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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拉多朝埃拉转过身来。“金那张臭嘴怎么又张开了,埃拉。下回你得替他缝紧些才行。”奥尔拉多总是这样,听上去像开玩笑,实际上是求她干预。
金不想让奥尔拉多找到帮手。“这次埃拉不会站在你那边,奥尔拉多。没人站你那边。你帮助那个东闻西嗅的间谍搜查母亲的文档,你的罪过跟他一样大。他是魔鬼的仆人,你也一样。”
埃拉见奥尔拉多气得浑身哆嗦,她还以为奥尔拉多会拿盘子朝金扔过去呢,可奥尔拉多的冲动不一会儿就过去了,他控制住自己。“对不起。”他说,“我本意并不是那样的。”
他服软了,他居然承认金说得对。
“我希望,”埃拉说话了,“你说对不起是别的意思,我希望你不会因为自己帮助了死者代言人而道歉。”
“他当然是因为这个道歉。”金说。
“因为,”埃拉说,“我们应该尽我们的全力帮助代言人。”
金跳起来,上身倾过桌子,冲着她的脸吼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侵犯了母亲的隐私,打听她的秘密,他——”
埃拉吃惊地发现自己也跳了起来,猛地一把把他搡开,大叫起来,比金的嗓门还大。“这幢房子里有毒,一半就是因为母亲的那些秘密!所以要想把这个家理顺,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她那些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把它们踩个稀巴烂!”她嚷不下去了,金和奥尔拉多缩在墙边,仿佛她的话是子弹,而他们是待毙的囚犯。埃拉把声音放低了些,态度却跟刚才同样激烈。“照我看,要想这个地方成个家的样子,死者代言人是唯一的机会。而母亲的秘密却是挡在他面前的唯一障碍。所以,我今天把我所知道的母亲的档案里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我想把我知道的每件事都告诉他。”
“那你就是最大的叛徒。”金说,他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我认为帮助死者代言人才是真正忠于这个家。”埃拉回答,“真正的背叛就是听母亲的吩咐,因为她这一辈子想的做的都是毁掉她自己,毁掉这个家。”
埃拉大吃一惊。失声痛哭的人不是金,竟是奥尔拉多。安装电子眼时已经切除了他的泪腺,所以事先没有泪水充盈,大家全都没有觉察到。只听他一声哽咽,贴着墙滑了下去,坐倒在地,头埋在双膝间,不住地痛哭着。埃拉明白他为什么哭。因为她告诉了他,爱那个代言人不是出卖自己的家庭,他没有过错。她说这些话时,奥尔拉多相信她,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就在这时,她的眼光从奥尔拉多身上抬起来,突然发现了门口站着的母亲。埃拉只觉得心里发慌。母亲说不定听到了她的话,这个想法吓得她颤抖起来。
但是母亲没有生气,只是显得有点悲伤,一脸倦容。她望着奥尔拉多。
愤怒欲狂的金终于发出了声音。“你听见埃拉说什么了吗?”
“我听见了。”母亲说,视线仍旧没有离开奥尔拉多。“也许她没说错。”
埃拉吃惊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金。
“回各自的房间去吧,孩子们。”母亲平静地说,“我要和奥尔拉多谈谈。”
埃拉招呼格雷戈和科尤拉。两个小不点从椅子上滑下来,急忙奔到埃拉身旁,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敬畏。毕竟,连父亲都没本事让奥尔拉多哭起来。她把孩子们领出厨房,送他们回到卧室。她听见金的脚步声响过门厅,冲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在床上。厨房里奥尔拉多的抽泣声小了下去,渐渐平静了。自从他失去眼睛以来,母亲第一次把他搂在怀里,抚慰他,前后摇晃着他,泪水无声地淌在他的头发上。
米罗不知到底该怎么看待这个死者代言人。以前他总觉得代言人应该和神父差不多,或者说,跟理想中的神父差不多:平静、温和、远离尘嚣,谨慎地将俗世中的一切决定、行动留给别人。米罗总觉得代言人应当是个充满智慧的人。
没想到他却这么粗暴,这么危险。没错,他的确充满智慧,能够透过表象看到事实,可他说的话、做的事又全都胆大包天。话又说回来,事后一想,他总是对的。他有一种洞悉人类心灵的奇异能力,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的内心深处,识破层层伪装,发现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隐秘。
眼前这一幕,米罗和欧安达以前看过无数次,那时是利波与猪仔们打交道。可利波做的一切他们都明白,他们知道他的方法,知道他的目的。但代言人的思路却让米罗完全摸不着头脑。此人具有人类的外形,可米罗觉得这个代言人不像来自另一个人类世界的异乡人。他跟猪仔一样让人无法理解,简直是另一个异族。不是动物,但离人类极其遥远。
代言人发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箭”手里拿着的弓?看到了浸泡梅尔多纳藤的根茎用的陶罐?尝试行动的成果他发现了多少?有多少他误认为是猪仔们自己的发明?
猪仔们展开那本《虫族女王和霸主》。“你,”“箭”说,“你写了这本书?”
