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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想念你。我会哀悼你。但现在我重获新生,而且真正自由了。
葬礼两天后,丹尼最后一次来探望他。
他凑向金属网问道,「你过得怎么样,老弟?」
「正在摸索自己的路,」乔说。「你呢?」
「你知道的,」丹尼说。
「不,」乔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八年前系跟诺拉和路瑟去了土耳沙,从此我就没听到过你的消息,只除了一堆传言。」
丹尼听了点点头,掏出香烟来,点了一根,然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我和路瑟一起在那里创业。营造工程,在黑人区盖房子。我们做得还不错。没发财,但是过得去。我还兼当警长底下的郡警,你相信吗?」
乔露出微笑。「戴着牛仔帽吗?」
「小子,」丹尼故意学着南方的鼻音腔说。「我带着轮转手枪,左右臀各有一把。」
乔大笑。「脖子上系领巾?」
丹尼也笑。「那当然,还穿靴子呢。」
「上头有马刺吗?」
丹尼眯起眼睛摇摇头。「那就太夸张了。」
乔边笑边问,「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听说有一场暴动?」
丹尼眼中的亮光消失了。「他们把那地方完全烧毁了。」
「土耳沙?」
「只有黑人区。路瑟住的那一带叫绿坞。有天晚上在看守所里,白人想用私刑处死一名黑人,因为他在电梯里摸了一个女孩的屁股。不过真相是,她跟那个黑人小子偷偷约会好几个月了。那小子要分手,她不高兴,就报案鬼扯那些谎话,于是我们不得不逮捕他。我们正打算因为缺乏证据而放了他的时候,全土耳沙的良善白人市民带着绳索跑来。然后一群黑人也跑来,包括路瑟。那些黑人,唔,没想到他们带了枪,于是把那些想动用私刑的白人吓退了,不过也只有一个晚上。」丹尼用脚踩熄香烟。「第二天早晨,白人穿过铁路,让那些黑人小子看看你敢拿枪指着他们的后果。」
「于是就发生暴动了。」
丹尼摇摇头。「那不是暴动,而是大屠杀。他们看到黑人就开枪或放火——儿童、妇女、老人,全都不放过。提醒你一下,开枪的全都是社区的中坚人物,会上教堂做礼拜的教徒和扶轮社员。到最后,那些混蛋还开着撒农药的飞机,朝黑人区的建筑物丢手榴弹和自制汽油弹。黑人一跑出燃烧的屋子,外头的白人就准备好一排机关枪等着。就在他妈的大街上残杀他们。几百个人被杀害。几百个,就躺在街上。看起来就像一堆堆在水里被染红的布。」丹尼双手交扣在脑后,吐了口气。「事后我去黑人区,你知道,把尸体搬上平板拖车。我忍不住一直想,我的国家在哪里?我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沉默良久,然后乔说,「路瑟呢?」
丹尼举起一手。「他没死。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他跟老婆小孩正要去芝加哥。」他说。「乔,发生了这类……事件之后,你活下来:心里会怀着一种羞愧。我甚至无法解释。就是整个人羞愧得不得了。其他活下来的人呢?他们也有这种羞愧。你们会不敢看彼此的眼睛。大家身上都有这种羞愧的臭气,努力摸索要怎么带着这种臭气活下去。所以你铁定不想接近任何跟你一样臭的人,免得被搞得更臭。」
乔说,「诺拉呢?」
丹尼点点头。「我们还在一起。」
「有小孩吗?」
丹尼摇头。「你以为如果你当了叔叔,我会拖这么久都不告诉你?」
