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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
“嗯。先说头一次,浪子丞相李邦彦去年派人跟我商议,要投两万贯在我这里生利,我不好拒绝,便接了。今年元月,他却说急着用钱,派人来取那些钱。你也知道,我的钱从不会闲放着,不是借贷出去,就是投到其他生意里。急切间竟拿不出两万贯现钱,李邦彦那里又催得紧。那时,汪石正巧找我商谈,要投些钱在我的解库,原本要投五千贯。他见我有心事,便开口询问,我大略说了说,他立即说那就投两万贯,都是现钱。”
“第二次呢?”
“唉,第二次就越发惭愧了。我虽修佛,这利心却始终除不去。‘母钱’的说法你可还记得?这第二次便是和‘母钱’有关。”
“记得,我正是从秦伯这里第一次听说‘母钱’的。不过,汪石和秦伯的‘母钱’有什么关涉?”
元月底,冯赛去拜访秦广河,到他的经堂,见佛龛上那尊金佛前摆了一只小玉碟,碟子里放着一枚铜钱,铜线上穿着条五彩丝绦。而之前,秦广河的佛龛前从来只供花果。冯赛有些纳闷,秦广河才将“母钱”的传说讲给他听。
今年年初京城由于粮荒,物价飞涨,秦广河也受到波及,放出去的贷不值以前一半,因此折了一大笔,正巧身上又掉落了一枚铜钱。他想起“母钱”的话头,宁愿信其真,便供奉在佛前。
秦广河叹了口气,慢慢言道:“我这财气恐怕真要散去了。那枚‘母钱’好好供在佛像前,有天却忽然不见了,到处找都找不到。那天汪石来访,上楼时,从木板缝里发觉了那‘母钱’。他捡了起来,交还给了我。你知道,那‘母钱’若被谁捡去,我这财气也就随那人去了。汪石当时是独自上楼,前后并没有人,若私藏起来,谁都看不见。”
“他之前见过您那枚‘母钱’吗?”冯赛生疑道。
“没有,他不知道我供奉了那枚‘母钱’,更没进过我的佛堂。”
“那他为何知道那是‘母钱’,而且是您的?”
“他也知道‘母钱’的讲究,得用五彩丝绦穿起来。不过并不知道是我的。他见到我后,先问是不是我的。”
“那真是您的?”
“嗯,我那根五彩丝绦里还穿了一条银丝。”
“这两件事就足以让您信任他,替他作保,借一百万贯的官贷?”
“他答应我,借到官贷后,投三十万贯在我解库里,利钱对半分。”
“他投了么?”
“还没有,他说得先去买入中的粮草,等交付了粮草再来投……”秦广河不等冯赛开口,接着道,“这一点你不必多疑,他就算不投这钱,我恐怕也愿意替他担保。一来是感他两次相助,二来,我一生经商,不是才上道的青头小子,被人几句话便能骗到。我还是仔细查问过。汪石虽然年轻,但财力还是十分厚实,仅卖给太府寺救汴京粮荒的十万石粮食,当时价就得有四十万贯。正月里,他还和绢行黄三娘做成了一笔大买卖,也得有十多万贯。仅这两项,就至少有五六十万贯。何况,他已先跟太府寺立约,向边地运送三十万石粮食。入中粮草利润至少两三倍。因而,借百万贯并不算太过当。他这个月没准时向太府寺交纳利钱,或许是去筹买入中粮草,路上耽搁了。”
孙献来到章七郎酒栈外。
他只在这里吃过两回酒,并没有赌过,和店主章七郎也没说过话,不知该向谁打问。站了片刻,却见两个人说笑着走了出来,都头戴黑冠,身穿紫锦衫,认得是内侍省两位常侍,一个叫高莱,一个叫程西,两人是后苑造作所的常侍。
大宋开国之初,鉴于历代宦官乱政,对内侍监管极严,绝不许干政,更不许掌兵权。宫中宦官也只有几十人。百余年来,这法规日渐松懈,到当今天子继位,宦官人数增到上千,更重用童贯、梁师成等内侍,不但干政,更委以军权要柄。宦官势力气焰远胜前朝。
这几年天子大事营造宫观园林,大内诸司中,后苑造作所因此风头最盛,高莱、程西虽然职阶卑下,内侍官阶共有十一阶,他们只是第十阶的祗候内品。但手头掌领的杂务却不少,常在宫外游走。两人都好赌,只要被差遣出来,都要偷空到赌坊里赌几把。这些坊主不敢得罪他们,每回都要特意让他们两个赢一些。这两年,两人都在汴河接引花石纲,因此常在章七郎酒栈中吃酒赌博。花石纲到岸,需要力夫搬运,孙献的父亲花钱托人,将这差事揽给了孙献。
孙献忙上前深躬拱拜:“孙献拜见两位供奉。”
“小孙哥?”高莱拖着尖细的鼻音。
“多日不见两位供奉,今日又来开红局?”
