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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不管是真是假,战争就要爆发了。我不像别的人,还记得战争。所以,我让德摩斯梯尼复活了。我发现了一些文件和备忘录——他们的舰队上装备着‘小大夫’,安德。如果他们执意要干,就能把卢西塔尼亚炸个粉身碎骨,就像——”“就像我从前做过的那样。正是报应不爽啊,你觉得呢?让我也落个同样下场。以剑为生者。”
“别跟我开玩笑,安德!我现在是个结了婚的中年人啦,没兴趣瞎胡闹,至少现在没有。我写了很多揭露星际议会的文章,以德摩斯梯尼的名义发表。他们正在找我,说这是叛国行为。”
“这么说你要到这儿来?”
“不只是我,亲爱的雅各特把渔船队交给了他的兄弟姐妹,我们买了一艘飞船。显然这儿有些人对星际议会也很不满,帮了我们一把。一个名叫简的人,切入电脑,掩盖了我们的行迹。”
“我认识简。”安德说。
“这么说你真的在这儿也有个组织?发给我一条信息,说我可以和你通话。当时我真是吓了一大跳。你们的安赛波网络不是已经切断了吗?”
“我们的朋友很有本事。”
“安德,雅各特和我今天就动身,带着我们的三个孩子。”
“你的大女儿——”
“塞芙特,就是你走的时候让我成了个大胖子的家伙,她现在快二十二了,非常可爱。还有一个好朋友,孩子们的老师,叫普利克特。”
“我有个学生就叫那个名字。”安德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那场讨论。
“哦,对了,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安德。不着急,你还有二十二年的时间准备迎接我。说不定还要更长些,三十年左右,我们得做几次空间跃迁,第一次先朝别的方向跃,让他们猜不到我们是去卢西塔尼亚。”
到这儿来。三十年后,到那时我比现在的她更老。到那时,我会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们,到那时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和她现在的孩子们一样大。
他想起了娜温妮阿,想起了米罗,想起给虫族女王找到孵化地点那天奥尔拉多说的话。
“如果我送个人去和你们会合,”安德说,“你会介意吗?”
“跟我们会合?在太空里?不,不用派人来接我们,安德,牺牲太大,太不值得了。我们有电脑导航,不用再——”
“不,不是为你们,虽然我很想让他见见你。他是这儿的一个外星人类学家,在一次意外中受了很重的伤,脑损伤,有点像中风。有个我信任的人说,他是卢西塔尼亚上最聪明的人,但因为伤势,他跟这里的一切工作都断了联系。我们以后会需要他的。他是个非常好的人,能在你们旅途的最后一周教会你们不少东西。”
“你的朋友能不能替我们设定航线,安排飞船会合点。我们虽然也是驾船的好手,但驾的是海船。”
“你们启程后,简会更新你们飞船电脑里的资料。”
“安德,对你是三十年后,但对我,我几星期后就能见到你了。”她哭了起来。
“说不定我会和米罗一同上路,来接你。”
“别!”她说,“等我到你那儿的时候,我巴不得看到你跟我一样老皮皱脸。要是你还跟现在终端上这个三十岁的毛头小子一样,我可受不了。”
“三十五喽。”
“老老实实等着!”她下命令了。
“好吧。”安德说,“还有,米罗,就是那个我派到你那儿去的小伙子,请把他看作我的儿子。”
她郑重地点点头:“现在可真是危难时刻啊。我真希望彼得在。”
“我不希望。如果这儿这场小小的叛乱是他挑起的,到头来他非当上所有人类世界的霸主不可。我们其实只想他们别管我们的事。”
“想要这个,却不想要那个,恐怕这是不可能的。再见,我亲爱的弟弟。”
他没有回答,只注视着她,望着她,直到她狡黠地一笑,切断了通讯。
安德用不着把飞向太空的事告诉米罗,简已经全都告诉他了。
“你姐姐是德摩斯梯尼?”米罗问。安德现在已经习惯了他含混不清的声音,或许他现在说得更清楚些了?现在听起来已经不难听懂了。
“我们是个天才家庭。”安德说,“希望你喜欢她。”
“我希望的是她喜欢我。”米罗笑道,不过看上去颇有几分担心。
“我告诉她,”安德说,“让她把你看作我的儿子。”
米罗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突然,他带着点挑战的口气说,“她把你们的对话记录给我看了。”
安德觉得有点不舒服。
简的声音在他耳朵里响起。“我应该先征求你的同意,”她说,“可你自己也知道,你会同意的。”
安德介意的不是隐私问题,而是简与米罗如此亲密。习惯起来吧,他对自己说,她现在照料的人是他。
“我们会想念你的。”安德说。
“会想念我的人已经开始想念我了。”米罗说,“他们觉得我已经死了。”
“我们需要你活着。”安德说。
“可等我回来时,我还是十九岁,还是脑损伤。”
“你还是米罗,还是那么才华横溢,我们也还是那么信任你、爱你。叛乱是你开的头,米罗,围栏也是为你倒下的。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的理想,而是为你。别辜负我们。”
米罗笑了,但安德说不清笑容中的那一丝扭曲是因为他的瘫痪,还是表示那是个痛苦、恶毒的笑。
“告诉我一件事。”米罗说。
“就算我不告诉你,”安德说,“简也会的。”
“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只想知道,皮波和利波为了什么而死,猪仔们又为什么给予他们荣誉。”
安德比米罗自己更加明白他的问题的含意,他明白眼前的小伙子为什么如此关心这个问题。米罗是在翻越围栏几个小时前刚刚知道利波是自己真正的父亲,然后,他便永远丧失了将来。先是皮波,接着是利波,最后是米罗,父亲、儿子、孙子,三代外星人类学家为了猪仔丧失了自己的未来。米罗希望明白前辈们为什么而死,借此明白自己牺牲的价值。
问题是,真相也许会让米罗觉得所有这些牺牲其实全无价值。于是安德用一个问题回答他的问题。“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米罗说得很慢、很认真,让安德能听明白自己含混不清的话。“我知道,猪仔们以为他们是将一份极高的荣誉给予皮波和利波。说到利波,我甚至知道具体是哪件事。那是第一次苋田收获时,他们有了充足的食物,因此希望表彰他。但是,为什么不在早些时候?我们教他们食用梅尔多纳藤的根茎时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不是我们教他们制造罐子、箭的时候?”