「丹尼,八年来我只见过你一次。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做。」
丹尼点点头,乔看到了他之前一直怀疑的——他大哥的内心中,有个什么破碎了。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丹尼脸上掠过一抹狡猾的微笑,以前的他又回来了。「这几年,我和诺拉一直待在纽约。」
「做什么?」
「做表演。」
「表演?」
「电影。纽约都说是做表演。我的意思是,其实会有点混淆,因为很多人都会说自己在表演。但总之,没错,做电影。拍片,表演。」
「你在电影圈工作?」
丹尼点点头,精神来了。「是诺拉开始的。她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叫西佛影业。老板是几个犹太人兄弟,不过人很好。她帮他们做所有的记帐事务,然后他们要她帮忙做些宣传的工作,甚至管服装。那家公司是小公司,每个人都得当好几个人用,导演煮咖啡,摄影师帮主角明星遛狗。」
「拍电影?」
丹尼大笑。「所以,还没完,好戏在后头。她那些老板常碰到我,其中一个叫贺姆·西佛的,人很棒,很能干,他问我——听好了——他问我有没有当过替身。」
「妈的什么叫替身?」
「你看过电影里的演员摔下马来?其实不是他,是替身演员。专业的。演员踩到香蕉皮,在人行道绊了一下,跌了一跤?下回仔细看,因为那不是他。是我或其他像我一样的人。」
「慢着,」乔说,「你演过几部电影?」
丹尼想了一会儿。「我想是七十五部吧。」
「七十五部?」乔拿出嘴里的香烟。
「大部分是短片。那就是——」
「拜托,我知道什么是短片啦。」
「不过你不晓得替身是什么,对吧?」
乔竖起中指。
「所以,没错,我演了不少电影。还写了几个短片剧本。」
乔的嘴巴张大了。「你写了……」
丹尼点头。「小东西。几个下东城的小孩想帮一个贵妇的小狗洗澡,结果狗不见了,贵妇打电话给警察,接下来就是一堆胡闹,这一类的。」
乔的香烟差点烧到手指,赶紧扔在地上。「你写了几部?」
「到目前为止是五部,不过贺姆认为我抓到诀窍了,他要我赶紧试试写长片剧本,变成真正的剧作家。」
「什么是剧作家?」
「就是电影编剧啦,天才小子。」丹尼说,竖起自己的中指回敬乔。
「那么,等一下,那诺拉人在哪里?」
「加州。」
「你刚刚不是说在纽约?」
「原来是。但是西佛影业最近拍了两部成本很低的电影,结果很卖座。同时,爱迪生为了他的摄影机专利,他妈的控告了纽约电影圈的每个人,但是那些专利在加州根本不值钱。何况那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头,有三百六十天是晴天,所以大家都陆续跑去那儿。至于西佛兄弟呢?他们觉得现在去正是时候。诺拉一个星期前先出发了,因为她现在是制片总管——她升官升好快——另外他们安排我三个星期后要在一部叫《佩可城保安官》的电影里当替身。我本来只是要回来告诉老爸,说我又要去西岸了,想叫他退休后或许可以来看我。因为我不晓得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见到他,或是见到你。」
「我很替你高兴,」乔说,还在摇头,觉得这一切都荒谬得无法置信。丹尼的一生——拳击手、警察、工会干部、生意人、郡警、替身演员、新进编剧——就像美国梦的写照。
「来吧,」丹尼说。
「什么?」
「等你出狱了,来加入我们。我是说真的。从马上跌下来,或者假装中弹、跌出糖做的假玻璃窗,就能赚钱。其他时间就躺在游泳池旁晒太阳,还能钓个刚入行的女明星。」
一时之间,乔可以想像——另一种人生,一个蓝色水面的梦境,蜂蜜色皮肤的女人,棕榈树。
「老弟,很快的,搭火车只要两星期就到了。」