“不错。”死者代言人回答。
米罗望了欧安达一眼,她的眼睛说:看来代言人真是个大骗子。
“人类”插嘴道:“那两个人,米罗和欧安达,他们认为你是个骗子。”
米罗立即将视线转回代言人身上,他却没有看他。“他们当然是这么想的。”他说,“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鲁特的话也许是事实。”
代言人平静的话让米罗心中一震。这可能吗?从一个星系飞到另一个星系的人的确可以跨过几十年光阴,这种旅行有时会长达数百年,也许五百年。这样的旅行不用多少次,就能让一个人跨过三千年光阴。可如果说来这里的碰巧真的是那位最早的代言人,这也未免太过离奇。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最早的代言人的确是《虫族女王和霸主》的作者,那他肯定会对虫族之后人类发现的唯一一种智慧生命产生浓厚兴趣。不可能!米罗告诉自己,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
“他们为什么这么愚蠢?”“人类”问道,“听到事实,却不能辨别。”
“他们不是愚蠢。”代言人说道,“人类就是这样:我们从不质疑自己完全相信的东西。他们认定最早的死者代言人三千年前就死了,所以从不认真想一想,即使他们知道星际旅行有可能大大延伸生命。”
“但我们告诉过他们。”
“你们只告诉他们,虫族女王对鲁特说,我就是这本书的作者。”
“所以他们应当知道我们说的是实话。”“人类”说,“鲁特是个智者,他是个父亲,他不会犯错误的。”
米罗没有笑,但他实在想笑一笑。代言人自以为聪明绝顶,瞧他现在该怎么办吧。猪仔们固执地认为他们的图腾树会说话,看他现在怎么解决。
“啊。”代言人说,“我们不懂的事情很多,你们也有很多事情不懂。我们双方应当多做些交流。”
“人类”紧挨着“箭”坐下来,分享后者代表特权的位子。“箭”似乎毫不介意。“死者代言人,”“人类”说,“你会把虫族女王带给我们吗?”
“我还没有决定。”代言人回答。
米罗又一次望望欧安达。代言人发疯了不成?居然暗示他可以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交给他们。
但紧接着,他想起代言人刚才的话:我们从不质疑自己完全相信的东西。米罗总觉得这是个无需解释的事实,人人都知道虫族已经彻底灭亡了。但有没有可能真有一位虫族女王幸存下来?所以死者代言人才写出了那么一本书,因为他有与虫族女王亲身交流的体验。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却并非完全没有可能。米罗现在已经不敢确信虫族是不是真的绝了种,他只知道人人都坚信不疑,而且三千年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表明事实并非如此。
即使虫族真的还有幸存者,猪仔们怎么会知道?最简单的解释就是:猪仔将《虫族女王与霸主》里的故事融入了自己的宗教,无法理解世上还存在许多其他的死者代言人,没有一个是这本书的作者;也不能理解虫族已经死绝了,再也不会出现虫族女王了。这就是最简单的解释,也是最容易接受的。其他任何解释都会迫使他相信:不知通过什么途径,鲁特的图腾树真的可以向猪仔们说话。
“我们怎么才能让你决定?”“人类”说,“对妻子们,我们送给她们礼物,让她们同意我们的意见。但你是人类中最聪明的一个,我们又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
“你有很多东西可以给我。”代言人说。
“什么东西?你们的罐子难道不如这个?你们的箭不是比我们的强吗?我的斗篷是用卡布拉毛织的,你的衣服料子比我的好得多。”
“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代言人说,“我只需要实话。”
“人类”的身体前倾,因为激动和期待,身体绷得紧紧的。“哦,代言人!”话的重要性使他的声音变得沉重粗厚,“你会将我们的故事加入《虫族女王和霸主》吗?”
“我还不知道你们的故事。”代言人说。
“问我们吧!问什么都可以!”
“我怎么能诉说你们的故事呢?我只替死者代言。”
“我们就是死者!”“人类”喊了起来。米罗以前从没见过他如此激动。“我们每天都遭受着屠杀。人类占据了所有世界,漆黑的夜空中,飞船载着人类从一颗星星飞到另一颗星星,每一个空着的地方都被他们填满了。人类给我们设下愚蠢的限制,不许我们出去。这些其实都用不着,天空就是我们的围栏,我们永远也出不去!”“人类”边说边向空中跳起。他的双腿结实有力,这一跳高得惊人。“看,天空的围栏挡住了我,把我扔回地面!”
他奔向离他最近的一棵树,沿着树干爬上去,比米罗从前看见的任何一次爬得都要高。他爬上枝头,向空中一跃,在空中滞留的时间长得让人目瞪口呆,然后,行星重力将他拖下来,使他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
这一摔好重,米罗听见撞地时他喘出一大口粗气。代言人冲向“人类”,米罗紧紧跟在他身后。“人类”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死了?”身后的欧安达问道。
“不!”一个猪仔用男性语言高喊起来,“你不能死啊!不!不!不!”米罗一抬头,吃惊地发现居然是吃树叶者。“你不能死!”
