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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有耳-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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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地向上长。他们看见了他没有一丝血色的额头,深深的眼窝,蓝蓝的眼睛……

  一个老外!真正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外!外国人!

  两人呆若木鸡。外国老人拍着手上的泥土走出菜地,神情慈祥地望着他们。

  “Hello。which place is here?”白思茵用英文向他打了个招呼。

  “小姐,你用汉语吧!”外国老人笑了,操着一口极其流利的汉语说,“我是法兰西人,英语几乎全忘完了。这里叫野狼口,我是神乐修道院的蒙特莱修士,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欢迎你们到修道院做客。”

  “修道院?”两人更惊讶,“中国的深山里怎么会有外国的修道院?”

  蒙特莱修士也不加解释,作了个邀请的姿势,一言不发领着他们走。过了菜地,转过一座小山丘,他们看见了一层层的梯田,种着绿油油的小麦,甚至还有一块地种着棉花。穿过人工种植的柿子林,一座宽大的中式四合院出现在眼前,外面是乱石砌成的高高的围墙,一座尖顶的西式教堂钟楼从茅草顶的屋脊上穿出,直指长空。

  院里有三座中式房子,全用卵石拌和石灰砌成,屋顶是一层厚厚的木板,上面铺着茅草或麦秸。三座房子的正对面是一座完全西式化的教堂,尖顶,券拱,连接着一座高大的钟楼。两人迷迷糊糊的,仿佛时空紊乱的现象又一次重演,一不留神来到了中世纪的欧洲。

  修道院里的人正准备吃饭,一个个面对着饭食正襟危坐,双手划着十字,默默地祈祷。加上蒙特莱,一共三个外国人,都是高鼻子蓝眼睛,七八十岁的模样。其余的八九个修士竟然是中国人!年级不等,有五六十岁的,有四五十岁的,其中一个最年轻,似乎只有二十多岁,一副娃娃脸,眼睛大大的,表情一动脸颊就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蒙特莱修士介绍,正中间的外国老人是德国人,诺德院长,另一个是法兰西人,亨特尔修士;中国修士都是附近山区的农民,只有那位娃娃脸是北京来的大学生,杨荣开,是博士,也是修士。

  李澳中像吞了只大气球,被无尽的迷惑憋得难受,但修士们毫不解释,他也没法问个明白。

  “你们是旅行者吗?”诺德院长招呼他们坐下吃饭,问。

  “不是。”李澳中直言不讳,“我是逃亡者。”

  “逃亡者?”诺德院长惊讶地问。

  “是的,我从监狱了逃了出来,是通缉犯,山上正有两队警察和警犬在搜捕我。”

  “你杀了人?”亨特尔问。

  “不!他没杀人!他是被诬陷的!”白思茵激动地说,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修士们沉默了。

  “你相信我们吗?”李澳中问。

  诺德院长淡淡地一笑:“人类只会欺骗自己,不会欺骗上帝。世俗的法律和我们没有关系,想住你就住下,想走我们送你食物。上帝说,他们无论行了什么事,使他有了罪,都被蒙赦免。阿门。荣开兄弟,吃过晚饭你带他们去休息一下吧!”

  然后修士们沉默不言。

  两个人满头雾水,只觉这些人怪异得很。闷闷地喝完玉米粥,吃了两个馒头,和杨荣开走了出去。路上,白思茵缠着杨荣开问个不停,杨荣开脾气很好,有问必答,一直问了大半天,这才略微有些明白,心中的惊讶实在难以形容。

  2

  这的确是个和社会绝缘的人群。李澳中发现他们走进了人类的另一种历史。

  原始社会,所有的人都依靠自己的同类生存在危机四伏的现实中,十几万年以后他们征服地球,建立了文明。然而对生命而言,文明的本质就是剥夺与同化。有人开始拒绝,他们逃进了深山、密林、旷野和沙漠,走进人类文明所无法征服的地方,在肉身最大的压力中,以一缕精神在宇宙中搜索人生终极的意义。

