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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有耳-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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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一刀家。我们翻进院墙,隔老远就听见了鲁一刀的呼噜声,鲁一刀现在住的是镇上分给他的,原本是一个地主家,很大的院落,粮仓和厨房都是单独的,我们摸进厨房,发现里面堆满了食物,生肉、熟肉、米面、肉制品、鸡蛋、馒头,什么都有。我们席卷而空,抬着满满一竹筐满载而归。

  顺原路回到地道,一股潮湿霉变味儿扑鼻而来,这种气味让人窒息。但我实在没想到,就在这种环境下,那些像尸体一样躺着的人们居然能闻到肉的香味,他们腾的一下弹跳起来,将我们围在中间。灯光的照耀下,几十只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盯着竹筐,喉咙里发出野生动物般的低吼。

  罗大眼也被吓坏了,僵硬在那里,连竹筐也忘了放下。沈福来挤了过来,刚掀开竹筐盖,人们一拥而上,将他推翻在地,疯狂地抢夺起食物来。“住手!都住手!”沈福来无力地喊着,很快脑袋上被踩了几脚,嘴巴和声音一起陷进了泥土。我连忙把他拽了起来。一直起腰,沈福来就扑到竹筐上,用身体紧紧地盖住,任他们撕扯,就是不离开。

  这时候,抢到东西的人不管抢到了什么都往嘴里塞,腮帮憋得鼓鼓的,瞪着眼睛吞咽。有性急的,吞下几口被噎得直翻白眼,捂着喉咙在地上翻滚。甚至还有几个,把东西嚼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在嚼一块破棉絮,从嘴里掏出来一扔,又扑向沈福来,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沈福来紧紧搂住竹篓,叫了一声:“谁再敢抢一个馒头也不给!”

  众人呆了一下,慢慢地停止了强夺。沈福来摸摸脸上的泥土,恶狠狠地说:“听着!这些食物不能抢,要分!按照大人份、小孩份、女人份、老人份进行分配。下面,你们按照这四个成分站成四排,我来分配。谁敢抢,就饿死他!”

  我心里感到阵阵发凉,不明白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我瞧了瞧仍坐在地上卡喉咙的几个人,问沈福来:“我们搞来了食物,你们搞来的水呢?快让他们喝点。”

  “没人去,逮着咋办?”沈福来瞪了我一眼,“你,快去排队!”

  我愣了一下,发觉排队的人都用一种怀疑和戒备的眼神望着我,他们怕我抢吗?可是这本来就是我冒死偷回来的啊!沈福来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不耐烦地说:“别忘了是我派你们去的,我才是指挥者。另外我要分配一下任务,今后在地道里的人手由我统一调度,每天派两个男劳力去偷食物,两个女劳力去丹河里取水,四个男劳力把守各处的地道口。指派到谁,谁就必须去,不去,或完不成任务,扣除当天的口粮,第二天接着去,再不去,或完不成,接着扣他的口粮。没有任务的老人和孩子,口粮按男劳力的标准减半。”沈福来恶狠狠地说完,又很沉重地说,“乡亲们,咱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不容易啊!在这里生活很艰难啊!因此必须统一起来才能生存下去啊!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舔着嘴唇点头。

  罗大眼后悔地叹息一声:“唉,早知道在路上就应该吃饱!”赶紧排队去了。这句话被沈福来听见了,立刻指着他说:“你这个同志的思想很要不得!要坚决革掉这种小私有者的习气,不要把为人民服务当作为个人谋取私利的机会!大家都这样想,都得饿肚子!”

