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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三官帮着找寻你家三郎,你家小舅子给他二十贯钱,先付了十六贯。你家三郎可找见了?”
“嗯……多谢崔伯,有劳您了。”
冯赛不愿多说,含糊答应着道谢离开,心想难怪在界身巷时看到楚三官陪着邱迁,这邱迁做人也太实诚,那楚三官比冯宝更加不成器,那十六贯钱恐怕白扔了。邱家的银钱一向是岳丈亲自掌管,邱迁这一笔大钱不知从哪里挪用的。他回到家,先去内间打开钱箱,取出了三十贯钱,用厚布袋包好,提出来唤过阿山:“你明天一早把这钱送到我岳丈家,悄悄交给邱迁,莫要让我岳丈瞧见。你告诉邱迁,这些钱,除了楚三官那二十贯,剩下的十贯,这几天寻冯宝时好花用——对了,你今天去给柳二郎送饭了吗?”
“送了,我照相公吩咐的,先向祝行首求情,祝行首说汴河的炭至今没见送来,等炭行的事了结了,他会亲自送柳相公回来。不过,他让我把饭送到了柳相公屋子里。柳相公躺在床上,脸肿得不成模样,腿也伤了,下不来床,走不成路。祝行首在一旁,我也不好多话,把饭放下就出来了。炭行的人怎么这么狠,把柳相公弄到这个地步?”
冯赛听了,想起柳二郎怨责的目光,心中一阵愧,但眼下事情杂乱,只能暂且如此,便没有答言,让阿山把钱袋放好,早点安歇。
阿山出去后,他望着桌上那个木盒。魏铮两个儿子真是被朱广所杀?他为何要主动招认,又为何要将盗走的两千万还回来?
冯赛拿起那张字纸,看着“莫冤平人”四字。难道朱广知道魏大辛被无辜牵连,心中不忍,才有此举?这么说,我刚才在路上推测的应该不错,朱广是为自保,才杀了魏铮两个儿子。为惩戒魏铮,才将尸体送到他家那间铺屋里。这两千万是魏铮的资财,他取走也是为了报复。他恐怕并没有远遁,一直藏身在汴京,暗中打探消息,知道魏大辛成了嫌犯,也知道官府命我替冯宝收拾猪行乱局,才趁夜将这个木盒送到我这里。
但他为何会这么信我?不怕我私吞了这两千万?
“姐姐,早些安歇吧。”柳碧拂轻声劝道。
邱菡只摇了摇头,望着灯焰呆坐着,不断想着办法。
玲儿被那壮汉抓走了,这会儿不知在哪里,不知是不是在哭着找娘。想到此,眼泪又从眼角滚落。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忙从怀里掏帕子,帕子却不知丢到哪里了。她正要用手背拭泪,柳碧拂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来。她抬头望了一眼柳碧拂,柳碧拂神色仍淡淡的,目光中虽有些关切,恐怕也只是出于情面客套。她一恼,并没有伸手接那帕子,低眼看到自己的帕子落在脚边,便俯身拣起。这帕子早被泪水浸湿,拭泪时一股咸味。
“姐姐,你得爱惜身子,珑儿还得靠你。”柳碧拂并不介意,将自己帕子掖进袖管。
“我知道。你先睡吧。”
柳碧拂不再言语,起身向床边走去,邱菡一眼看到她隐约隆起的腹部,心里一酸,忍不住又要落泪。她忙长出了一口气,阻住了泪水。望着灯焰,继续想办法。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只是个弱女子,还有珑儿更得小心护着,而对方却是个壮汉,更不知外面还有多少帮手。
她想起冯赛曾说过,越有事,心便越不能乱。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子让心空静下来。柳碧拂躺下后,屋子里越发寂静,她的心却始终纷杂不宁,半晌,似乎隐约听到玲儿在什么地方唤娘,她不由得一颤,忙高声答应。
第二十一章
税关、厢车、碎瓷片
体执乎柔而志存乎刚。
——司马光
一夜难眠,冯赛早早就起来了。
他仍仔细洗漱一番,换了套干净的浅青衣帽,让阿山将马洗刷干净。阿山媳妇煮好了饭端上来,一碗豆子粥、两个细馅包子、两根煎白肠、一碟青菜。冯赛知道今天又得奔忙,虽然毫无胃口,还是一口气将这些饭菜全都硬吃了下去。而后便骑马出门,向南郊猪市赶去。
今天已经是期限的第二天,冯赛想先把猪行的事赶快了结。
昨晚,收到朱广那盒钱钞,冯赛反复思忖,还是忍着疲倦,骑马将那盒子送到了司法参军邓楷那里。邓楷看后,也十分惊异。既然朱广自己招认了,两千万便钱钞也送了回来,便不须再扣押魏大辛。冯赛请邓楷今天尽快上禀推官,释放魏大辛。行首魏铮新丧了二子,已不能理事,猪行的事只有靠魏大辛了。
赶到南郊猪市,太阳已经高升,远远就看见几个人聚在猪市中央的那片空地上。冯赛刚驱马走近,其中一个高声道:“那不是牙绝冯相公?”其他几人一起扭头,随即围了上来。
“冯相公,听说官府差遣您来处理猪行的事?”