  1500年前,意大利斯波莱托一个18岁的年轻贵族本笃,弃绝家产只身走进苏比亚克山,面壁思考人生不朽的意义。公元529年,他在距罗马90英里的卡西诺山创立了天主教会史上一个至关重要的流派——本笃会。

  根据李澳中的理解,这个本笃会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墨家学派,《本笃会规》严厉规定教徒“禁欲”、“安贫”、“听命”,还有苦修。为了避免坠入享乐,磨砺信念与意志,他们每天要从事将近8个小时的繁重体力劳动。然而时间一久,苦修者们渐渐被文明所侵蚀,本笃会堕落成和任何一个基督教派毫无区别的平庸教派。他们一代代地改革,又一代代地堕落,最后,17世纪,在法国的修士联合300多名修士创立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严谨最刻苦的一项修道院制度,他们终日的功课就是祈祷、静思、干活。除了与上帝对话,他们终生不开口说话。他们身无分文,没有私人财产,没有休息,没有闲暇,没有退休,甚至死后也没棺木,白布一裹,默默地归于尘土。

  他们是一群以宗教思考为生命的圣徒,永远拒绝着世俗的文明、物质与侵蚀。他们把物质和人群弃绝得干净彻底,不主动传教,不主持民众的宗教礼仪,也不对自己进行宣传。就这么一辈子都不开口,在人群外默默地思考着。他们深深地知道,思考,永远不可能在物质的人群中推广。

  神乐修道院就属于苦修派。

  “你们为什么会来到中国?”白思茵问,“而且建在这里?”

  “因为法国大革命。”杨荣开说,“雅各宾党人不能容忍任何一种不同的思想存在。苦修派几乎被雅各宾党人灭绝,侥幸有一支在1790年逃到了瑞士,又开始了沉默和思考的生活。基于法国大革命的教训,我们在世界各地寻找能够容纳我们生存的地方。早在明清时期,就有各派传教士来到中国,中国的皇帝对基督教还算宽容,中国地域广大,满清的统治已经持续稳定了三百年,似乎完全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一小块永远避开战乱的安宁所在。恰好此时,中国太行山区一个杨姓家族向教会捐献了太行山中一个叫杨家坪的大约100平方公里的土地,于是两位修士就从欧洲来到北京,到杨家坪区创建修道院。他们在太行山中艰难地攀行了三天,来到了一片满地石块、虎豹狼熊出没的荒野。那是1883年的6月16日。半年以后,又有三名法国修士到达,经过一年的艰苦劳动,他们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苦修派修道院,名叫‘神慰’。”

  “神慰修道院离北京只有三天,不应该是这里吧?”李澳中问。

  “神乐和你一样,是个逃亡者。”杨荣开说,“世界上没有完全安宁的地方。1900年义和团攻击洋人洋教,曾经包围神慰修道院;再后来日本入侵,抓走了院里的修士。虽然后来被德国教会救了出来,但他们并不被任何一种政治势力理解和宽容,到了1947年,内战爆发,杨家坪神慰院被军队洗劫一空,付之一炬,大部分修士被残杀。诺德修士、亨特尔修士和蒙特莱修士以及几个中国修士侥幸生存下来,逃入了无边的深山。他们在深山中攀爬了一年,终于在这个野狼口又建了这座修道院。世界上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一直到如今。”

  “那么你是怎么来的?你不是一个博士吗?”白思茵问。

  杨荣开苦笑:“正是踏上了学位的高峰,我才感到知识的无用。不就是创造各种物质,让人类更加离弃思考和精神么!我开始流浪,寻找解脱心中苦闷的地方。到了山西,我打算独自步行穿过太行山到郑州去,在深山中遇见了诺德院长。我便留下来思考。”