  罗大眼连忙点头,规规矩矩地排到了最后。沈福来直起了腰,背着手咳嗽了一声,开始分派食物。

  我的心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呆呆站了好久,不知道该去干什么。领食物的人开始为肉块大小和肥肉多少吵了起来,沈福来开始斥责……我默默地转回身,提起地上的马灯和我的铁锤,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激烈的争吵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比较肉块的大小。

  我回到了离林茵家很近的那条地道,水罐、馒头和咸菜还在原地放着。我在凹室里摊开被褥躺下,一阵疲惫麻木了我的身躯。

  4

  半个月过去了,我没有再和里面的那些人打过交道,我们离得很远,也听不到他们还吵不吵架,他们也把我忘了。

  这时候,林茵第三次进来给我送东西。我正在睡觉,她放下东西四处摸索我,脚下被我的身子一绊,摔倒在我身上。我突然惊醒,正好搂着她,怀里那熟悉的馨香充满了大脑,心中涌起莫名的骚动。怀里的人儿温润、柔软,处女的幽香刺激着我的全身。

  我们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搂着。地底无日月,黑暗就是我们的保护神。我在她耳边喃喃自语,述说河边那个唱歌的姑娘,那个为我折了九百九十九只纸鹤的爱人,以及我在那个死里逃生的夜晚的窗下所发的誓言。

  我的脸上一片潮湿。她哭了。不知何时我们的脸儿贴在了一起。“长华,在桥上看望老婆婆的那个夜晚我的心就属于你了。”她梦呓般地说,“我的人也属于你了……”她失明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儿竟然如此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

  地道里潮湿、闷热,她赤裸的肌肤颤抖着,湿滑湿滑的。那一刻很静,我们都不说话。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她紧张的心跳。当我进入她身体时,她发出了一声痛叫。

  那个年代,我们一无所有,连思想都被剥夺的一清二白,任人涂写最新最美的图画。然而幸运的是我们还有生理的幸福,在这个无天无日的地道里,我们幸福地做爱,忘掉了一切。她让我懂得了活着的幸福。活着真好,只要活着我们就能做爱,就有欢乐,就有自由。这是上帝赐给人类的最起码的幸福。它就在我们身上,谁也夺不走。真的,那一刻,我很充实,很满足,很自由。

  这一个多月里,林荫来过五六次。除了做爱,我喜欢带着她探索我的地下王国。她说她喜欢这个环境,听不到尽头的寂静让她觉得安详,不像走在阳光照耀的大街上,所能够感觉到的不是可怕的笑声就是可怕的哭声。在这里,如果她开心,她就敢于去笑,如果不开心,她就敢于哭泣。

  我理解她的内心。她是个盲人,对她而言,黑暗还是光明并没有什么意义,她所能感觉到的只是人心的变化,而没有自然的变更。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品味着黑暗在黑暗里行走,地道曲折、幽深,纵横交错,贯通无阻,每到一处我们都会有一种开拓了新领地的喜悦,她就会拍着手笑,显出十足的孩子气。

  我深深地陶醉在她的喜悦里,我第一次感到我可以为他人带来欢乐。这种感觉多么美好……

  这一天,林茵出去给我找吃的了,很久都没下来。我猜测她的父母在家,她找不到机会。我在寂静的黑暗里等待,内心平静而温柔,无穷无尽的幸福就涌上了我的心头。

  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轻盈而小心,是林茵回来了,我还看见了手电筒溢出的光芒。我的大脑突然一震,出了一头冷汗,林茵双目失明,她怎么会用手电?是带给我的吗?不会,如果是带给我,她只会装在包里给我,绝不会拿来照明!

  她被人发现了吗?是有人来抓我吗?

  我呆呆地想着,看着光芒一点一点地扩大,竟然忘了躲藏,全身僵硬,站在那里仿佛凝固了一般。终于,手电的光圈完全照在我脸上,那个人隐藏在光明的背后,像一张黑色的剪影,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在电筒的照耀下闪动着冰冷的光芒。

  “你是谁!”她问。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苦笑了一声,认出了她的声音:“是卢婶吗?我是白长华。”

  “白长华!”她惊叫了一声,手臂颤动,光芒乱舞,“你……你不是被隔……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你……你和阿茵是什么关系!”她愤怒地低声尖叫,“快说,否则我一刀劈死你!”