“人类”吃力地抬起一只虚弱无力的手,碰了碰代言人的面颊。他深深吸了口气,说:“你明白吗?代言人,只要能爬上那堵阻挡我们通向星星的高墙,我宁肯死。”
米罗和猪仔接触的这么多年里,加上以前的许多年,他们从来没说起星际旅行,一次都没问过。但现在米罗明白了,他们问的所有问题都是为了发现星际飞行的秘密。外星人类学家们从来没发现这一点,因为他们相信——而且从未质疑——猪仔社会现在的技术水平离制造太空飞船这一步,还路远迢迢,至少也得再过一千年,才会出现这种可能性。但他们始终渴求着有关金属和发动机的知识,还有离开地面飞行的知识……这些,全都是为了发现星际飞行的秘密。
“人类”慢慢站起来,紧紧抓住代言人的手。米罗突然想到,接触猪仔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猪仔拉过他的手。他感到深深的悔恨,与之相伴的还有一阵嫉妒的刺痛。
看到“人类”没有受伤,其他猪仔们也聚过来,围在代言人周围。他们没有推推挤挤,只是尽可能站得离代言人更近些。
“鲁特说虫族女王知道怎么制造星际飞船。”“箭”说。
“鲁特说虫族女王会把一切教给我们。”“杯子”说,“金属、从石头里迸出的火、从黑色的水里造出的房子……一切!”
代言人抬起双手,止住了猪仔们的七嘴八舌。“如果你们渴了,看见我手里有水,你们都会请求我给你们喝。但如果我知道我的水里有毒,我该怎么办?”
“能飞到星星上去的飞船没有毒。”“人类”说。
“通向星际飞行的道路很多。”代言人说,“有些路好走,有些路难走。只要是不对你们造成伤害的东西,我都会给你们。”
“虫族女王向我们保证过。”“人类”说。
“我也向你们保证。”
“人类”向前一跃,一把抓住代言人的头发和耳朵,把他的脸拽到自己眼前。米罗以前从未见过猪仔做出如此暴烈的举动,他最怕的就是这个,猪仔们决定动手杀人了——
“如果你们把我们当成异族,”“人类”冲着代言人的脸大喊道,“就该让我们自己作出决定,而不是替我们决定!如果你们把我们当成异种,你现在就应该杀掉我们,就像你从前杀死虫族女王的所有姐妹一样!”
米罗惊得目瞪口呆。猪仔们认定这位代言人就是《虫族女王和霸主》的作者是一回事,但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个不可思议的结论,一口咬定他曾经犯下过异族屠灭的大罪?他们认为他是谁?魔王安德?
只见坐在那里的死者代言人泪流满面。他双眼紧闭,仿佛“人类”的指责全是事实。
“人类”转过头来,向米罗问道:“这是什么水?”他悄声道,然后触了触代言人的眼泪。
“我们就是这样表达痛苦、沉痛、难过。”米罗回答。
曼达楚阿突然大喊一声,这是一声可怕的呼唤,米罗闻所未闻,这声音就像濒死的动物的哀鸣。
“我们这样表示痛苦。”“人类”轻声道。
“啊!啊!”曼达楚阿叫道,“我见过这种水!在皮波和利波眼睛里,我见过这种水!”
一个接一个,最后汇成一片齐声哀鸣,所有猪仔都发出同样的哀号。米罗感到既恐怖又敬畏,还有点儿兴奋。几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同时涌上心头。他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但猪仔们敞开了多年来对外星人类学家隐瞒的感情,瞒了整整四十七年的感情。
“他们这样是不是因为爸爸?”欧安达悄声道,她的双眼同样因为兴奋熠熠发光,恐惧激出的汗水沾湿了她的头发。
米罗念头一起,话脱口而出。“他们不懂皮波和利波死的时候为什么哭,直到现在才明白。”
米罗完全不知道欧安达脑海里产生了什么想法,他只知道她转身就跑,跌跌撞撞,最后双膝跪地,双手拄在地面,失声痛哭起来。
唉,代言人一来,真是天翻地覆啊。
米罗跪在代言人身旁。代言人垂着头,下巴抵着胸口。“代言人,”米罗问道,“o pode ser?这怎么可能?你难道真的是第一位代言人?同时又是安德?”
“我没想到她会告诉他们这么多事。”他轻声说。
“可是,可是……死者代言人,写那本书的那个,他是人类懂得星际旅行后最杰出的智者,而安德却是个谋杀犯,把一个具有高度智慧、可以教会人类一切的美好种族斩尽杀绝了。”
“两个都是人啊。”代言人低声道。
“人类”就在他们身旁,他引述了一段《虫族女王和霸主》里的话:“疾病与灵药并存于每一个心灵,死亡与救赎也同时掌握在每一双手里。”
“‘人类’,”代言人说,“请告诉你的同胞,不要再为他们出于无知犯下的罪过悲伤了。”
“他们两人给了我们那么多最可宝贵的东西。”“人类”说。
“请让你的同胞安静下来,我有话要说。”
“人类”喊了几声,不是男性语言,而是妻子们的语言,代表权威的语言。猪仔们安静了,坐下来听代言人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