑地看着我:“我现在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你们什么时候成婚?什么时候洞房花烛?”。
我直接把他赶了出去。这家伙真是太过分了,当然,他一直都是很空虚寂寞痛苦的,我也理解他,因为在我遇到阿莼之前,我和他差不多。只不过他的表现方式是专攻杂学、行事颠倒,而我的表现方式是忍着不说而已。据说这是到了瓶颈的征兆。
但这不代表这家伙可以闲着没事看我的八卦!。
下界这么久,我越来越觉得,其实我们这些修道中人,也不过是红尘之眼中的凡人而已。从三千俗世界换到修□,也不过是从一个戏台子跳到了另一个更大的戏台子,并不是真如典籍所说,自然而然就能窥破真境、了解全貌。
脱离了宗派的窠臼,反而能想清楚很多事情。
大道仍然渺茫,我也依旧没有害怕它,但是不再一味地去“求”它。
修道修道,其实是一直在求道。就像阿莼说的,一直跪着,怎么可能真的看清全貌呢?
我能感觉得到,在心境上,我逐渐站了起来。能够冷静地、审视地去打量它,也打量我自身。
窗外暮天映着寒色,我让人把殿外等候接见的大臣叫进来,心里烦恼无限。
怎么就这么多政事呢?。
都几点了还不让回家,当皇帝的就不讲究人权啊。现在阿莼是不是在等我吃晚饭?
良宵
弘晖篇 第五十章。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荫。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苏轼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我与阿莼相处融洽,心中时时快慰,竟从未发现我和她之间,还有着更深层的隐患。
就好比一艘帆船行驶在大海上,看上去是一片蔚蓝,前景优美,近景祥和,却忘了船底总有一处处的暗礁。
我以为我已得到了她。
那时我只知道开心,只知道憧憬。
但其实她望着窗外远眺的时候,总让我想起极目楚云断,愁深湘水流。
阿莼住到圆明园后,依旧也不与外人往来,总之是有诸多的不便。旧识如谦妃等早已出宫,四福晋与她的大格格自然也无法如往常般和宫中往来。那时她只能去找已经远避在红尘之外的通太嫔。
我照旧在看完折子后出去找她,走到通太嫔的院落外头,为避嫌之故就不再进去,看着远远伸出墙外的梨树青枝,不觉颇为感慨——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和阿莼还是心神两隔,如今却已经渐成眷属了。
那时梨花如雪,如今枝硬叶黄。这景色和我的心境,竟然是反着来的,想来颇为有趣。
我侧耳静听她和通太嫔的一言一语。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那位主子?”。
“我早已对良妃娘娘好奇久了……照说,她出身低微,却又在后宫中升迁不断,本来应该是很得圣心的才是。怎么她又全无宠爱,晚年来落得这么一个凄凉下场呢?”大概是在长辈面前,阿莼的声音难得带些活泼。
“她的事儿有什么好听的,没得污了你的耳朵。”通太嫔的声音,总有些永巷里的深幽意味。
但大抵是寂寞太过的原因,阿莼不接着问她也继续说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宫里宫女出身的妃嫔,往往爬得比贵女出身的妃嫔还要快、还要高?”。
阿莼说:“啊?”。
通太嫔轻轻笑了一声:“大家子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姐,就算再兰心慧性、见多识广,也总有一种天生的傲气。比方说你让她去给陛下倒一杯茶,她自然愿意;但要让她去给陛下捧洗脚水,她再怎么委屈也不能心甘情愿。而那些出身低微的女人么——呵,别说捧洗脚水了,就是喝下去她们也愿意的。”。
“人家都说妻不如妾,不就是因为妻者齐也,谁愿意瞧一个和自己并驾齐驱的人呢,谁不爱被人小心奉承着、时时仰望着、低到土里头去看着他呢?”。
“你方才问良妃卫氏……有阵子,圣祖爷是真把她爱进心坎儿里去。那会子圣祖爷正是最身强体健、顺心遂意的时候,行事难免就有些不羁,瞧见卫氏人品风流,一下子给她迷得神魂颠倒,两人立马就在她那小屋子里成就了好事……”。
“陛下自然是青春得意,那卫氏也是着力讨好,诸般狐媚手段,六宫没一个及得上。可不是立马就接到了宫里,等我进宫的时候,那都多少年之后了,还有人悄悄儿地说,卫氏的手段功夫,那是我们都望尘莫及。”。
“可惜得很,风流手段能赢得男人的心,却赢不来男人的敬。修身养性端着这么多年,最后还给陛下这么一道诏书,弄得天下皆知,‘辛者库罪妇’,呵!”。
阿莼叹了口气。