“事实是?”安德说。
米罗从安德的语气中听出了事实会让人觉得难以接受。“你说。”
“其实皮波和利波都不应当得到这份荣誉。妻子们不是为了苋的事犒赏他。事实是,吃树叶者劝说她们孵化出一大批孩子,哪怕他们离开母亲树后没有食物可吃。这是一次巨大的风险,如果他错了,整整一代幼年猪仔便会饿死。带来食物的是利波,但大大提高人口数量、以至于必须用这么多食物才能供养的人是吃树叶者。”
米罗点点头。“那皮波呢?”
“皮波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猪仔,即德斯科拉达虽然可以杀死人类,却是猪仔们正常的生理机制,他们的机体可以控制能够杀死人类的德斯科拉达。曼达楚阿告诉妻子们,这意味着我们甚至比小个子还要虚弱,让人类比猪仔强大的原因不是天生的,不是我们的个头、我们的大脑和语言,我们只是碰巧比他们先发展了几千年。如果他们能够掌握人类的知识,我们人类并不能居于他们之上。曼达楚阿的发现是:猪仔与人类是平等的。这才是妻子们想表彰的大发现,而不是皮波给他们的信息,尽管这个信息导致了曼达楚阿的发现。”
“所以,他们俩都——”
“猪仔们既不想杀死皮波,也不想杀死利波。这两次中,应该获得那种残酷的荣誉的都是猪仔。皮波和利波之所以死,唯一的原因是他们不愿意拿起刀子,杀害一位朋友。”
安德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愿泄露内心的痛苦。但米罗一定看出来了,他的话直指安德自己的痛处。“而你,”米罗说,“你什么人都可以杀。”
“算是我生来就有的天赋吧。”安德说。
“你可以杀死‘人类’,因为你知道,这是帮助他进入一个新的、更好的生命阶段。”米罗说。
“是的。”
“让我走也是同一个原因。”米罗说。
“是的,”安德说,“送你走已经很接近杀死你了。”
“但我能过上新的、更好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能四处走走,比树强。”
米罗笑了。“看来我至少有一点比‘人类’强,能活动。说话时也不用别人拿棍子敲我。”米罗又露出自嘲的表情,“当然,他可以生出一千多个孩子,这点我可赶不上。”
“话先别说死,谁说你一辈子只能打光棍?”安德说,“说不定你会大吃一惊的。”
“但愿如此。”米罗说。
两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米罗说:“代言人?”
“叫我安德吧。”
“安德,这么说,皮波和利波死得毫无价值?”安德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我忍受的痛苦也一样吗?
“他们因为不能杀害他人而死,”安德说,“死因比这更糟糕的多得是。”
“有的人既不能杀人,也不能死,也不能活。你以为这种人算什么?”
