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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珲被带上来时,几乎已经无法行走,被衙役半推半拖地丢在江含征面前,浑身血迹,形容凄惨。
唯头发还梳得整整齐齐,面容也算干净,难得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注意仪表。
江含征道:“案中说,你觊觎贺夫人的随葬财物,所以夜半盗取。只是商,如何知晓寺中放有灵柩,且灵柩中财物丰厚?”
卢珲低着头,虚弱道:“是小人有罪,小人认罪,终归是前世冤孽,小人甘愿伏法,以命抵罪。”
江含征皱起眉头:“如果是你盗宝,那宝物你又放在哪里?”
卢珲说不出话。
江含征:“还不把内情从实招来,非要等着大刑伺候么?”
卢珲一听“大刑”二字,忍不住浑身簌簌发抖,伏地哀泣:“是小人的错,小人鬼迷心窍,小人认罪,还请大老爷不要用刑,宝物是我盗的,我盗了之后就让随从带往他处了,随从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请大老爷明鉴。”
江含征皱眉不语。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酒缸女悄然浮现,她看着地上的男子,满面震惊,满眼哀痛,她微微颤抖着跪在男子面前,纤细的手指像怕触痛了他似的,轻轻地虚抚着他身上的伤,流泪道:“他们到底用了多少刑,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这么多血……”
她抬头仰望着男子,泪光盈盈,漆黑的长发铺在她的身后,那虔诚的神态像月光下双手交握祈祷的美人鱼,她轻声呢喃:“不要怕,我总会陪着你的,我总会等你的,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她微微直起身,长睫低垂,柔软的红唇轻轻地对上男人的唇……
仿佛有风拂过,她的长发微微飘动,男人似有所觉,忽然静止不动了,神情有些恍惚。
夏初菡心中五味陈杂。
一个丈夫,一个青梅竹马,那这个是……
她不愿再想下去,轻轻地走到江含征身边,悄悄告诉江含征几句话。
江含征目光一凝,厉声喝问:“你与那贺夫人相识?说,你与她是如何认识的,你们之间有何冤孽?”
男子吃了一惊,面上呈现片刻的慌乱,但已到了如此地步,似乎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沉默有顷,男子缓缓叙述起来。
柳絮轻飞,杏花烟润。
来竹溪贩卖珍珠的客商卢珲一眼便看到了柳烟花雾中娉婷而来的女子。
她云鬓雾鬟,杏眼桃腮,宛如春水的眼波不经意间轻轻一漾,便如一道闪电,精准地劈进他的内心。
真是无以复加的惊艳。
他情不自禁地尾随着女子。
女子来宝林寺上香,而后又住在宝林寺中,宝林寺是个大寺,寺中专门设有让客人留宿的房间,卢珲便在寺中租了一房。
卢珲向寺中僧人打听,才知道,女子是一个官太太。商人官眷,云与泥的距离,可却丝毫没有遏制住他蠢蠢欲动的非分之念,他像是着了魔似的,挖空心思地想要把女子弄上手。
然后,他想出了一条计策。
他男扮女装,乔扮成一个卖首饰的娘子,向女子兜售珍珠。
听到是卖珍珠的,女子原本有些意懒,不甚感兴趣,但又听到他说卖的是合浦珍珠,这才有了一丝心动,让丫鬟把他放进门。
合浦珍珠名满天下,女子皆知。
近距离相见,女子的美貌更让他心动,他使出浑身解数,舌灿莲花,妙语如珠,把女子逗得一阵阵开怀。
时间便在这婉转悦耳的笑声中悄然流逝,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
他并没有告辞的意思,女子也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她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这一番相见,女子不仅留他用了饭,还留他住在了自己房中。
如果是别的人听见,可能会觉得奇怪,一个官太太,怎么会让一个刚见面的珍珠娘住在自己房中?
可是如果那个娘子知情识趣、见闻广博、言语幽默能逗得她阵阵开颜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更别说,她真的已经寂寞了很久。
更别说,这个娘子的容貌还给她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那时,他的丈夫外出求官已经一年,何况就是她丈夫在,也并不能慰藉她内心的空虚寂寥,她很喜欢这个知情识趣的娘子陪伴。
夜色渐浓,灯光熄灭,四下里一片静寂。
一缕月光从窗中透进,为幽暗的内室笼上一层梦幻的光影。
突然之间,身边的珍珠娘子翻身而起,压在了她的身上,她蓦然一惊,刚要呼喊,一只宽大的手掌已经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我是广东客商卢珲,”男子在她耳旁低低道,“因为倾慕夫人的美貌才乔装改扮成女子来见夫人。”黑暗中,他的声音很低,而目光却很亮,像某种蓄势待发的野兽,给人以一种难以言说的鲜明刺激感。
她的心砰砰直跳,却不再挣扎,身体不自觉地柔顺下来。
“请夫人不要叫,如果喊出去,对夫人你自己的名声也不好。”
男子还在述说,而另一只手却缓缓探进她的衣内,顺着他柔滑细腻的肌肤蜿蜒游走,极富技巧性地挑起她浑身细细的战栗。
她在黑暗中仰视着男子的目光,无言迎合。
男子放开捂她嘴的手,迫不及待地脱衣服。
朦胧的月光恰巧笼上他的面容。
那眉、那眼、那面部轮廓……她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像起了一道无声的海浪,她突然伸手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真是一道要命的月光啊……
男人愈发激动,亲吻噬人,呼吸灼烫,爱抚她身体的手掌炙热而有力,处处透着一种野性的鲜猛,矫健如一头捷豹,热情如一匹野马。
完全不同于老男人那散发着衰败腐朽味道的让她总是忍不住泛着轻微恶心的身体,年轻男人充沛的生命力,像一道澎湃的海浪,瞬间灌满她的身心。
如此酣畅,如此快乐,原来女人也可以如此么?