“红什么红?才赢了两贯不到。”程西气哼哼道。
“今天小红,明天便是大红。”孙献小心赔着笑。
“红不起啦,那方贼一闹事,花石纲也停了,咱们也没了差事,等闲出不来了。今天好不容易瞅个空子出来,却只赚了这点眼屎钱。”程西叹道。
“听说童枢密已去剿灭方贼了,西夏都怕童枢密,何况方腊那群鼠贼?”
“但愿呢。”
“方腊坏了花石纲,扰了两位供奉正事,连我也跟着没了差事、断了粮路,这样的贼,便是老天也不容他。”
“呵呵,怪道你这么恨方贼。你就好好烧香拜佛,求老天赶紧收了方贼。我们也好给你粮吃。”
“天天都拜着呢。对了,有件事向两位供奉打问。两位供奉往常在这章七郎酒栈赴局时,可曾见过一个叫蓝猛的人?他是左藏库库监。”
“蓝猛?没听说过,我们只是进去寻耍子,哪有闲心在意那起人?”高莱尖声哼道。
“就是,看见那起人的丑贱脸儿,便要呕,谁还管他们姓马姓驴?”
“两位供奉说的是!”孙献原本要狠心花些钱,请两人吃酒。听到这话,再一想花石纲已断,也不必再巴附他们,忙打消了念头。
恭送走两人,他又往章七郎酒栈后街慢慢行去,边走边张看,才走了几十步,刚到北街街口,就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童从对面小食店跑出来,店里跟着响起喝叫声:“枣儿!莫乱跑!”随即,一个瘦长男子追出来,一把揪住了小童,朝他屁股连拍了几掌,小童顿时哭起来。
孙献认得那男子是这小食店的店主,叫叶大郎,生了一双大眼,一对眼珠子不住左右乱扫,随时在打探人事。他的店正对着章七郎酒栈,恐怕天天在探视。于是,孙献走进他店里坐下:“叶哥,来碗茶。”
叶大郎放了那孩子,端茶过来:“好几日不见孙相公了。”
孙献听那孩子哭个不住,嫌吵,便摸出两文钱给了那孩子:“买果子糖去。”
小童抓过钱,顿时不哭了,叶大郎忙道:“又让孙相公破费。还不快叩谢孙相公。”
“值什么?叶哥,下街卖小酒的白老丈的女婿蓝威你可认得?”
“认是认得,不过他是读书人,古古板板的,以前有几回经过时,我跟他打招呼,他却不应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瞧不起咱们这些小商人。他家丈人在世时,常在我们跟前骂他草袋里头装烂泥,戳也戳不响,拖也拖不动。自他承继了那小酒店,倒像是换了个人,能应答两句话了,脸面上也有些人气了。”
“他还有个弟弟叫蓝猛,你可见过?”
“怎么没见过!时常往对过章家钻。他看着比他哥哥活跳得多。”
“他去对面章家是吃酒还是……”
“赌!过几天就来赌一回。听说才犯了事,死在狱里了。”
“他赢得多吗?”
