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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仔,一定得告诉他们。
他沿着围栏疾行,离开大门,来到教堂所在那座山的山脚下。这是一片开阔的草地,附近没有住户,没人听得到他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喊。没有话,只是一种高亢的啊啊声。他和欧安达在猪仔群中分头做事时就用这种喊声招呼对方。他们会听到的,一定得让他们听到,一定得让他们过来,因为他无法穿过围栏。来吧,“人类”、吃树叶者、曼达楚阿、“箭”、“杯子”、“日历”,随便哪个都行,全部都来也行。来吧,我要对你们说,说我再也不能和你们说话了。
金可怜兮兮地坐在主教办公室的一张圆凳上。
“伊斯特万,”主教平静地说,“几分钟后我还有个会,但我想先跟你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金说,“您警告过我们,您预言的事发生了。他的确是魔鬼。”
“伊斯特万,我们先谈谈,你再回家去,好好休息。”
“我再也不回去了。”
“我主耶稣可以跟罪孽比你母亲深重得多的罪人一起同桌进餐,并且原谅他们。难道你认为自己的德行超过了我主,不屑于跟有罪的人住在一起了?”
“他原谅了通奸者,但那些女人不是他母亲。”
“不是每一位母亲都像仁慈的圣母那般纯洁。”
“这么说你站到他那边去了?教会向死者代言人让路?我们是不是应该拆掉教堂,用教堂的砖瓦造一座露天剧场,埋葬死者之前先让代言人对他们大放一通厥词?”
主教轻声道:“我是你的主教,伊斯特万,在这个星球上主教代表耶稣基督,对我说话应该表现出对这个职位应有的敬重。”
金气呼呼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
“我的看法是,如果代言人没有把这些事情公开宣布出来,可能会更好些。有些事最好私下知会有关人士,我们也就不会当着众人的面承受这种冲击了。所以我们才有忏悔的制度,使我们在与自己的罪孽斗争时可以避开世人的眼睛。但你也要看到,伊斯特万,代言人虽然说出来了,但那些事的确是真的。对吗?”
“对。”
“伊斯特万,现在我们想想看,今天之前,你爱你的母亲吗?”
“是的。”
“这位母亲,在获得你敬爱的时候,已经犯下通奸的罪过了?”
“上万次了。”
“我想还不至于。但你刚才告诉我你爱她,虽然她已经犯下了通奸的罪过。现在的她与昨晚的她难道不是同一个人吗?昨天与今天之间她并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也许,发生改变的是你自己?”
“昨天的她是个谎言。”
“因为羞愧,她没有把自己的罪过告诉自己的孩子,但她爱你,抚育你,教导你,难道这些也是——”
“她才没怎么抚育我呢。”
“如果她来教堂忏悔,获得了天主的宽恕,那她根本没有必要告诉你了。你到死都不会知道。那种情况下,她没有欺骗,因为她已经获得了宽恕。她不再是一个通奸者了。承认事实吧,伊斯特万,你的愤怒不是因为她的罪过,而是因为你试图在全城人面前替她辩护,等真相大白时,你觉得自己丢了丑。”
“你把我说得像个傻瓜。”
“没有人觉得你是个傻瓜,大家都把你看成一个忠心耿耿的儿子。但现在,如果你想成为天主真正的信徒,你就应该原谅她,让她明白,你现在比过去更加爱她,因为现在你知道了她所承受的痛苦。”主教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我现在要在这里开一个会。请你到里间去,祈祷上帝宽恕你那颗不愿予人宽恕的心吧。”
金看上去不再怒气冲冲,而是可怜巴巴的,他走进主教办公桌后的帷幕里。
主教的秘书打开门,请死者代言人进来。主教没有起身迎接。他吃惊地看到,代言人屈膝跪下,向他垂首致意。天主教徒只在公开场合向主教致意时才行这种大礼。佩雷格里诺想不出代言人这么做有什么意图。但那个人就跪在那儿,等着。主教只好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戴着主教戒指的手给他吻。可代言人仍旧跪着,佩雷格里诺终于开口道:“我赐福于你,我的孩子,不过我不知道你这么谦恭是不是有意嘲弄。”
代言人仍然低着头道:“我一点也没有嘲弄的意思。”他抬起头来,望着佩雷格里诺。“我父亲过去就是个天主教徒。为了避免麻烦,他假装自己不是。为了这种对信仰的不坚定,他始终没有原谅自己。”
“你受过洗吗?”