  “你们不是不开口说话的吗?”李澳中问。

  “也不是完全不说话。”杨荣开笑了,“只是不和自己人说话,相互间不做沟通,以避免堕落的思想蔓延,只是独自一个人面对上帝。这一条在60年代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解禁了。不过神乐的内部基本上还是不太交谈。”

  3

  第二天,修士们凌晨三点就起床了,早祷,干活。李澳中蒙眬中听见有几声羊叫,以为自己仍在荒山里逃亡。野山羊吃着可不多错。他翻起身抓住了火铳,这才发觉是在修道院。修士们不食荤,不近色,累得自己也得清淡寡欲。

  他走到院子里,月光为院子铺上一层银辉,繁星在神秘的天宇间沉默。院子西北处有个羊圈,养了五六只奶羊,诺德院长正蹲在地上挤奶,羊咩咩地叫着,奶汁注进桶里。他们的饮食习惯看起来还改不了。

  诺德院长看见了李澳中,忙站起来谦卑地鞠躬,却不说话。李澳中慌忙问好:“诺德院长,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诺德院长诚恳地点头。

  李澳中知道他们不太习惯说话,只是那种无名的烦躁与迷茫一直在他心中奔腾,他很想找一个明白的答案。“我想问,你们不传教、不宣扬、不著书立说,终日在深山里沉默,思考得再深邃,又怎么救赎世人?你们的思考又有什么意义?”

  诺德院长又挤起羊奶。他似乎思考了很久,说:“修士和传教士不同。救赎,那是他们的职责。自耶稣基督教降临至今,两千年了,教会曾经覆盖了整个大地,但结果呢?他们却在大地上腐烂了。所以我们就躲在一个最纯洁的地方以人类最虔诚的精神和上帝沟通,以图在上帝的指导下为人类寻找另一种生存方式。我对60年代后的事了解得不多,不明白他们为何拒绝相信上帝的存在,仅仅因为所谓的文明和科技?我了解过那些东西,那是完全物质化的东西,即便探索到宇宙的尽头,他们也看不见人间的上帝。对上帝的崇拜有什么不好?没有信仰,人类靠什么活着?”

  李澳中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明白自己所在的社会,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不相信仙佛,不相信鬼怪,不相信上帝,不相信长生不死,也不相信报应,惟一存在的就是一百年的光阴,惟一现实的就是享乐和死亡。除了死亡,他们一无所惧,勇往直前,践踏法律,藐视公理……

  “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他问。

  诺德院长挤完了羊奶,提着奶桶站起来,似乎没听明白,又似乎不愿回答,抬头望望头上的天空,叹了口气说:“钟楼旁边那屋子是我们的图书室,你自己去寻找吧。”说完,佝偻着高大的身躯,慢慢走了。

  李澳中沉默不动,一个人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看见微茫的晨曦和晨曦里那座钟楼。院落很大,修士们种了一排排的杏树,杏花开满了视野,寂寞的纷杂中跳出蓬勃不息的生命。他慢慢地走到那间图书馆,里面很干净,看来经常有人打扫。靠墙是一排排的简陋木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开本的书籍,绝大多数都已经发黄。

  李澳中随便抽出一本,不禁有些发呆,是外文的,一个字都不认识。他随便地翻看着,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书本里找到答案。突然,手里一本书上跳出一个熟悉的字眼,他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笔记本!

  他险些惊叫出来,红色的塑料封皮,封面上印着毛泽东头像……可是我那本笔记藏在了家里的天花板上……

  李澳中浑身颤抖,双手抖抖索索地打开了笔记本,一行熟悉的钢笔字射进他的眼里:林茵,这是第二本笔记,我还活着,等我。

  他曾经猜测可能存在的第二本笔记,居然出现在这个奇怪的修道院!李澳中感觉面部充血,心脏狂跳,这种宿命般的恐惧让他浑身发软,靠着墙,慢慢瘫坐在地上。手却慢慢翻开了这本笔记。

