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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手中线,闺女身上牵,临行密密缝,意恐不复归。
××× ×××
在我经历过的很多说得清和说不清的事情里,有一件是我始终都很难淡忘的,夜深人静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常会清晰地想起它,而每次想到它,心里总会堵得慌,想找个人说说,可是说给谁听好呢,我不知道。那今晚,就在这里说说好了,说个关于某个女孩子的故事,女孩子叫田恬,很恬静的名字,正如她病没有发作时候的样子。
田恬是我从小到大都认识的一个女孩,只是认识,因为她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
隔一个路口三四幢房子,那里有几处一直没有划分出去的旧房子,二十多年了,我出生时那些房子就在,我工作了,它们还在,在一半拆迁了并且新盖了的房子,以及另一半重新装修过的老房子中间不尴不尬地存在着。
田恬就在其中一幢房子里住着,和她的爸爸一起,读书时经常能见到她,毕业后很少碰见,因为她几乎总是在我们不出门的时候出门,在我们出门的时候回家。
有人说田恬的智商不超过五十,我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为标准说的数字,但又一点是知道的,田恬确实不太聪明,从她读小学的时候起。你很难形容这样一个女孩,她总是微笑着,在一身臭气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在被周围的同学恶作剧地拴在攀登架上的时候。你会以为她只会笑,但她确实又是会哭的,每次被同学无缘无故拉扯住头发推来推去,就因为她身上有比别人格外重的味道,她会哭,可是她哭起来也像笑,一边哼哼,一边微笑。
邻居阿婆说,这孩子作孽啊,小时候还是好好的,又聪明,又漂亮,自从妈妈没有了之后,唉……
田恬没有妈妈,这是我们这一带街坊都知道,也都不愿意提起的一件事。听说田恬的妈妈是被她爸爸杀掉的,在一个很热闹的春节的晚上,那个男人多喝了两杯,又多输了几把牌,于是回到家把气全都出在了出门迎接他的孩子身上,先是推,然后打,然后拿起了桌子上插蜡烛用的长烛台。
第二天邻居在他们家门口看到了田恬妈和田恬的身影,冰天雪地,她们两个搂抱在一起躺在门口的台阶上。妈妈已经动不了了,身上的血一直挂到台阶上,通红通红的。田恬在她妈妈的怀里哭,那是她最后一次用正常的表情哭,哭得歇斯底里,一边对着妈妈叫:“妈妈起来呀!妈妈起来呀……”
那天之后,田恬就傻了。天天嘻嘻地笑,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
开始人们还都同情她,有时候看她过来,会拿出些吃的玩的交给她。后来渐渐的,那些行为越来越少了,也许是因为她总是嬉笑着的表情,也许是因为她身上那股终年累月积累下的味道。
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颗草,没了妈妈的田恬比草还贱,终日攀爬在垃圾堆里,为找到一些对她来说特别有趣的东西而眉开眼笑,终日在外面游来荡去,没人管她。爸爸被捉进了监狱,街道和老师管着管着,也就渐渐地成了种形式主义,同龄的孩子以欺负她为乐趣和骄傲……而她就是笑,微笑,嬉笑,永远那张恬静的笑。然后用那张笑脸远远地看着我,有时候站着,有时候搬着张破凳子坐在离我家店门不远的地方。那时候姥姥总会那些点心塞给她,她一边吃,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每每这时候,姥姥总会摸着我的头发叹气,然后念叨,可怜啊,都没有妈,可怜啊……
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许因为我有姥姥,所以我可以每次在这种时候一边看着那个女孩子,一边紧紧地拽着姥姥的衣角,然后对自己说,我并不可怜。
不过也许潜意识里还是认同这种感觉的,所以纵然我并不喜欢她,甚至因为她总是那样地看着我,而本能地排斥她,但还是默许她那种行为。事实上我也没有任何借口去阻止她来看我,或许这是她所剩无几的乐趣之一,就像她在垃圾堆里乐此不疲地搜寻着她的玩具,那个时候我这么对自己说。
再大一些,开始真的同她成了那种单纯“认识”的关系。因为那个时候有了自己的个性,甚至有一些叛逆,连交友都变得谨慎而局限,何况那么一个成天傻笑的女孩。
而她也不再上学。
从她爸爸被放出监狱后,她就退了学,白天整日地在家里待着,有时候可以看到她在菜场外捡被丢掉的烂菜帮子。傍晚之后她就东游西荡,常常会在离开她家好几条街远的地方看到她,一身小学时候就没再换过的衣裳,短得已经吊手吊脚,她还穿着,一边挖着衣服上的破洞,一边乐呵呵地在路上晃来晃去,哼着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么的歌。
有一天,有人说,那个田恬人不胖,怎么肚子那么大?