“我姐姐说我受过洗,出生后不久父亲便为我施了洗礼。我母亲是个新教教徒,反对洗礼,他们还为这个吵过一架。”主教伸手扶起代言人。代言人笑了一下,“请想想看。一个不敢公开的天主教徒和一个背教的摩门教徒吵得不可开交——为了他们公开宣称不再相信的宗教的某个仪式。”
佩雷格里诺有点怀疑,代言人竟是天主教徒,说不定这是做出来的姿态。“我还以为,”主教说,“你们代言人在……怎么说呢,在宣誓从事这一职业时,就要放弃其他所有宗教信仰呢。”
“我不知道其他代言人是怎么做的,我想不会有什么规定吧——至少在我成为代言人时没有这种规定。”
佩雷格里诺主教知道死者代言人是不该撒谎的,但他的话明显是个借口。“代言人安德鲁,在上百个人类世界中,没有哪个世界的天主教徒需要隐瞒自己的信仰,这种情况已经延续三千年了。这是星际飞行给我们带来的一个重大好处,使地球不再受到人口方面的限制。你不会告诉我你的父亲生活在三千年前的地球上吧。”
“我告诉你的是,我父亲郑重地给我施了洗礼。正是为了他,我做了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机会做的事,正是为了他我才会在一位主教面前跪下,接受他的祝福。”
“但我祝福的人是你呀。”你还在回避我的问题。这就暗示着,我的推测,即你父亲生活在三千年前的地球上,是正确的。但这个问题你不愿意多说。堂·克里斯托说过,你这个人完全不是你外表所显示的那副样子。
“很好啊。”代言人说,“我比我父亲更需要祝福。他已经去世了,而我面前的难题却太多。”
“请坐。”代言人选了墙边一张凳子坐下,主教坐在自己办公桌后宽大的交椅上。“真希望你今天没有代言。时间太不凑巧了。”
“没想到议会会做这种事。”
“但米罗和欧安达触犯法律的事你是知道的,波斯基娜告诉我了。”
“只是代言前几个小时才发现。你们没有立即把他们逮捕起来,我非常感谢。”
“这是俗世政府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主教轻描淡写地说。但两人都知道,如果他坚持,波斯基娜肯定会照办,不顾代言人的请求将两个人逮捕起来。“你的讲话对大家打击很大啊。”
“恐怕的确比过去的代言更伤人些。”
“这么说——你的工作到此就结束了?撕开伤口之后,包扎的工作留给别人?”
“不是撕开伤口,佩雷格里诺主教,是施行一次外科手术。如果事后我能做什么帮助抚平创伤的话,我会做的。我会留下来,尽自己的力量帮忙。工作时我不会给患者打麻药,但我会帮助他们杀菌消毒。”
“知道吗?你应该当牧师。”
“家里最小的儿子通常只有两种选择:当牧师,或者当军人。我父母给我选了第二条路。”
“最小的儿子,而且你还有个姐姐。你又出生在法律禁止生育两个以上孩子的时代,除非特许,否则不能生第三个。大家称这种第三个孩子为多余的孩子。对吗?”
“你的历史知识真是渊博。”
“你当真出生于人类实现星际飞行之前的地球?”
“佩雷格里诺主教,我们现在应该关注的是卢西塔尼亚的未来,而不是我这个显然只有三十五岁的代言人的个人历史。”
“卢西塔尼亚的未来是我关注的问题,代言人安德鲁,不是你的。”
“你关注的是卢西塔尼亚上人类的未来,主教,我关心的还有坡奇尼奥。”
“行了,咱们就别比较谁关注的范围更大了吧。”
秘书又一次打开门,波斯基娜、堂·克里斯托和堂娜·克里斯蒂走了进来。波斯基娜来回看了看主教和代言人。
“地板上没有血,你是在找这个吗?”主教说道。
“我只是在揣摩屋里的温度而已。”波斯基娜说。
“暖洋洋的,充满双方的彼此欣赏。”代言人说,“没有憎恨的寒冰,也没有灼人的怒火。”
“代言人原来是一位天主教徒,这是从施过洗礼的角度来说,不是指个人信仰。”主教说,“我为他祝福,他看来变得老实多了。”
“我一直对权威充满敬意。”代言人说。
“可你一来就用检察官的口气来威胁我们呢。”主教脸上带着含意不明的微笑提醒他。
代言人脸上的笑容同样模棱两可。“你也曾经告诉群众我是撒旦,让大家不要跟我说话。”
主教和代言人相视而笑,其他人也带着几分紧张笑起来,坐下,等着。
“会是你提请召开的,代言人。”波斯基娜说道。
“请原谅。”代言人说,“我还邀请了另一个人参加这次会议,我们能不能再等几分钟。她来以后就好办了。”
埃拉发现母亲在自家的房子外,离围栏不远。轻风吹过,卡匹姆草丛沙沙作响。母亲的头发在风中轻轻掀动。埃拉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为什么吃惊:母亲多年来从来没有散开头发。以前被紧紧扎成发髻的头发现在缓缓地飘拂着,长期被扎紧的地方弯成波浪形。这一刻,埃拉明白了。代言人是对的,母亲会接受他的邀请。不管今天他的话给她带来多大的屈辱、多么深重的痛苦,却让她解脱了,让她可以公然站在这里,站在日暮黄昏中,凝望着猪仔的山头。也许她看的不是山头,而是围栏。也许她想起了在这里或是其他地方私会的那个男人,他们彼此相爱,却不得不躲开旁人的眼睛。永远偷偷摸摸,永远躲躲藏藏。埃拉觉得,母亲其实很高兴。现在大家都知道利波是她真正的丈夫,也是我真正的父亲。母亲很高兴,我也一样。
母亲没有转身,但她肯定听到了埃拉穿过草丛发出的声音。埃拉在几步之外停下脚步。
“母亲。”她说。
“看来不是一群卡布拉。”母亲说,“你的动静可真不小,埃拉。”
“那个代言人。他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是吗?”