  地道深入地下三四米,阴冷潮湿,沉闷的空气压在人的心里,呼吸也变得艰难。黑暗代表着一种恐惧,我提着马灯在在黑暗里行走,一种不知名的恐惧折磨着我,看着灯光一点点地吞噬黑暗,又被黑暗一点点吞噬掉,那种恐惧折磨得我要发疯。在一个黑暗狭窄的地方,你永远在思考你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物。

  冰冷的地道里发出一丝声响,我立刻僵硬了,肌肉控制不住地颤动。比较起来,我宁愿地道是死亡的,冷漠的,只将我一个人囚禁。我熄灭了马灯,在黑暗里摸索着湿滑的墙壁慢慢往前走,手里的铁锤高高地举了起来。

  感觉中,我好像闻到了腐烂的恶臭气息,伴随着这气息,地道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和刚才截然不同,好像是被某种生物制造出来的寂静。那一刻,我简直要崩溃,汗水淌了一身,嘴唇颤抖着,只有一个念头——转身逃跑!但我知道不能逃,如果我不是他(它)的对手,在地道里根本逃不掉;如果我能战胜他(它),又为什么要逃?

  前面出现轻微的细碎的响动,似乎有物在向我慢慢接近,对方肯定也知道我在向他接近。恐惧中,我内心涌出一种凄凉,到底还是没能活下去,没死在山洞里,却死在地洞里,无论怎么反抗,地下都是我最终葬身的地方。这时候,我们已经很接近了,我决定拼死一搏,就着胸口的那股恐惧,我疯狂的大叫了一声,往前一冲,抡起铁锤拼命砸了下去。同时,对方也发出一声吼叫,我听见了急速冲刺的声音,我们轰地撞在了一起,锤子脱手飞了出去。

  我倒在了地上,飞快地爬起来,手碰上一个光滑的东西,我吃了一惊,慢慢地摸,是人的脸!与此同时,那人也在摸我,我听见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原来你是人啊!”我们同时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一松,同时瘫倒在地。

  “他虽然是人,但有可能比妖魔更危险,看看他是谁!”地洞深处有个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来里面还有人。

  我叹了一口气,摸到地上的马灯,点亮,窄窄的灯光照见了周围,和我一起摔倒的那人惊叫了起来:“白长华!”

  我看看身边那人,面孔有点熟悉,好像叫罗大眼什么的。我提着灯往里面照了照,顿时吓了一跳,只见灯光的笼罩下,一大片白花花阴沉沉的面孔直视着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足有一二十人,都是镇里的乡亲。

  “别看了。”其中一个老人沈福来说,“我们都是得了那种怪病的病人的家属,怕被隔离到山上,弄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躲到这地道里来了。你和我们都一样。嘿,没想到你竟然没死。”

  “既然来了,就加入我们吧。”沈福来说,“这里最大的问题是缺少食物和水,只能趁夜里到地面上去偷。我把这里的男人分成了两拨,一拨负责偷食物,一拨去偷水。”

  这时,刚才聚集的人们已经回了各自的凹室内,地道走廊两侧的凹室很多,但他们基本遵循一家一间的规则,没有多占,只有那些孤身的才独自一间。毕竟,在这阴森森的地下,孤独是件很难熬的事,人多才意味着安全感。他们看着我们在交谈,神色都很冷漠,偶尔瞥过的眼神也显得麻木。仿佛经历过一次死亡后,活着的只是肉体,灵魂已经被消灭了。一回到凹室,便或躺或坐在湿冷的地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我加入了这群孤魂野鬼的行列,因为我惧怕孤独,也确实想给他们以帮助。在沈福来的策划下,我和一个叫罗大眼的潜出地道去偷食物。

  我们从一个废弃的红薯窖钻出地面,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冷月悬在头顶,云层压在天上,镇里死一般寂静。我们在断墙残壁中潜行,悄悄避过街上巡逻的民兵,摸进了鲁一刀家。我们翻进院墙,隔老远就听见了鲁一刀的呼噜声,鲁一刀现在住的是镇上分给他的,原本是一个地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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