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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芩不予置评。
画中君:“不过这些并不是能信任他的主要原因,最主要原因是,他姓江,他亲生父亲也姓江。”
夏芩:“……”
恕她脑拙,实在理不清这里面有什么因果关系。
画中君笑道:“三年不改父道是为孝,他一直没有改他父亲的姓,可见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有孝心的孩子自然值得信任。”
夏芩:“……”
画中君这是在逗她?
可彷徨无措的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当能她作出改变她一生轨迹的决定时,不是因为她对那个人信任,而是因为对眼前之人信任。
炎热的夏季过去,几场雨后,秋凉渐袭。
夏芩照例每隔几日便拿月季花去师傅的塔前祭拜。
回到寺中,照例被知客尼用一堆鸡毛蒜皮塞满两耳,照例被厨房尼拉着掰扯伙食的费用开销,照例被慧静慧心敬而远之,还必须以身作则地不落下一顿功课,于是她的个人空间便被一堆纷乱的事务塞得满满当当,人越来越向抑郁烦闷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连鬼鬼都没怎么见过了……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陡然便为自己的心态震惊了,见鬼比见人还亲,这是妥妥的要被同化的节奏么?
求不要……
也不知道是不是郁闷大发了,穷生变,变则通,她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一条奇怪的计策来。
然后她便找来知客尼,把她引到接鬼室门前,指着那扇门道:“这个地方离长者住的地方近,又凉快,以后长者有什么事,不必找我,直接告诉这扇门,我自会知晓的。”
扣了一下鼻子,慢吞吞道,“唔,长者也不用想隐瞒,因为我们做凡人的,是瞒不过鬼神他老人家的。”
知客尼惊怔,颤颤巍巍,险些晕了过去。
夏芩状似体贴道:“唔,长者不必害怕,鬼神很友好的哟,你看,不是还帮我们传话么?”
话未说完,知客尼“咻”的一声,突破年龄界限,化为视野中的小黑点。
旁观的变相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清淡道:“你把在下的耳朵当成了什么?”
夏芩:“租金。”
变相君:“……”
夏芩:“租我的房子当药房的租金。”
变相君:“……”
夏芩的表情稍稍郑重了一些,诚恳道:“就当你帮我一把,平时多注意一下她,只要不出太大的幺蛾子,没有过分的举动就行。”
变相君看着她难掩疲惫的面容,缓缓点头:“好。”
随后,夏芩又找到厨房尼,对她道:“长者以后有什么事,不必特意找我,直接对厨房的日游神说就成,唔,日游神喜欢坐在水缸上,长者对着水缸说话就可以了。”
在对方眼珠几乎冲破眼眶的惊怖目光中,笑眯眯地给了对方一个“你没听错”的眼神,状似温柔道:“长者不必害怕,日游神很可爱的哟,你说的话会一字不落地录下来呢。”
在对方晕过去之前,轻快地用目光把书男孩拎出去,嘱咐道:“不要光每天坐在水缸上流口水,也发挥一下你作为书的作用,记录一下厨房长者的言行。”
书男孩嘟起嘴:“她满口方言,录出来就是一堆乱码。”
夏芩:“……”
她揉了揉额头,无奈道:“录下就行。”
至于慧静慧心,呵呵。
如此,终于耳根清净。看着大家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竟有一种化身山大王的变态酸爽感。
九月将尽,寒凉渐浓,过了白露节,一夜凉一夜。
就在她几乎忘了还有江大人邀约这回事的时候,江含征突然降临到她面前。
秋高气爽,雁鸟高飞,他站在一片蓝天白云的背景下,长身玉立,面如冠玉,漆黑的凤眼中如倒影着万顷星光,深深地望着她:“我来了。”
第72章 红花祭(4)()
第72章
“我来了,”他说,“你师傅的事我已经听说,我来接你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目中如有浮云流过。
她和他不过隔了数步的距离,她和他不过几个月未见。
而他们之间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数世流年。
他不会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他不会知道她有过怎样的心路历程,而这些,原本也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没有想象中的期待,也没有想象中的惶然,她的目中是一派远山秋岚般的平静。
她忽然不再害怕他了,好像经历了那些痛苦的事后,心也变得强壮起来。
她沉默须臾,说道:“大人的话慧清认真考虑过了,助人超度是慧清唯一擅长并深觉有意义的事,大人邀请的理由打动了我,所以慧清愿意跟随到大人身边。”
江含征微微扬唇。
少女平静的秀目中掠过淡淡的沧桑:“只是,松山寺是慧清唯一的容身之所,慧清这一去便如自断后路,所以慧清不能不慎重些。
慧清向大人报告两件事,如果大人可以接受,慧清便追随大人,如果大人不能,慧清便留下来。”
江含征目光微深,声色不动:“你说。”
夏芩:“大人已经知道慧清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但其实还不止这些。
慧清不只能看见鬼魂,身边还经常跟着鬼魂,他们之中或许有形貌可怖的,或有罪孽深重的,但更多的却是心怀情意让人敬重的,对慧清而言,他们不是让人恐惧的存在,只是自然而然的存在。