“别欺骗自己了。”安德说,“总有一天,这三样事你都会做的。”
米罗第二天走了,告别场面泪雨横飞。娜温妮阿几周后都不能回自己的家,因为米罗不在的痛苦太难以忍受了。虽然她同意安德的做法,也觉得米罗应该走,但仍然无法忍受失去自己孩子的痛苦。安德不禁想到,他被人带走时自己的父母是不是也感到同样痛苦。他怀疑他们没有这种感受,也不希望他回来。现在,他已经像父亲一样疼爱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其程度远甚于亲生父母对自己的爱。好啊,这就是他对他们的报复,三千年后,他要让他们看看,真正的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佩雷格里诺主教在自己的教堂里替他们主持了婚礼。
婚礼之前有两件大事。夏季的一天,埃拉、欧安达和娜温妮阿将她们的研究成果交给他:猪仔的生命周期和社会结构,包括男女两性,还有对远古猪仔生活的推测,即德斯科拉达将他们与树永远结合在一起之前,那时的树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栖息地。安德自己也得出了结论,知道了坡奇尼奥究竟是什么,特别是,那个名叫“人类”的猪仔在进入生命的光明阶段之前究竟是什么。
写作《“人类”的一生》时,他与猪仔们在森林中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曼达楚阿和吃树叶者认真地读了他的手稿,与他讨论,安德再作进一步完善,最后,这本书完成了。完成那天,他把所有与猪仔相关的人都请来:希贝拉一家、欧安达和她的姐妹、将技术的奇迹带给猪仔的全体工作人员、圣灵之子修会的学者、佩雷格里诺主教、波斯基娜市长,他把这本书读给他们听。书不长,不到一个小时就读完了。他们聚集在离“人类”已经三米高的树苗不远处的山坡上,鲁特的树荫替他们遮挡着下午的阳光。“代言人,”主教说,“你使我成为一个人道主义者。”其他人则什么话都没有说,这时没说,以后也无法用言辞表达他们对这本书的看法。但从这一天起,他们了解了猪仔,正如《虫族女王》的读者了解虫族,《霸主》一书的读者了解了忧心忡忡、以各种手段不断追求伟大辉煌的人类。“这就是我召唤你来到卢西塔尼亚的原因。”娜温妮阿说,“我曾经渴望着写出这样一本书,但把它写出来的是你。”
“这个故事中我的角色比我希望的重得多。”安德说,“但你实现了你的梦想,娜温妮阿,有了你的工作,才有这本书。是你和你的孩子们使我成为一个更加完整的人,只有这样我才能写出这本书。”
他在书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和署在他上一本著作上的名字一样:死者的代言人。
简将这本书传遍各个人类世界,同时也传送了人类与猪仔签订的协议,奥尔拉多记录的“人类”进入光明阶段的全过程。她把这些文件安插在各个人类世界的每处地方,把它们交给愿意读的人、能够理解的人。复制件从一台电脑传送到另一台电脑,等星际议会知道消息时,它已经传遍四方,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们采取了另一种办法,极力否认,说这是伪造的:图像是模拟生成的,文字分析结果证明这本书不可能出自前两本书的作者,安赛波网络的记录表明它不可能来自卢西塔尼亚,因为卢西塔尼亚已经没有安赛波联系了。有些人相信了他们的话,大多数人不在乎,还有许多读过《“人类”的一生》的人不愿意相信猪仔们是异族。
但有些人相信。他们也读过德摩斯梯尼几个月前写下的揭露文章,开始将正在驶往卢西塔尼亚的舰队称为“第二次异族屠灭者”。这是个令人无比厌恶的名字。这样说的人太多了,人类世界上找不到足够的监狱监禁他们。星际议会还以为战争将在三四十年后舰队抵达卢西塔尼亚时爆发,但现在,战争已经爆发了,而且将是一场残酷的战争。许多人相信死者代言人写下的著作,许多人已经接受了猪仔,将他们视为与人类相等的异族,将一心杀死他们的人称为谋杀者。
秋季的一天,安德带上细心包好的虫茧,与娜温妮阿、奥尔拉多、金和埃拉一起飞过数公里覆盖着卡匹姆草的山岳平原,来到河边那座山丘。在此之前播下的雏菊已经在这里蓬勃生长起来,这儿的冬季气候会很温和,虫族女王也不会受到德斯科拉达的侵袭。
安德小心翼翼捧着虫族女王来到河岸,将她安置在他和奥尔拉多准备好的洞穴中,并在洞穴外放好一头刚宰杀的卡布拉。
然后,奥尔拉多驾车送大家回去。虫族女王的意念使安德心中充满巨大的喜悦,这种狂喜使他的心脏简直无法承受。安德喜极而泣。娜温妮阿搂住他,金轻声念着祷词,埃拉唱起曾经流传在巴西的丛林草原上的一首愉快的民歌。这是幸福的时光,这是美好的地方。童年时代,当安德在严格消毒的战斗学校的走廊中,准备为将来的战争拼杀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今天的幸福。
“我现在可以死了。”安德说,“我一生的工作已经完成。”
“我也是。”娜温妮阿说,“但我想,你是说到了我们一道开始生活的时候了。”
他们身后,在河边一个浅浅的洞穴的潮湿阴冷的空气里,一副有力的下颚撕开虫茧,一只腿和骨架似的躯体挣扎着钻了出来。她的翅膀渐渐张开,在阳光下晒干,她虚弱地挣向河边,弄湿她已经变干的躯体。她咬啮着卡布拉的肉。在她体内,还没有孵化的虫卵呼唤着生命。她将头一批十几个卵产在卡布拉的尸体上,然后吃起附近的雏菊来,想感受自己终于重获新生的身体内发生的变化。
阳光照在她背上,微风拂过她的翅膀,她脚下的河水凉丝丝的,她的卵热乎乎的,在卡布拉的尸体上渐渐成熟——这是生命,等待了那么长时间,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感受到的重临大地的生命。不是她的种族生命的终止,而是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