经她提醒我们才渐渐留意到,田恬确实有个同她的身体很不相衬的肚子。圆鼓鼓的,好像男人的啤酒肚,可是她人是那么的瘦,瘦得连小学时候的衣服都穿得下。
后来田恬的大肚子不见了。
后来听一些同学私下神神秘秘地说,田恬的肚子不是因为胖,而是因为她怀孕了。被街道主任观察了很久才确定,死活拖着她去医院做了引产。
那她爸怎么不管啊?有人问。
说的人一脸不屑:他会管?田恬引产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家牌局里混,好些天呢,人影子也不见一个,连手术费和住院费都是街道里代付的,可不要脸了。
这消息在当时,无异于一个爆炸般的新闻。刚的发育年龄的弱智女孩怀孕了,可就是因为她弱智,所以始终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而田恬的生活还是和以往没有任何两样,在她出了医院之后,在我们还和居委会大妈一样背后偷偷议论着她的时候,她依旧每天白天在家里待着,一到傍晚,穿着那些破旧的衣裳开门出来,满大街乱走,满大街傻笑,优哉游哉。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田恬淡出在了我的视线之外,因为那时候学业和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发忙碌了起来。而人一旦不关注了,那些不被注意的事物就好像变成了种似有若无的存在,有时候甚至完全想不起这么一个人,尤其在周围的房子陆续开始拆迁,于是整个街区都开始变得忙忙碌碌的那段时间。
直到有一天她再度进入我的视野,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小女孩。
我的姥姥去世了,我接管了姥姥的店,我身边有了只会说话的狐狸……变化很大,正如我周遭这片街区,这些房子,那些来了又走的人。可是令我有些惊讶的是,田恬却一点都没变。
依旧穿着小学时的那些衣服,个子也一点也没见变化。依旧瘦瘦的,小小的,虽然脸已经是成人的模样,冲着人傻乐的时候,还依稀可见小学时憨憨的那副样子。
成人的脸庞,孩童的神情。
那天,她就是用这样奇怪的一副神情背着袋空塑料瓶在路上蹦蹦跳跳地走着。
从我身边走过,并没有认出我来,而我起先也并没有认出她。当时天已经快黑了,路灯没开,所以看什么都是昏昏沉沉的,她就那样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突兀从暮色昏沉的街角深处走了出来,背上的蛇皮袋鼓得比她人还高,因此压得她腰微微有些弯,这只比她人还高的蛇皮袋上,灰蒙蒙压着团雾似的东西。
那天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重新留意起了这个女孩。甚至可以说,是格外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常常会在她经常闲逛的地方去看看她,有时候给她带几件我的衣服,试图说服她换掉,可无论我怎么说,她总是不肯。甚至还在我那么说的时候,用两只手把自己那身破衣服捂得牢牢的,生怕被我活剥了去似的。
令人难以理解。
田恬,给你一些新衣服穿好么。
好啊,阿姨好。
那把旧衣服脱掉吧。。
不。
不脱掉怎么穿新衣服呢?
妈妈在里面。
呵呵,妈妈怎么会在里面,来,换掉吧。
不!阿姨坏!阿姨坏!
田恬出事的那天晚上,又是个热闹的除夕之夜。
那会儿我正和狐狸坐在火锅边捞着羊肉,然后就听见一长串刺耳的警笛声打从老远一路驶过我家门口,之后,爆竹炸响了,一浪接着一浪,吵得连电视里的小品都听不见,我围着从狐狸那里抢来的爱马仕围巾,在他心痛的大呼小叫里跟他抢着遥控器,开心得不得了。
第二天听说田恬死了。
就在那个全年最热闹的夜晚,她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家里。怎么死的,每每说到这个问题,那些人的脸色就会变得有点诡异。
听说她家里冷得像座冰窖。因为门和窗都敞开着,除夕夜,刚好下了场雪,雪在她家的地板上,桌子上凝成了层薄冰。被人发现的时候,她就坐在那层薄冰上,脸枕着桌子,眼睛看着门。零下的温度,她身上什么也没穿,身子被冻得硬邦邦的,正面像块玉,背面……
背面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冰凌。
她整个背已经几乎没有一块皮是完好的了,记得看到邻居小弟偷拍了发到网上的照片时,我头皮有种麻到发疼的感觉。无法形容当时我的所见,正如我无法去想象,田恬在出事之前是怎样忍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疼痛,穿着那些对她来说小得像枷锁一样的衣服在外面走动的。
密密麻麻。
她身上全是密密麻麻被针线穿插出来的痕迹,针连着红色的线,一根根从她皮肤上扎入,再拔出,然后拔那根红线留在了她身体里,整个背上全是这些被针线刺绣出来的东西。有些已经因为时间而同肉长在了一起,有些则是新的,沿着颈椎的部位一直朝下,直到腰部。
腰部拖着长长的线,很多,好像女人的长发,一根根从她皮肤里穿出,拖到地上,再蜿蜒,伸展,一直到离田恬几步远,一张破旧的床上。