乔又大笑,想像着。
「那是好工作,」丹尼说。「如果你愿意过去加入,我可以训练你。」
乔依然保持笑容,摇了摇头。
「那是正当工作,」丹尼说。
「我知道。」
「你可以不必再待在这里,过着老要提防的日子。」
「那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么?」丹尼似乎真的很好奇。
「夜晚。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
「白天也有规则。」
「啊,我知道,」乔说,「但我不喜欢那些规则。」
他们隔着金属网凝视彼此许久。
「我不懂,」丹尼轻声说。
「我知道你不懂。」乔说。「你,你相信那些好人和坏人的说法。一个人欠债还不出来,放高利贷的人就把他一条腿打断,银行员则为了同样的原因把他赶出家门。你认为两者不一样,说银行员只是做他的工作,那个放高利贷的违法。但我喜欢那个放高利贷的,因为他不会假装自己是什么高贵的人,而且我认为那个银行员应该去坐牢。我不想过着那种乖乖缴税、在公司野餐时帮老板端柠檬水、买人寿保险的生活。等到老一点、胖一点,我就可以加入后湾区的男性社交俱乐部,跟一群混蛋在会所的贵宾室里抽雪茄,谈我的壁球赛和小孩的成绩。最后死在办公桌上,棺材还没入土,办公室门上的名字就被刮掉了。」
「但人生就是这样啊,」丹尼说。
「那只是一种人生。你想照他们的规则玩?请便。但我说他们的规则是狗屎。我说这世上没有别的规则,只有自己创造的规则。」
他们再度隔着金属网沉默望着彼此。整个童年时期,丹尼都是乔心目中的大英雄。要命,根本就是他的神。现在神也只是个凡人,靠着从马上摔下来、假装被枪击中而谋生。
「哇,」丹尼轻声说,「你真的长大了。」
「是啊。」乔说。
丹尼把香烟塞回口袋,戴上帽子。「可惜啊。」
在监狱里,那一夜三个怀特的手下因为「企图逃狱」而在屋顶被射杀后,裴司卡托瑞算是取得了优势。
然而,小冲突仍持续发生,而且双方的恨意愈来愈恶化。接下来六个月,乔得知这场大战并没有真正结束。即使他和马索和监狱里其他裴司卡托瑞的手下已经巩固权力,但实在无法判断这个警卫或那个警卫是不是收了钱要转而对他们不利,或者这个囚犯或那个囚犯能不能相信。
米基·贝尔在院子里被一个家伙用小刀刺中,后来才晓得,那家伙是唐姆·波卡斯基的妹夫。米基没死,不过余生小便都会有问题。监狱外传来的消息说,寇文警卫一直在怀特的一个同伙席德·马优那边下注。寇文最近老是输。
怀特底下的一个小喽罗何利·柏雷托依过失致死罪名判入狱五年,他一进来就老在食堂嚷嚷着改朝换代。所以他们只好把他从楼上扔下去。
有几个星期,乔都会有两夜或三夜睡不着,因为恐惧,或因为他想把所有角度想清楚,或因为他的心脏一直在胸腔里狂跳,好像想冲出来似的。
你告诉自己说你不会发疯。
你告诉自己说这个地方不会吞掉你的灵魂。
但你告诉自己最重要的话是,我会活下去。
无论代价是什么。
一九二八年春天的一个早晨,马索出狱了。
「下回你见到我,」他对乔说,「就是会客日了。我会在网子的另一头。」
乔握了他的手。「保重。」
「我找了律师在研究你的案子。你很快就会出去了。机伶点,小子,可别丢了小命。」
乔试图从那些话中得到抚慰,但他知道如果那些都只是空话,那么他的刑期感觉上就会有两倍长,因为他会怀抱着希望。一等马索离开这个地方,他很可能就会轻易把乔抛在脑后的。
或者他可以给他足够的诱因,好让乔在狱中帮他办事,但根本不打算在他出狱后雇用他。
无论是哪种情形,乔都无能为力,只能等着看事情怎么发展。
马索一出狱,立刻惊动各方。原来在狱中闷烧的火,到了外头更是有如浇上了汽油。小报所谓的「谋杀的五月」,让波士顿头一次看起来像是底特律或芝加哥。马索的手下仿佛碰到了狩猎季开放似的,大肆攻击亚伯·怀特的组头、制酒厂、卡车,以及他们的人马。而这的确也是狩猎季节。一个月之内,马索就把亚伯·怀特逼得逃离波士顿,少数没死的手下也赶紧跟着溜掉。