  “林茵……”我沉默了片刻,说,“两个月前,我被于富贵扔进丝瓜洞后没有死,然后就躲在这里,林茵给我送水,送食物,整整陪了我两个月。”

  “你……你……”卢婶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艰难地说,“原来……原来阿茵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什么!”我的脑袋轰地一震,几乎昏厥,“林茵……她……她有了孩子?”

  卢婶突然哭了起来:“原来是你这个王八蛋!你害了阿茵,你害了我们全家!”她像疯狂了一般,举起手里的菜刀狠狠地向我劈来,“我要杀了你!你让阿茵死,我也让你活不了!”

  我没有躲闪,茫然地看着那刀劈进我的肩头,然后又拔了出来,砍上了我的前胸。没有痛苦,无知无觉,仅仅觉察到曾经被林茵的泪水打湿的胸前又重新湿润了起来。

  “你……你怎么不逃?”卢婶声音颤抖着垂下了刀,似乎比我还要茫然。

  我摇摇头:“要逃,我早就逃了,我留在这里就是要陪伴林茵的。你想必也知道,抗生素污染了丹河水,造成神农镇人大面积的病变,于富贵会不择手段掩盖这个秘密。林茵的父亲是始作俑者,你以为于富贵会让他寿终正寝吗?我在找一个机会,带林茵永远离开这里。”

  卢婶的刀掉在了地下,她似乎支撑不了自己的体重,贴着洞壁软软地滑倒在地上。“你们为什么都是这样傻!”她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压抑地痛哭,“那孩子,老早我就瞧她不对,经常无怨无故地呕吐。我问她,她也不说。可我是过来人,能不明白吗?那些日子,我日日夜夜地恐惧不安,一个大闺女,无怨无故地怀孕,一旦让人知道,她说得清吗!尤其在这种环境里,实在太可怕了。所幸我们成分不好,平时没人来串门,林茵又不外出……可是……可是这迟早会瞒不过的!

  “卢婶,我带她走好吗?”我慢慢地说,“带她逃进山里,永远离开这里,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逃?”卢婶悲哀地摇头,“你带着一个孕妇在深山里逃亡?眼看就要快入冬了,你能逃到哪里?”

  我颓然不语。

  卢婶叹了口气:“阿茵的事至今我还瞒着她爸爸,我骗他说阿茵肠胃不好。可是迟早瞒不过去的,不但瞒不过她爸,也瞒不了镇里的,一到那时,就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她的男人又是你,于富贵一旦知道,阿茵必定死路一条。”

  我也开始六神无主了,可怕的后果我实在不曾料到:“那……那该怎么办才好?”

  卢婶叹了口气:“我曾经想让她把孩子打掉,可哪里去找打胎的药?就是有我也不敢去买啊!再过一段时间,就是有药也打不了了。”

  “卢婶,我去找药好吗?”我说,“镇卫生院里那些人的家我都认识,无论偷也好,抢也好,我一定把药搞回来。”

  卢婶迟疑了片刻:“这……太危险了,这些天镇里又有几个人感染了病毒,于富贵借口隔离,把他们带进山里杀了。其他人怕传染,人心惶惶,于富贵为了防止人外逃,每天晚上都派人巡逻,各个路口都有人持枪把守。”

  “不怕,卢婶。”我指指这个地道,“这个地道四通八达,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出口,我对它就像家一样熟悉。”

  卢婶略微有些放心,轻轻地拉起我的手臂,“来,孩子,让我看看你的伤,刚才我差点发疯,砍得你痛不痛?唉,苦命的孩子,都是我们害了你。”

  我的眼泪又要流淌,连忙用力甩了甩头:“不痛,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得会儿去找药,顺便找个纱布一包就行了。”

  “好孩子,一定要小心。”卢婶摸着我瘦骨棱嶒的面孔,深深地叹了口气,“一会儿我拿几个窝头放在洞口,你吃饱了再去。”说完她捡起地上的菜刀转身离去,光亮一点一点地在我面前消失。