通太嫔说:“你别看我说她说得刻薄,其实我倒不讨厌她。个人凭个人的本事!有的人有出身,有的人靠熬日子,有的人能生儿子……卫氏她有什么呢?不过是她这么个人。你当她真是个绝色?就是绝色,这天底下又不知有多少了。”。
“别人争的是宠,她争的是命,自然就比旁人更肯下功夫。不过是逼出来的。”
“她才是既可悲,又可怜。圣祖爷在她那儿最快活,宠的时候难道不也是心肝宝贝地叫;丢过身就和那些慧德荣宜主子们取笑她,‘是个风流人品下流性子’!”。
阿莼抑郁地说:“怎么竟是如此?这听着也太过分了些。”。
通太嫔嗤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以为是才子佳人风月会?来个诗词唱和不成。就连太后娘娘先前侍奉圣驾的时候也还不识字呢,她可是孝献皇后的贴身大宫女!良妃罪奴出身,哪来的资格风花雪月。”。
阿莼笑说:“你说的话像意有所指似的。”。
通太嫔温情地说:“我不过担忧你罢了。”。
“你瞧瞧你,又没有好出身,靠不着娘家,又惯是个心高气傲的,哪里能真体贴温存地去侍奉圣驾。他要什么样儿的没有,你真要和人对上了,敌得过哪一个,这些人豁得出去,你还老爱端着……”。
“我晓得你聪明,可聪明这两个字,在后宫里没半点用处。男人要的是你的温柔体贴,哪个要你聪明会做学问了。”。
阿莼长叹一声:“我又能如何?”。
通太嫔忧虑道:“你傻吗!先帝还在时,你是太后赐下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为着孝道也不能亏了你。说白了,你依仗的何曾是圣宠,不过是个‘孝’字!如今你若顺顺利利升了太妃,也是个贵太妃,地位只起不落,总差不到哪里去。”。
“你怎么偏偏就走了这么一条路?人言可畏啊。”。
“弄得连身份都没有了,一身荣辱全依托圣宠,这不是和良妃一样了吗。我听闻你家的人和太子关系不亲近,可你也没必要为了这个搭上你自己啊。你听我一句劝,把这事抹平,依旧做回你的贵太妃岂不是好。”。
阿莼默了许久,说:“你过虑了——我是不愿意去做贵太妃的。有些事儿,现在总是说不准,日后便见分晓。”。
通太嫔十分失望:“情字误人!也罢了……希望是我瞎操心才好。”。
阿莼平稳地说:“不提这个,其实我如今是想打听些八皇子的事。”。
我在院子外听着,心中滋味难言。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些人都是这么想我们的。
我的朋友们口中不说,心里何尝不是在想,不过一个普通人,老了死了,谁还记得她,这也不过是弘晖一时糊涂,反正以后还长着呢。而阿莼的朋友们呢,她们在和她说,你道他是真的爱你么,说不准他爱的不过是求而不得的那个母妃罢了,如今你们之间没了先帝这个障碍,说不得就要烟消云散,你早日为自己打算罢。
这就是悖伦之爱的坏处。
如果连我,连掌控着我们未来、拥有整个天下、身为男人的我都感觉这么的忧悒和沉重。
那阿莼的心里背负了多少?。
之后的两三日,我尽量抽出时间来陪阿莼,她近几个月总有夜间失眠、白日昏睡的毛病,我怕她无聊,晚上也不睡,和她靠在床头聊天。说很多很多的事情,说我的师门,我的仙术,也说朝政经济,说日后谋划。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着,大江大海都过来了,总不能翻倒在小沟里。要是在父皇驾崩后我反而把阿莼放跑了,那我才叫蠢呢。
一时忽视了宫娥们越来越暧昧的目光。
有一次聊得久了,我就在她那儿睡了一夜,第二天突然听到镂月开云的人跟她说恭喜主子,我才恍然大悟。我一时间又是窘迫又是不安,挺想找阿莼澄清——我不是有意坏她名节的。
而且我也真没这个想法啊,早就计划好了,立皇后之后再洞房的好么。要不然我成什么了,贪花好色的滥俗之辈?。
结果阿莼说:“承你们的吉言,妙见,赏大伙儿一个月的月钱。”。
我走进去,她冲我俏皮地笑了一下,我又是浮想联翩,又是不敢多想,当天晚上就睡到了隔壁。再瞧着这帮人若无其事表情下面的狐疑猜度,我深深觉得哭笑不得——这下肯定被怀疑是伪君子了。
明明都睡过了,还装什么,我们娘娘都没装呢。
第二天晚上,我睡前发现阿莼房中灯又亮了起来,就走出门去看,果然她披着狐裘站在冷风里,月是晓月,星是残星,风中有砧声。阿莼侧耳听着,面上有凄怆之色。
我想,她一定是想起了辛者库出身的良妃。又或者,在想的是自己。
我若无其事地问:“在想什么?”。
她转目看着我,黑嗔嗔的眸子中含着笑意,那么温柔地说:“我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到那个地方去,日夜捶打洗涤为生呢?”。
我心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