“正是,不知各位是……”
“太好了!我们都是猪商,这两天不见那个朱大官人来收猪,他那个场院也空着,一个人都不见。又听说猪行行首两个儿子被杀,魏猪倌又被关进牢狱,猪行没人来管了,我们这些人该找谁去啊?”
“各位莫慌,那个朱广以后恐怕也不会现身了……”冯赛取出邓楷给他的公文递给最前的那人,那人不太识字,交给旁边一个识字的,那人高声念道:“今有商人朱广,断拦汴京猪行货源,欲专其利……”
“姓朱的逃了?这可怎么好?”“我早说那人不能信,你们几个偏要贪那几文钱的利!”“魏行首才死了儿子,一定顾不得生意了!”
“各位!”冯赛忙高声道,“既然朱广已经逃走,各位还是照旧和京城猪行交易,魏行首虽然暂时不能理事,魏大辛主管今天就会无罪释放。各位就在这里安心等一等,魏主管最晚下午应该就会过来。”
“这样当然好,不过价钱呢?”
“价钱高低有它自然之理,多一文、少一文都是了不得的事。上个月朱广虽然给各位多让了些利,但毕竟是违理而行,必难长久。各位已经做了多年生意,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在下有一言相劝,若想生意长久安稳,就莫计较一时小利。”
“你是说把价钱降回去?”
“该多少,便多少——”冯赛见众人互相望望,有一半都不情愿,便继续道,“在下并非一意要压价。只是各位若仍想做汴京的生意,便只能和猪行交易。这价钱,自然是要和猪行谈。行情降,价钱降,行情涨,价钱涨,这是老规矩,想必无需在下多说。在下只想说,照规矩来,大家都好,若非要破规矩,大家都难处。”
那一半不情愿的听了,咕哝了一阵后,也点头道:“是这个理。那就照规矩来。”其中有两三个仍不情愿的,也没话说了。
“那就劳烦各位等魏主管来商谈。”
“好。”
冯赛这才放了心,剩下的就等魏大辛来和他们商谈,多年的交易,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他向众人拜别,上马向城里赶去。
门外传来开锁声,邱菡忙站起身,快步走到门边。
门打开了,仍是那个壮汉,他望了一眼邱菡,目光随即闪开,转身让开了路,似乎不敢和邱菡对视,邱菡心里恨道:你也有人心?也知道愧疚?
这时,那个老妇人端着饭菜走了进来,看了邱菡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同情,邱菡没有理她,始终盯着门外的大汉。随后,那个绿衣姑娘也走了进来,仍提着铜壶,端着铜盆,她也看了邱菡一眼,眼中竟然含着俏皮的笑。不过她随即放下壶和盆,拎起马桶,轻快走了出去,出去前,又望了邱菡一眼,仍含着笑。
邱菡装作不见,等她走上楼梯,听不见声响时,长吁了一口气,压住慌张,才“哎哟”了一声,随即捂着肚子,弯下腰,蹲到了地上,装作腹痛难忍的样子,不住地呻唤。手里则紧紧攥着那片碎瓷,将锋利那边朝外。
那个老妇人扭过头唤道:“呦!这是怎么了?着病了?”