“听对面那掺茶水的仆妇说,有输也有赢。输赢倒是其次,有一件,他每回赌本都至少五贯钱,一个月来十数回,得几十贯。你想,他只是一个小库监,月俸不过五七贯钱。他兄弟两个在京里又没有什么大根基,哪里来的这些钱?我就一直纳闷琢磨。有回他从对面出来往城里去,那回似乎是赢了,背了一袋子钱。我也正巧要进城,前脚后脚进了东水门,见他进了香染街秦家解库,出来时那袋子钱只剩了一小半。他竟是到解库借钱来赌。”
“他每回是一个人来,还是有同伴?”
“似乎都是一个人来去。孙相公问这些是……”叶大郎眼珠子又开始乱扫。
“你也应该听说了,我父亲受他牵连,冤冤枉枉被贬谪。我从没见过这个人,想弄清楚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人已死了,弄清楚还有什么用?莫非……”
“没什么‘莫非’!”孙献厌烦起来,但忍住不悦,“你被咬了一口,自然想知道是什么咬的你。”
“也是。”叶大郎眼珠仍晃悠着,显然不信。
孙献暗暗后悔不该招惹此人,正要摸钱付茶钱,叶大郎却露出异样神色:“上个月月头,那个蓝猛输了一大笔。”
“哦?输了多少?”
“孙相公猜猜看?”
孙献最恨猜,随口道:“几百贯?”
“再往上。”
“几万贯?”孙献索性说了个极大。
“这倒没有。是三千贯。”
“这也已经很多了。”
“谁说不是?”
“他还清了?”孙献心头一紧。
“还没还清,我也不知道。自那以后,他再没来过。不过,靠他那点月俸钱,后半辈子恐怕都难还清。还有,孙相公,你再猜猜看,谁赢去了他那三千贯?”
“我从来不赌,怎么知道?”
“那人叫汪石。”
“汪石?汪石是什么人?”
“孙相公竟连汪石都不知道?就是那个大粮商,正月间运了十万石粮到京城、解了粮荒的那人!”
阿七似乎见不得邱迁稍微闲一下,一早起来,便使唤个不住。
他又怕吵到吴银匠,每次都是轻嘘一声,而后朝邱迁伸出食指,轻轻勾两下,又挑着眉毛,转着眼珠,撮动着嘴唇,朝他示意。哪怕伸手就能拿到的凳子,也要让邱迁替他挪过去。
邱迁却只能听命,不时侧耳听着外面巷道。除了那几个家丁来回走动外,只偶尔有人搬着东西行走的脚步声,很难听到什么人声。他出去挑水时,也仔细听着两边各个小院里的声响,但都是些金属敲击碰撞声,他从没接触过这些行当,也分辨不出金银铜铁的声响有何不同。只有巷底井两边小院里,不时传出铜钱碰响的声音,这倒还能听得出来。
除此而外,他再探不出任何讯息。
冯赛告别秦广河,进城去拜访绢行行首黄三娘。
如今这些事件越来越奇诡莫测,汪石若真的是谭力、于富、朱广、樊泰那四个江西商人口中的“五弟”,那么就不仅仅是百万贯官贷的事情了。樊泰还不清楚,但谭力、于富、朱广的手法如出一辙,全都是瞅准了各行的矛盾要害,不惜代价,从最弱处入手,而后挑起争端,让一行之内的行商自行内斗。
这些事看起来似乎与我无关,但四人都是江西人,谭力又极有可能正是绑走邱菡母子和碧拂的绑匪,从这两点看,他们又似乎是专冲我而来。包括汪石,他来请我饮酒闲谈,接着又买了盐钞茶引。恐怕事先已经打探清楚,知道我手头的盐钞茶引积压住了。也是从我的弱处入手。
而对于秦广河,先出两万贯救急,而后又捡到“母钱”交还,都是命中要害,让秦广河自然生出感激信任之情,之后才提出官贷作保的请求。
但是那四商和汪石为何要这么做?为了那一百万贯?