床上同样结了层冰,冰上同样坐着个人,那人也是赤身裸体的,只是自腰部以下被那些头发丝似的红线一根根穿入,同样密密麻麻,不细看,好像穿了条紧身的红裤子。
那人是田恬的爸爸。
法医的报告说,令他死亡的原因并不是那些可怕的红线,而是心脏,他心脏破裂了,因为跳得太过剧烈的缘故。
照片上那个男人叉开着两腿,仰头坐在床上,一张嘴张得很大,并且扭曲。好像突然间看到了什么令他异常恐惧的东西似的,而他究竟看到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又是谁把那些红线绣在田恬和她爸爸身上的?亦无从知晓。
也许狐狸知道,在他看到那张照片之后,他说了这么句话:鬼绣。早知道,我就不让你那么做了,小白。
狐狸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
因为这是个在我心里压了很久的秘密,每每想起来,我就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这秘密只有我和狐狸,以及那两个死去了的人知道……
那天,因为气温骤然下降,所以我又带了几身衣服去找田恬。可是还没来得及把衣服交给她,却看到了一幕令我至今都还没办法淡忘掉的画面。
也许是当时天很昏暗,也许是那条堆满了建筑垃圾和废弃家具的巷子太乱,所以让一些人太过笃定,笃定于自己可怕的行为不会被别人所窥知。
“田恬乖,把衣服脱了,坐到床上去。”
如果不是乍然间窥到那男人赤裸的背影,我会以为田恬只是病了。
至今我无法忘记那瞬间胃里涌出来的恶心感,它从一个被田恬称为“爸爸”的男人嘴力说出来,那男人赤身裸体,爬到了自己女儿的床上。
纵然他并不是田恬的亲生父亲,纵然他因酒醉失手杀了田恬的母亲……
而这么可怕的话,究竟是怎样从这个“父亲”的嘴里说出来的?!
我看不到他说那话时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脑门心一阵阵地发烫。于是冲到门口用力地拍门,过了很久,那男人慢慢吞吞过来开了门。
你做什么。他问我。
我找田恬。我没有勇气让他知道我对刚才那一幕的窥知。
田恬出去了。没好气地关上门,他把我隔绝在外头。而我可悲地竟然没有勇气继续去敲那扇门,去阻止门里即将发生的事情。
梦游似的回到家,看着狐狸,三缄其口,最终还是把事情和他说了。然后说,我要去报警。
狐狸看着我,修着他的指甲:那么,那丫头将成为本地区最大的笑话。
笑话?!怎么会是笑话?!我怒。
他笑笑,吹了吹指甲:一边同情着别人的灾祸,一边幸灾乐祸着灾祸下那些人可悲的可怜,这不就是人?
我更怒。可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去反驳。
那怎么办,难道听任这样继续下去?!这么怒憋了半天,我再问。
他道:自然会有人收拾。
谁?我问。因他的慢条斯理而气短。
于是他给了我三长四短七支被烧过,又被熄灭了的香。
于是我将这些香,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埋在田恬家外头那个十字马路口,长的那些头冲着西方,短的那些头冲着田恬的家。
于是,在那个热闹而快乐的除夕夜,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死了,可是田恬也死了。
这并不在狐狸的预料,所以乍一听见,他是有些愕然的。只在见到了现场照片后,他又释然了,并且对我说了那句话。
“鬼绣。早知道,我就不让你那么做了,小白。”
只是依旧不明白,鬼绣,什么是鬼绣。
那晚狐狸让我把那些香放在靠近田恬家的十字路口,又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是什么把田恬的身体弄成那个样子……
是什么杀了那个禽兽,也同时杀了田恬……
这些问题,在田恬死后的第七天,我感到我有了答案。
那天晚上,我在田恬家门口为她做头七。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火盆力的锡箔灰灭了,打着转,无风而起。我循着它们飘散的方向,看到了田恬。
她依旧穿着那身小学时候就穿着的衣服,成人的脸庞带着孩童的笑。她笑嘻嘻看着我,然后朝我挥了挥手。
我正想追过去和她说说话,她一转身离开了。这时才发现,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个女人,女人的面目很模糊,但看得清带着种柔和的清秀。她在那里等着田恬,等她过去,她就伸出手拉住了她。
然后,两人手挽着手慢慢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在风里站着,陪着一地散落的灰烬。
慈母手中线,闺女身上牵,临行密密缝,意恐不复归。
那些线,竟然是一个母亲死后全部的牵挂么。
好沉,沉得连伤到了女儿的身都不察觉。
可是女儿呢……
女儿自她死了之后,似乎,就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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