更不是什么赃物。”
她目光微垂,语气平静:“而且鬼魂比人诚实,他们不会伤害慧清,但人却会,所以很多时候,慧清反而觉得,与鬼魂呆在一起更有安全感。”
江含征目中波澜骤起,他紧紧地盯着夏芩,却没有说话。
夏芩声音略低:“慧清的身边跟着鬼魂,这就是慧清想要告诉大人的第一件事。
所以在别人眼里,慧清会时不时地自言自语,言行怪异。慧清不擅长与人交际,有时会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得罪他人,比如有很多次就惹得大人不快。”
江含征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夏芩:“慧清见识浅薄,没什么学问,所以难免会有失礼之处。但慧清自小受师傅教导,是个自尊自爱的女子,如果慧清有错,大人指出,慧清会认真改正。
可如果再出现像那次从定州回来的途中,在那家客栈的情况,慧清恐怕万万不能承受。”
说到底,这才是她的心结。
这才是她无法释怀的忧虑。
江含征静静地听着,心若暮鼓晨钟般震动。
面前的少女美好皎洁,如碧荷娉婷,她坦然诚恳,目光澄澈,像一汪清透的清泉,照出一个男人心底暗藏的虚伪和浅薄。
羞愧、自责、怜惜,如一条交织的藤蔓,紧紧地勒住他的心。
心疼,而又窒息。
一时间,他的脑中又响起那句话:你做了什么,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优美的凤目一点点沁红,他毫不回避地望进她的目中,声音微哑:“慧清,你不必说了,是我的错,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县令大人总是如此善于反省,夏芩抬头看他,目光莹润。
江含征喉头动了动,声音幽怨苦涩:“可是,慧清,我也不是刀枪不入,你可知你的态度对我的杀伤力……”
夏芩略略疑惑,她想了想,大约该大人指的还是那次她不小心说出的疑似诽谤的话?
可是她都已经告诉他不是特指他了,他一个大男子,怎么还念念不忘呢?
于是她耐着心重新再解释一遍:“那次在客栈,确实是慧清妄言了,可那不是在特指大人,大人官名甚好,慧清是省得的,不然慧清怎会甘心追随大人呢?”
可这样的话丝毫没有安慰到眼前的人。
江含征心中泛起一丝无力的叹息,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脸上显出一种深深的自嘲来:“罢了,是我操之过急了,原来我不只要做那锯榆木疙瘩的绳子,还要做那敲打顽石的愚公,苍天哪,你待我何其残忍!”
说完,抬头望天,做出一副悲怆的表情。
“……”
夏芩完全游离状况外,恕她脑拙,实在无法理解该大人离奇的心思……
江含征看她那副懵懂无辜的神情,不甘之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怨恨叹息:“慧清你记住,如果有一天本官不幸了,那一定是被你玩坏了。”
夏芩:“……”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实在惊悚,夏芩檀口微张,目光惊异,从头到脚都裹满深深的疑云,试探性看向他:江大人他还正常吧……
江含征长叹一声。
夏芩无力深究男人曲里拐弯的心思,直接回到正事:“大人现在下榻哪里,容慧清安排完寺里的事后,就去找大人。”
这话终于取悦了某人,他瞟了夏芩一眼,说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你速安排。”
夏芩也没有强求,邀他到禅房一坐后,自去找其他人。
夏芩先找到慧静,对她道:“江大人调任别处为官,我要随他去任上,以后寺里的事就由你主持,钥匙和账目都在柜中的匣子里。”
想了想,又道,“师傅平时最倚重你,我想,寺庙在你手里一定还是佛门净地。”顿了顿,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你自己万事小心,知客长者……你多注意一点,慧心……你多费心照顾。”
慧静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两人疏离太久了,许多话都说不出口,最后只挤出一句:“你跟着他……你不怕吗?”
夏芩略略玩笑:“我要帮亡魂超度,他要帮亡魂申冤,我可以帮他破案,他可以帮我完成冤者的心愿,不正合适?如果哪一天江大人不用我了,我再来投奔你,那时还望你看在同门师姐妹的份上,收留我。”
慧静认真道:“你放心,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夏芩怔住,霎时眼中泛起热意。
而后又找来慧心,对她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难事,实在解决不了,就来找我吧,不管我能不能帮你解决,我那里都会是你的一个退路。”
慧心泪眼迷蒙,捂着嘴不住地点头,泪水洒落。
然后,夏芩把所有人叫来,告诉大家自己的决定,随即包裹卷卷,在众人默默注视的目光中,和江含征一起,走出寺庙。
身后流云漫卷,山林哗响,她头也不回,走向自己未知的新生。
晚间下榻客栈,换上新任巡按大人为她准备的男装,青衫飘逸,发带拂肩,端的是一位赏心悦目的美少年。
江含征不由自主地挪不动目光,他清咳一声,力持正经:“唔,挺好,以后你就以男装出现,也比较方便。”
夏芩没有表示异议。
江含征兴致盎然:“从今天开始你便是还俗了,出家时的名字自然不能再用,我赠你一个新名字吧。”
夏芩:“我有俗家名字。”
江含征:“就是那个黄芩黄花菜什么的名字吗,唔,我听你师傅说了,她希望你能够像野草野菜一样容易成活,所以给你起了那个,即使你师傅起的,你便用心珍藏吧。我再给你起一个,你日常用着。”
夏芩:“……”
这人什么毛病?