那个大汉也望了过来。邱菡装作更痛的样子,放高了音量不住呻唤。那个大汉果然走进门,凑了过来。
邱菡等他走到身边、俯下身、离自己只有一尺远的时候,猛地出手,捏紧瓷片,朝那壮汉的喉咙割去,割中了!那大汉闷哼了一声,却没回过神。邱菡毫不迟疑,挥臂再次割去。然而,大汉已经明白过来,一把攥住了邱菡的手腕,重重一甩,邱菡顿时被甩倒在地上,手中的瓷片也随即脱手。
那大汉捂着喉咙,怒瞪着邱菡,灯影下,如同一只巨兽,目光极其凶暴。邱菡忙向他的喉咙望去,似乎有黑红的血从他手指间滴落,然而并不多,伤得不深。邱菡一阵痛悔,一把抽下发髻上的银簪,爬起身,怒叫着“还我女儿!”朝那大汉的胸脯刺去。还没有刺到,手腕又被大汉抓住,又一甩,她再次跌倒在地上。她却早已忘了怕惧疼痛,一眼看到身边的那片瓷片,忙伸手去抓。那大汉越发恼怒,抬起脚就向她踹下来,邱菡却不避不让,一把抓起瓷片。这时,大汉的脚离她的后背只有几寸,然而,大汉却忽然收住了脚。随即弯下腰,一把将那个瓷片抢走。
邱菡再无力进击,趴在地上哭起来。
冯赛原想搭一只客船,要轻省些,不过一想时间紧迫,骑马快,往返也更便利,便仍骑着马,沿着汴河一路向东赶去。
开封府已经释放了魏大辛,邓楷命他赶紧前往南郊猪市,去将猪行生意理顺。这样猪行的事算是了当。出发前,冯赛又去了朱家桥南斜街,崔豪刚在吴蒙别宅外守完夜,换了三个力夫来接替,昨天晚上仍然没见有人进那宅子,刘八和耿五打听了一天,也没打听到那天几个轿夫的下落。冯赛仍有些不甘心,托崔豪再守一夜,崔豪痛快答应了。剩下的,便是尽快将汴河炭源理通。
到了汴河下锁头税关,冯赛过去向税吏打问。为了生意便利,沿途这些税关他时常都要打点,因此都相熟。当值的税吏查了一下簿记,寒食前一天,有二十只炭船过关,押船的炭商正是谭力。之后这几天再没有炭船过去。
冯赛道了声谢,驱马继续向东,东京汴梁和南京应天府这一路,中间共有三个税关,第一道是陈留。
赶到陈留,冯赛又向税吏打问,这里簿录和汴京相同,寒食之后再没见到炭船。
冯赛又赶往下游,第二道是考城,当值的税监及税吏以前并未见过,才换了人。冯赛过去打问,那个税监态度十分骄慢,连问两遍都装作没听见。幸而冯赛来时,托邓楷又写了一道公文,他取出公文交给那税监,那税监看过后才没言语,吩咐一个文吏去查簿记,那文吏说:“不必查,我记得清,寒食后,这几天都没有炭船过去。”
冯赛只得继续向东赶去,到了第三道税关宁陵时,已过正午。他过去一打问,那税吏说寒食、清明三天,每天还有二十几只炭船先后过去。从昨天起,一只都没见了。
冯赛忙谢过告辞,在附近找了家小食肆,边吃边想:谭力要截断汴河一路的炭,自然是在中途某处,而且这不是小买卖,必得要有牙人、保人,那些送炭的炭商才肯相信。这里昨天还有炭船过去,交易处必定在上游。陈留的税吏相熟,应该不会欺瞒。中间只有考城。炭船这几天真的没有到考城?难道考城的税监和税吏在说谎?