埃拉把代言人的话讲给母亲听。母亲没有转身。埃拉说完后,母亲等了一会儿,才转身走上山坡。埃拉赶上几步,“母亲,”她说,“母亲,你会告诉他德斯科拉达的事儿吗?”
“是的。”
“这么多年都没说,为什么现在要说?以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你的工作干得挺出色,没我的帮助你也能做得挺好。”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是我的学徒。我有进入你任何文件的权限,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如果我不看看你的工作,我还算得上老师吗?”
“可——”
“你藏在科尤拉名下的文件我也读过。所有十二岁以下的孩子的文件情况都会每周向父母汇报一次。你不是母亲,所以不知道。你跟我一块儿去见他,我很高兴,这样我就用不着事后再对你说一遍了。”
“你走错路了。”埃拉说。
母亲停下脚步。“代言人不是住在广场附近吗?”
“开会的地方是主教的办公室。”
母亲第一次直视着埃拉。“你和那个代言人打算对我做什么?”
“我们打算救米罗。”埃拉说,“还有卢西塔尼亚殖民地,如果可能的话。”
“居然想让我走进蛇窟——”
“主教是我们这边的——”
“我们这边!这么说,你所谓的我们,就是你和那个代言人啰?你以为我没注意到?我所有的孩子,一个接一个,他都要从我手里骗走——”
“他没有骗走任何人。”
“他骗走了你们。专说好听的,拣你们想听的说,才会——”
“他没有专说好听的。”埃拉说,“也没有拣我们想听的说。他只把事实告诉我们,我们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他赢得的不是我们的感情,而是我们的信赖。”
“不管他从你们那儿得到的是什么,你们反正是不会给我的。”
“我们希望给你,真的,我们希望信赖你。”
这一次,埃拉没有回避母亲锐利的目光,掉开视线的是母亲。当她重新看着埃拉时,眼里闪烁着泪光。“我一直想告诉你们,”母亲说的不是文件的事,“看到你们那么恨他,我想告诉你们,他不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是个仁慈、善良的人——”
“可他没有勇气自己告诉我们。”
母亲眼睛里重新燃起怒火。“他想要告诉你们,但我不准他说。”
“告诉你吧,母亲。我爱利波,和米拉格雷每个人一样敬爱他。可他戴着一副假面具,和你一样。虽然没有人知道,但你们的谎言伤害了我们大家。我不怪你,也不怪他。但我感谢上帝让代言人来到这里,他把事实告诉了我们,让我们得到解脱。”
“当你对谁都不爱的时候,”母亲低声说,“说出真相是容易的。”
“你这样想吗?”埃拉问道,“这方面我想我知道,母亲。我觉得,你没有真正了解任何人,了解他们隐藏在假象下面的真相——除非你爱他们。我觉得代言人爱父亲,我是说马考恩,我觉得在代言之前,他便理解他、爱他。”
母亲没有回答,她知道女儿说得对。
“我知道他爱格雷戈,还有科尤拉、奥尔拉多、米罗,甚至还有金和我。我知道他爱我。他的行动告诉了我,我知道这是事实,因为他从来不对任何人撒谎。”
泪水涌出母亲的眼眶,从她的面颊上淌下来。
“我骗了你,骗了所有人。”母亲说,她的声音很低,哽咽着,“但请你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埃拉拥抱着母亲。多少年来第一次,她感到母亲也拥抱了自己。横亘在她们之间的谎言已经消失,代言人抹掉了她们中间的阻隔。她们再也不用彼此试探、小心翼翼了。
“就算现在,你还在想着那个该死的代言人,对吗?”母亲悄声问。
“你也是。”埃拉回答。
母亲笑起来,两人笑得直抖。“对。”她停住笑声,把女儿一扯,瞪着她的眼睛道,“这个家伙,总是横在咱母女之间。”
“对。”埃拉说,“不过不是一堵墙,而是一座桥,联系着我们。”
米罗看到了猪仔们。他们从山上下来,离围栏还有一半距离。在森林中,他们的行动悄然无声,可到了高高的卡匹姆草丛中,他们可就不太高明了。随着他们奔跑的脚步,草丛哗啦啦响成一片。或许他们是响应米罗的召唤而来,觉得没有必要躲躲藏藏。跑近了些,米罗认出了来人:“箭”、“人类”、曼达楚阿、吃树叶者、“杯子”。他没有冲着他们叫喊,他们跑近后也没有出声,只隔着围栏静静地望着他。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外星人类学家把猪仔叫到围栏边。他们不作声,正好显示出他们的急切。
“我再也不能去找你们了。”米罗喊道。
他们等着他的解释。
“异乡人发现了我们的行动,发现我们触犯了法律。他们把围栏封死了。”
吃树叶者摸摸下巴。“你知道异乡人看到的是什么吗?”
米罗恨恨地笑了一声。“他们还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