她蹙着眉刚要拒绝,江含征已从随行的行礼中拿出一卷画来,递给她,微微含笑:“送给你的,你看看。”
他目光殷殷,像个急于献宝得到夸赞的小孩子一样,期待地看着她,这样的江大人是她不熟悉的,她一时怔忪,不由自主地打开那幅画。
是一幅莲花。
荷叶田田,荷花秀逸,亭亭玉立的荷花上,落下一只轻盈的蜻蜓。
画风写意,布局清雅,如夏日里一丝掠过河面清风,扑面清凉
。
然而这些还不是特别的,特别的是画旁留白处的那两句诗:拼将眼泪双双落,换取心莲瓣瓣开……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涌动,酸楚而又潮热,她定定地看着那两句诗,不敢抬头,不敢稍动,怕自己一动,便有湿意从眼中滚落……
然后便听到他的声音,轻缓地响在耳边:“听到你师傅过世的消息,我想你很难过,可是我不能及时赶来,于是便画了这幅莲花图。
佛与莲花有不解之缘,而你又经常带着纸莲花,你喜欢莲花对吗?
莲又称菡萏,以后就叫你初菡,夏初菡,如何?”
她没有抬头,所以没有看到宛如夏夜星空般温柔的神色,她的嗓子堵堵的,说不出一句话。
画中君不知何时出现,脉脉地看着这一幕。
江含征:“我答应你师傅,以后把你当做妹妹看待,兄长赐的名字,妹妹可以接受。”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旁边的画中君,画中君微微颔首。
她眼圈泛红,轻轻牵起唇角,低头合十:“谢谢大人赐名。”
江含征抚了抚额,没有纠正她的称呼和动作,来日方长,他有时间,不急。
他点了点头,凤目含笑:“既然叫了这个名,字要与名相配才好,嗯,你的字就改成娉娉吧,娉婷的娉。”
听到这个相同读音,夏芩略僵,默默适应了一会儿,再次道谢:“谢大人赐字。”
画中君悄无声息地隐匿。
江含征心情颇畅,愉悦道:“那娉娉早些休息,我们明日一早上路。”
夏芩又是一僵,几乎突发了半身不遂状态,同手同脚地出了门。
次日起程,白露微霜,茫茫田野在眼前延展,一派苍凉底色。
晓行暮宿,或车或舟,如此十余日,到了湖广境地。
彼时正是上午时分,他们走在静寂的野外,四目荒凉的背景中,突然,一抹绮丽的红色闯进他们的视野。
实在是因为周遭的景色太过单调,所以才显得那抹红色那么醒目。
也实在因为那抹红色太过嚣张,如一座红色小丘堆在那里,所以让人想不看见都不行。
江含征连忙叫人停车。
夏芩随他向红丘走去,原来是一座坟茔,上面铺满了红色的花瓣,如落了一层胭脂泪雨,在这寂无人烟的野外,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绮艳和诡异。
有风吹过,花瓣随风而起,打着妖娆的旋儿落在两人的脚边,瞬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四下弥漫开来。
第73章 红花祭(5)()
第73章
夏芩,或许现在应该叫夏初菡了,俯身捡起一枚花瓣,放在鼻子下疑惑地嗅来嗅去。
江含征斜眼看见,双眉高挑,那副表情……唔,就像在看某种毛茸茸的、尾巴摇来摇去的、喜欢汪汪叫的、小动物……
夏初菡囧,脸色微红,说道:“大人闻见了吗,这月季花瓣好像有一股酒味儿。”
江含征:“我看,有酒味儿的是你,不然怎么满口醉话,说,昨晚是不是背着我饮酒了,饮了多少?”
“……”
画中君突然出现,看着夏初菡严肃道:“你刚还俗,和他才刚开始,怎么就可以饮酒?你可知,酒能乱性……”
酒味儿云云,倏然消散,好像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夏初菡先是一呆,而后脸孔蓦然涨红:“先生!”
画中君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俊脸微红,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找补道:“当然,我是相信娉儿的,娉儿一定会自己把握好分寸。”
说完消失。
夏初菡顶着满头轰雷呆在原地无法回神,娉儿,画中君叫他娉儿,为什么这么亲切的称呼,却让她有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