仿佛有一道崭新的大门在眼前敞开。
整个灵魂都在震颤。
之后,男子和她的交往密切起来,他常常身披女装,出入贺府,在贺府留宿。
直到贺瞻回家,这种交往,才被迫中止。
男子开始魂不守舍,那黑暗充满禁忌味道的欢爱如此鲜明深刻,让他贪恋,为了再见女子,他便在宝林寺长久地留了下来。
但,他没有等到女子的到来,却等来了女子的死讯。
“我是去见过她的灵柩,”县衙中,男子低头喃喃,“可我不是去盗她的财宝,我只是……不相信……向她告别。”
怎么可能相信呢?那样鲜活的身体,怎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明明不久前她还好好的,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在一起那么欢乐……
可是,那具宿命般的、击碎人一切希望的棺木,就那样冷冰冰地横在他的面前。
他浑浑噩噩,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房间的,失了心魂一般。
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可是却不敢深想,如果此时,他离开这里,那他什么事也没有。可是没有,就像是宿命一般,他遇到了她,勾引了她,于是留在这里为她抵命。
拘捕他的衙役很快便到。
县令大刑逼迫,他受刑不过,认了罪。
黑暗潮湿的县衙大牢里,刑后的重伤日夜折磨着他,让他浮躁喧嚣的心在一片灰寂中静下来,他模模糊糊地想,或许,这就是报应……
案子问完,江含征找竹溪县令谈话,因为是官员相见,夏初菡没有在场,所以无从得知两人谈了什么。待两人出来时,夏初菡就看见,竹溪县令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神情惶恐,把他们送上了车。
而江含征看上去很平静,反常的平静,像一团虚掩的假象。
果然,刚上车,江含征的脸便沉了下来,说道:“堂堂一个竹溪县令,却要迎合一个别府知府,把疑犯屈打成招,他的脑袋是长到猪身上去了?”
夏初菡:“……”
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在别人面前人五人六的巡按大人,背后会说出这样的话。
夏初菡字斟句酌:“大人要为刚才那人翻案?”
江含征斜她一眼:“我为什么要为他翻案,他奸宿官员家眷,本就是死罪,我为他从一个死罪翻到另一个死罪?”
夏初菡:“……”
江含征:“可是案件纰漏如此明显,却不能不纠正,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那贺夫人是正常死亡。”
夏初菡:“那大人准备怎么做?”
江含征沉吟片刻:“先回巡按官署,这件事不管怎样都避不开那贺瞻,只怕取证困难。”
可是还未等他们回官署,一封来自官署的信已经先一步到来,江含征看完信,呵呵笑:“真是天助我也!”
夏初菡:“……?”
巡按大人优美的凤目熠熠发亮:“你猜是谁来的信?竟然是那贺瞻贺知府,原来我们还是同年进士,他以同年之谊给我写信,希望我尽快为那卢珲定罪,把他处决。”
夏初菡:“……”
江含征的笑意味深长:“如此迫不及待,要说其中没文章,傻子都不信。”
夏初菡:“……”
巡按大人优美的凤目看向她:“你这是什么表情?”
夏初菡的语气有些复杂:“想不到那贺大人和您是同年……那他……多大了……”
江含征俊眉微扬:“我十八岁中进士,他四十岁才中,你说他多大了,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家兄长这么年轻有才吗?也就是你这么有福分罢了……”
夏初菡:“……”
鸡皮疙瘩暗暗落地,什么叫她家兄长,什么叫她有福分,巡按大人是不是太自来熟了点儿?
她一直不敢告诉巡按大人沈菀娘所说的自己的死因。
不知道是不敢打扰该大人查案的兴致,还是对沈菀娘的记忆充满怀疑。
她很想和沈菀娘好好谈一谈。
可女子再也没出现。
离开驿馆,回到巡按官署后,江含征便给贺瞻写信,提出想要审问沈菀娘身边的丫鬟。
是的,每个贵妇人身边都会有丫鬟的,她们简直是一种神奇的存在。
主子的一切*瞒不过她们的眼睛,甚至,她们就是主子的耳目……
只要突破这一点……
但是,贺瞻回话说,那个丫鬟,因为一直伺候夫人,对夫人怀有深厚的感情,夫人离世后,她自己也投水殉主了。
案子似乎陷入了僵局。
第77章 红花祭(9)()
第77章
江含征问夏初菡:“婢女殉主,你相信么?”