  肩上的伤口痛了起来,我知道,血一定流遍了全身。阿茵,我就用自己的鲜血来拯救你。

  5

  我提着铁锤在地道里穿行,重重的房舍在我头顶掠过,我不停地出没于地面上判断着方向。目标很明确,赤脚医生王东枝。不必去卫生院,她家就是个小药房。

  王东枝四十多岁,泼辣能干,嘴巴刻薄,不但把公公婆婆气得一命呜呼,而且把她男人孙大寿驯成了个灰孙子。王东枝的大女儿早已出嫁,小儿子今年才十三四岁。我从她邻家的红薯窑里钻出来时,正好孙大寿半夜起来上茅房,蹲在粪池边哼哼叽叽地叫。我翻进院子里躲在一丛夹竹桃后静静地等着。孙大寿蹲了半天,终于心神畅快地呼了口气,系上裤子往屋里走,就在他转身关门时,我的一只脚嵌进门缝挤了进去。

  孙大寿吓得一哆嗦,惊叫了一声:“谁!”

  我伸手扼住他脖子:“寿叔,别叫,是我。让你老婆把灯点着。”

  王东枝听见有外人闯进来,赶紧穿上棉衣,点燃床头柜上的油灯,夫妻俩一起向我注视。他们呆呆地瞅了半天,似乎没有认出我。我轻轻撩起头发,孙大寿看清了,他像是呻吟似地叫了一声:“白长华!”随后便瘫到了地上。

  我知道,现在在神农镇人的印象中,我已经是个已经被病毒杀死的鬼魂。王东枝不愧泼辣,丈夫瘫下去了,她却跳起来了:“白长华,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你来我们家干什么?”

  “采药。”我返手插上门,从屋角找到一截麻绳把孙大寿的双手捆起来,“我仅仅是来拿点药,拿到就走。你们别逼我,我也不伤害你们。”

  孙大寿顺从地点点头,果然躺到地上不动。初春的夜晚,地上冰凉似铁,他浑身打着哆嗦,却坚决不去动弹。王东枝就不一样了,这个泼妇型的妇女居然像骂街一样扯起脖子就喊:“救——”

  我不愿意无缘无故地伤害她,静静地待她扯起脖子张开嘴,喊出了第一个字,然后一拳将她击晕。孙大寿吃惊地望着我,我回头向他解释:“你放心,她只是晕了,一会儿就会醒。来,地下冷,我把你放到床上去。”

  我拉起他把他放到了床上,又把王东枝也拖了上去让他俩并排躺着。这时候旁边小床上的孩子也醒了,迷迷糊糊的问:“爹,你干嘛呢!”

  我叹了口气:“寿叔,你跟他解释一下吧,只要他不叫也不逃,我不会碰他的。”

  孙大寿放心地点点头,声音嘶哑着地告诉儿子:“没你的事,睡觉,你华哥到咱家拿点药。”

  小孩子看见我手里的铁锤,惊恐地缩进了被窝。王东枝呻吟了一声醒过来,孙大寿立刻劝她:“他妈,长华也没恶意,你拿点药给他算了。”

  “他是反动分子!”王东枝瞪了丈夫一眼,“拿药去救反革命。”

  我叹了口气:“谁说我是反动分子?即使我真的得了怪病,也跟反动没有关系呀!”王东枝脖子一梗:“反正你是坏人,我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的药品绝不能让你拿走。”

  我心里有些茫然,现在还搞不清为什么得病跟反动能联系起来,为什么革命会让人不怕死?为什么人一不怕死就变得疯狂?“你听着,你根本阻止不了我。”我决定变得凶狠些,“你再不合作我就砸碎你儿子和你男人的头!杀了你全家我照样可以拿走药品。”

  王东枝呆呆地看了儿子一眼,又瞥瞥我手里的锤子,似乎现在才弄明白儿子的脑袋和铁锤间的联系,她的脸色开始惊恐:“你……你想要什么药?”

  “止血、消炎、抗菌……还有打胎。反正什么药都需要。”我又上一句,“你知道,一会儿我就会逃走,深山里是很苦的,什么病都会发生。”

  王东枝有些发呆:“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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