在狱中,就好像他们的饮用水被加进了一股和谐。砍砍杀杀停止了。一九二八年接下来的时间,再也没有人被从楼上丢下去,或在食堂排队时被自制小刀刺中。乔知道和平真的降临查尔斯屯监狱的那一刻,是他和亚伯·怀特手下两个坐牢的制酒好手达成协议,要继续在狱中做他们的老本行。很快地,警卫们开始把琴酒偷渡运出查尔斯屯监狱,那玩意儿品质太好了,甚至外头大家还给它取了个浑名「刑法典」。
自从一九二七年夏天走进监狱大门以来,乔第一次可以睡得安稳。同时这段和平也让他终于有了时间,可以悼念他父亲和艾玛。之前他忍着没有进行这个哀悼的过程,因为有其他人在计划对付他,他得全力应付,怕哀悼会害自己分心。
一九二八年的下半年,上帝对他最残忍的戏弄,就是在他睡觉时派艾玛来找他。他感觉到她一腿缠绕在他胯下,闻到她耳后擦的香水味,睁开眼睛看到她离自己只有一寸,唇上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他双手从床垫举起,手掌抚着她光裸的背。然后他的眼睛真的睁开了。
没有人。
只有一片黑暗。
于是他祈祷。他恳求上帝让她活着,就算他再也见不到她也没关系。请让她活着。
但是,上帝啊,无论是死是活,能不能求求你,别再派她来到我梦中?我不能一再失去她。那太难受了。太残酷了。天主啊,乔恳求,请你慈悲一些吧。
但上帝并不照办。
乔监禁在查尔斯屯监狱期间,艾玛持续来采访他——而且往后还会持续。
他父亲从没来梦中探访。但乔感觉得到他,那是他在世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有时乔坐在自己的双层床上,把怀表打开又关上,打开又关上,想像着若不是被那些陈年的罪愆和干涸的期望所阻挠,两人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对话。
跟我谈谈妈吧。
你想知道些什么?
她是什么样的人?
害怕的女孩,非常害怕的女孩,乔瑟夫。
她怕什么?
怕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是什么?
她不了解的一切。
她爱我吗?
以她自己的方式。
那不是爱。
对她来说,那就是爱。别把她的死看成是丢下你不管。
那我该怎么看这件事?
看成她是为了你而撑下去,否则,她很多年前就会丢下我们不管了。
我不相一念她。
说来好笑,我倒是想念她。
乔看着黑暗。我想念你。
你很快就会看见我了。
乔把监狱里的制酒、运送作业、付各种保护费的流程制度化之后,就有很多时间阅读。他几乎看完了监狱里的所有藏书,这可不容易,因为兰斯洛·哈德森三世捐了很多书。
兰斯洛·哈德森三世是大家记忆中唯一曾在查尔斯屯监狱服刑的有钱人。但兰斯洛所犯的罪太过分又太公然了——他把出轨的妻子凯瑟琳从他们位于毕肯丘四层楼连栋房屋的屋顶,丢进底下刚好路过的一九一九年国庆日游行行列中——就连波士顿的名门贵族都放下他们的骨瓷餐具思量许久,决定如果要把他们的一分子扔给土着生吞活剥,那么这就是一个时机。兰斯洛·哈德森三世因为过失杀人罪在查尔斯屯坐了七年牢。即使坐牢还不够辛苦,那么漫长的七年也够难熬了,只有送进监狱的书可以让他减轻这种痛苦,不过条件是他出狱时得把书留下来。乔读了至少一百本哈德森的藏书。你会知道那些书原来是他的,因为在书名页的右上角,他会用小而潦草的字迹写着,「原属兰斯洛·哈德森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