夏初菡默然一瞬,说道:“本来是相信的,因为书上有不少这样的记载,可是放到这里,就感觉很蹊跷。”
江含征:“看,连你都不相信,竟还敢拿来敷衍本官,哼哼。”
夏初菡:“……”
什么意思,他这是什么意思,一天不贬低她,他会死么?
江含征:“也罢,他玩瞒天过海,我来釜底抽薪。”
说罢,挽袖提笔,开始写信。
夏初菡略略一瞄,发现巡按大人不说话的时候,还真像个人样,当然仅限于他不说话的时候。
江含征写罢,便拿那封信给夏初菡看,很有种自然亲密不藏私的味道,夏初菡看着上面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更加俊健有力的字体,不自觉地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才注意信的内容。
是一封邀请信,邀请贺瞻来府中做客,言辞极为诚挚热情,如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找到了。
“怎么样?”江含征低头看着她,优美发亮的凤目微微含笑,隐隐约约还有一丝“求表扬”的期待。
“唔。”落到接受能力略差,智力略欠的妹子这里便只能给予这样的回答。
江含征瞟她一眼,便吩咐人把信发出,两日后,贺瞻到。
因为太过好奇,夏初菡特意找机会偷偷瞻仰了一下贺男的容貌。
这一看之下,不禁惊了,倒不是因为该男丑得奇葩美得惊悚或是长得太过登峰造极之类,而是,他明明坐在堂中和江含征热情地谈着话,却一眼就斜到了她偷偷隐蔽的位置……
偷窥被人发现,焉能不惊?
夏初菡红着脸刚要隐退,却发现,该男明明和江含征说着话,眼睛却总是斜到别的地方,她的藏身处,门外的廊柱,墙角的笤帚疙瘩……
再仔细看看该兄的眼睛,顿时悟了……
以前就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眼睛天生斜,明明是在和这个人说话,眼睛却看着旁边的羊粪蛋蛋……
原来该兄就属于此列……
而该兄却起名为瞻,字千里,这对自己的眼睛该是多高的期待……
想象着沈菀娘的花容玉貌永远不可能得到此君的正眼相待,就不由自主地替女子觉得屈得慌,更何况此兄长得实在是……
看着与他对面风采逼人的江含征,夏初菡就觉得,巡按大人拿自己的美貌秒杀一个可怜的斜眼老男人,不好,实在很不好……
老朋友相见,自然少不了促膝长谈推杯换盏,酒席上,贺瞻又说起尽快为卢珲定罪的事,江含征满口答应:“老兄放心,这等为非作歹的恶人,含征一定不会放过他,定会如了老兄的心愿……”
然后两人更加热情地推杯换盏……
天渐渐暗上来,月影朦胧,酒缸女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她痴迷地望着天空的弯月,唇角隐约含笑,表情恬淡安详。
其实,她是她所见过的所有鬼鬼的中,最平静安详的一位,那为何,她还会滞留不去……
夏初菡走到她身边,对她道:“你丈夫来了,想让巡按大人尽快为卢珲定罪,送他去鬼门关,我想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是死于非命么?”
酒缸女“嗯”了一声,眉目舒展:“那巡按大人答应了么?”不待她答,又轻巧道,“那你赶快劝巡按大人答应吧。”她望着天边的月亮,美丽的杏目灿若星河,“说到底,这件事是我们对不住他,他是一个官员,却被扣了顶绿油油的帽子……自然心怀怨愤,既然卢郎无论如何都不能幸免,那不如早日解脱,我总会等着他……而贺大人,也平息了心中的怨气……”
她叫他贺大人……
在她的心中,她的郎君另有他人……
夏初菡忽然明白她滞留此地的原因了,她在等待,无论她的死因如何,她并不在乎,她只想和那个人在一起,哪怕是死后……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
理智上,她觉得沈菀娘不对,一个女子理应忠贞守节,可是在感情上,却又觉得,她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配给贺瞻确实有点……她应该和有情人在一起……
酒缸女完全没有她的纠结,她的话语清晰婉和,没有一点初见时的酒意,微微噙笑道:“这世上的事真的很奇妙,永远令你想不到。
当初我只觉得卖珍珠的花娘很是面善,令人感到亲切,在他现出男子身份后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欢喜,但是也是到后来才想到,原来他竟然和以前的那个人长得很像。”
夏初菡不禁微微一惊,凝目看她。
女子站在月光下,漆黑的长发垂至脚底,面容皎洁,神情坦然:“是的,很像,原来我还是喜欢这样面容的男子。”她微微一笑,“后来经他提起才知,原来他和倪云清竟然是姨表兄弟,他们的母亲是一对双生姐妹,而他们两个又都像自己的母亲,所以……”她看向夏初菡,美眸莹然发亮,“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