不对,汪石贷到一百万贯在前,四商搅乱四行在后,若单为了钱,得到那一百万贯之后,便该立即逃逸。难道汪石和四商无关?汪石是闽西口音,而那四商则是江西人,似乎不是一路人。
想到口音,冯赛忽然记起汪石和清明接的那位瓷商贾庆口音有些接近,贾庆那天说回程时仍要买些茶引回去,他那些瓷器恐怕也已经发卖完了。想到此,冯赛拨转马头,先向东水门外赶去。
到了房家客栈一问,贾庆进城去了,还没回来。冯赛留下口信,又驱马回城,刚行至第二甜水巷,却见牙人鲁添儿陪着瓷商贾庆从旁边的一个妓馆里说笑着走了出来。
“贾大哥,我正在寻你。”
“冯二哥,我们也才在说起你。听说你出了些事?”
“还好,有劳贾大哥记挂。”
“那就好。我正愁茶引找谁买去。这鲁老弟说帮我找人。”
冯赛见鲁添儿在一旁脸上有些不自在,心想自己眼下没有心力替人说合生意,不如一并交给他,便问道:“贾大哥,你的瓷器都发卖完了?”
“嗯。明后天就打算启程回去了。茶引什么时候交易?”
“茶引现成就有。鲁兄弟,贾大哥这茶引买卖也一并托付给你吧。你带贾大哥去十千脚店,找见周长清店主,只说是我让你去的,他便知道。”
“好!多谢冯二哥!”鲁添儿顿时笑起来。
“今年什么价?”贾庆问道。
“引价没变,仍是原价。长引一〇五贯,短引二十一贯。”
“我堂弟年初来买的,为何要低一些?长引一〇二贯,短引二十贯五百钱。”
“哦?全汴京城行价大致都是这样,要低也低不到这么多……”冯赛忽然想起,贾庆的堂弟一向也是从他这里买茶引,今年年初来时原说要买,却不告而别。他忙问:“你堂弟是从什么人手里买的?”
“他说是一个姓汪的。”
冯赛心头一颤,难道是汪石?
茶引官价分别是一百贯和二十贯,交引铺买来,得加上税钱、杂费和利润。这个姓汪的将价压到这么低,显然是折本买卖。他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是先夺走我的主顾,而后来买我的钞引,花一些本钱,好让我承他的情?正如他打动秦广河?
“冯二哥!”
“哦——我不知道你堂弟当时的买卖详情,不过这引价实情如此,再低不得。”
“那成。我就和鲁老弟去买。”
“贾大哥,还有件事。一向没有问过贾大哥的籍贯,贾大哥是福建人?”
“不是。江西人。”
“江西人?贾大哥为何是闽西口音?”
“我们那县和福建相邻,走几里路便是闽西界了。故而口音相近。”
第十章
赌
临行而思,临言而择,
发之于事而无不当于仁也,此智者之事也。
——王安石
孙献原本有些丧气,但听到库监蓝猛上个月初赌博竟输了三千贯,心里豁然又亮堂起来。他小小一个库监,自然还不起这么多钱,一定是被人追债,实在无法,才设法偷盗了左藏库的库钱。
不过,三千贯和十万贯,悬殊也实在太大。而且哪怕只偷三千贯,也得三十箱,一万多斤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左藏库中偷运出来。看来只有从飞走的那些钱里捞出一些。
另外,他输了三千贯这事,从食肆店主叶大郎嘴里,打问不出详情,得找个章七郎酒栈里头的人才好。只是自己从未赌过,贸贸然进去,反倒让人生疑。孙献想起叶大郎说是从酒栈里一个仆妇口中打探到的,他便走到在章七郎酒栈前的河岸边,装作等人,走来走去,不时瞅着。
转悠了半晌,只有客人进出,没见仆役伙计。他正准备要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唤,回头一看,瘦长身子,高尖颧骨,是帮闲白花子。
“孙相公,多久没见您了?您这福容尊体细端详起来,是越发贵气啦。”白花子拱背弯腰,笑眯眯问候。
“白大哥,一向可好?”孙献忽然想起,白花子专替章七郎酒栈拉拢赌客,以前也曾诱过他。
“托孙相公的福,好得不得了呢。这几日陪着几位贵公子去这酒栈里会了几场夜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