这些税监、税吏的为人,冯赛早就经见过。当今天子继位以来,重又推扬王安石生财新法,而且更加变本加厉。各路州的税务数目增加了十几倍。为了节省官禄钱,更将税额一千贯以下的税务包给商人富户,这些人有了官府倚靠,为求税利,自然百般苛待商旅,逼榨税钱。
那个谭力恐怕早就料到会有人来查寻,已经买通了考城的税监。不过,谭力截断了汴河炭源后,曾几次让吴蒙断货,看来他截的炭并没有全都运到汴京,那就得在中途寻个库院。这个库院应该就在考城附近。
填饱肚子后,冯赛骑马返回,向考城赶去。
卢馒头天不亮就起来了,他来到前面,先将五个炉灶的炭火都生起,锅里水都添满,慢慢烧着。而后揉了二十来斤面。没有肉,便先切拌了一盆素馅,又用羊脂和糖霜勾兑了一盆甜馅。这时水也烧滚了,他团捏了十屉馒头,一半素馅,一半灌甜浆。分别搬到放到锅上安顿好,这才拿了两个昨天剩的冷馒头,用火钳夹着在炭火上烤焦,权当晌午饭。
吃过后,他打开门要出去时,浑家才起来,他回头吩咐:“我已经蒸了十屉馒头,你看着些火。他们几个也该起来了,莫让他们偷懒,这才第二天。都吃饱些,生意忙起来就顾不上肚皮了。你催着大郎赶紧去批买菜蔬和肉,钱我放在卧房柜子上了。”
“你这是去干啥?”
“办些事情。”
“啥事情?”
“你莫管。”
他转身出来,向城里走去。
一晚上煎熬让他再也受不得,当时之所以答应那人,实在是没有了生路。但眼下馒头店重又开了起来,昨天看儿女那干活劲头,也总算知道了好歹。当时接那银子时,他曾说罪孽由自己一个人担。但怎么个担法?万一冯赛的妻女有个好歹,自己就算下了地狱、受尽火烧油煎也赎不过这罪。自己也为人夫、为人父,这苦楚又怎么会不知道?
因此,他决意去找见冯赛的妻儿。
只是那天那个人交代完后,再没露面。清明早上,他和儿子、伙计去雇了两顶轿子,照着那人教的,把冯赛妻妾女儿诓了出来。两个婢女也跟着,他原还担心自己五个人对付不过来,出了城,快到杏花冈时,他照那人所言,拐进了路口有棵大榆树的那条田间小路。到转弯处,旁边忽然蹿出两个人,都用布巾蒙着脸,将两个婢女打昏,而后立即钻进树丛跑了。他们当时怕得要死,忙加快脚步,走进前面的杏树林,一座大园子后面的空地上果然停着一辆牛拉的厢车。他们便一起动手,将冯赛妻妾女儿捆绑起来,勒塞住了嘴,押上那辆车,从南边绕路到了汴河,过桥到了东头,将车丢在了那里。
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那主使之人究竟是什么人。不过卢馒头回想当时情形,那人乘的那辆厢车应该是雇来的,颜色和式样他还记得。车壁漆成朱红色,车檐一圈挂着月牙纹的绿绸带,后帘是水纹的蓝绸,绣着一轮圆月、一枝桃花。他打算先从那辆车下手去查寻。但是全汴京城恐怕有几百家车马雇赁店,从哪里查起?
他想:既然造了这罪孽,便说不得劳苦了。那就一家一家挨个去查。
冯赛赶到考城县衙,找见了主簿,取出公文。那主簿看后,忙命手下一个文吏去查。那文吏进去半晌,抱着两本簿录出来道:“这一个月县里炭商交易仍照旧,还是炭行惯常那些买卖,炭量并没有加多,也没有叫谭力的炭商领契交税。”
冯赛听了一愣,随即明白:谭力不交税,应该不是逃税,而是不愿留下簿录让人知道。除了税关避不过外,行商交税,主要是为保个安全。过了税的交易契书才是正契,一旦有纷争,官府才会当作凭证。谭力财力雄厚,交易时钱货当面两清,那些炭商只要能拿到现钱,便已安全,反倒乐于逃税。
他忙问道:“县里做炭交易的牙人有几位?”
那个文吏翻出第二本簿录,是牙人登记簿:“炭行只有两个牙人,一个做官府和炭行的大交易,一个做散商交易。”
“那个散商牙人叫什么?”
“龚三。”
冯赛想,谭力要做得隐秘,自然不会找那个官路牙人。散商牙人则好摆布。于是他谢过主簿,离开县衙,来到街上,走了不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