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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第一次,没错。」特克说。他先发制人,想要挡住一定免不了的评论。
「操。」托马斯说,「你用不着解释。我每次通过时也都会上来。不管是白天或是晚上。像是致敬一样。」
向谁致敬?假想智慧生物?不过特克没有问。
「而且,哇!」托马斯说着,把那张老脸对着天空。「来了来了!」
于是特克鼓足勇气准备好(其实并不必要),他看着繁星在「拱门」顶上附近变得黯淡而且打转,像是船头在水中打乱掉的倒影。之后茶隼号突然四面全是雾,也许是一片迷濛而让他联想到雾。这其中既闻不到水气也尝不到水汽,还有一种过渡之际的晕眩,耳朵中隐隐有股压力。然后星星又回来了,不过它们已经是不同的星星了,更密、更亮,所在的天空也似乎更暗。现在空气闻起来、尝起来也的确有些微的不同,而一阵强风绕着上甲板坚硬的钢铁边角打转,像是在做自我介绍。这里的空气温暖、带有咸味,清新提神。在茶隼号高高的船桥上,罗盘指针必定也转动了,这是每次通过拱门时都会有的情形。船上的汽笛响起一次长鸣,响亮得令人受不了,但在这片直到最近才认识人类的海面上,笛声听起来有点迟疑。
「新世界。」特克说,但心里却想:就这样?就这么简单吗?
「赤道洲。」托马斯说。跟大多数人一样,他把这块大陆和这个行星弄混了。「做太空人有什么感觉,特克?」
可是特克却无法回答,因为这时有两名水手偷偷走到上甲板,拿着一桶海水就往特克身上泼,还哈哈大笑。这是另一场通过拱门的仪式,为初次经过的水手洗礼。终于他通过了世界上最奇异的最高点。他可不打算回头,也没有真正的家好让他回头。
托马斯上茶隼号时年长而虚弱,当时船进滩过程不顺,他受了伤。
拆船滩没有船坞或是码头。特克从甲板栏杆后看到这片海滩,这是他对赤道洲海岸真正的第一眼。这座大陆突显在地平线上,像是海市蜃楼一般,晨曦中映现出粉红色,然而它早经人类的手碰过了。时间回旋后的三十年间,已经将赤道洲的西边从一片荒芜转变成一团杂乱,有渔村、伐木营地、简单工业、「烧垦」过的农地、草草建成的路、十几座繁荣的城镇,还有一座城市,内陆大部分的丰富资源都从这里出入。而在麦哲伦港以北约二百公里的拆船滩,却可能是海岸上最丑陋的人类居住地。特克不敢说,但是菲律宾籍的货船船长坚持这么认为,这说法看起来也不假。宽阔的白色海滩有一片石头海岬保护,不受海浪的侵蚀,海滩上四散着破船的残骸,上千处火堆的烟尘把海滩弄得脏污无比。特克看到一艘和茶隼号很像的双船身油轮、二十多艘海岸油轮,甚至还有一艘拆掉了所有可以辨识的旗帜和标志的军舰。这些船是最近才到的,肢解它们的工作都还没开始。海滩上还有十多公里长的范围全摆满了摘除船身铁板的钢架和空船身,拆卸工人的乙炔吹管火花一闪一闪亮着。
这些再过去,是废铁棚、打铁铺、拆船工人的工具屋和机器商店,工人多半是印度人和马来西亚人,依据合约规定,他们必须在这里工作以换取通过「拱门」的机会。再远一点,在早晨空气中显得模模糊糊的,是一座座山林小丘不断向山脉延伸,绵延成一片灰蓝色的山麓。
靠滩时他不能待在甲板上。运送一艘大船到拆船滩的标准做法是直直开向海岸,让它搁浅在那里。剩下的事由拆船工来做,水手撤出后,他们就会拥上船身。船的钢铁最后会运到南岸的再辗压工厂里,船上好几公里长的电线和铅管会拆下来整批卖掉。特克听说,连船上的钟也会卖给当地的佛教寺庙。这里是赤道洲,任何人造的东西都能派得上用场。像茶隼号这么艘庞大的船靠滩,过程也许粗暴、具破坏性,但在这里都无所谓。这些船没有一艘还能再浮在水面上。
信号响起,他走下甲板,发现托马斯等在水手食堂里,正咧着嘴笑。特克已经喜欢上托马斯那瘦削的笑容,看起来痴傻,但却很真诚。「茶隼号已经走到路的尽头了,」托马斯说,「也是我路的尽头。我想每只鸡都要回老巢吧。」
「我们就要进海岸了。」特克说。很快船长就会发动引擎,让船直接朝岸上开去。引擎会在最后一刻关闭,而船头就会趁潮水上涨时切入沙中。然后水手会放下绳梯,迅速爬下船身,行李也会放下来。特克将要在拆船滩的砂砾和水浪中踩出第一步。不到一个月,茶隼号就会成为一场回忆,以及几千吨的回收铁、回收钢和回收铅。
「每个死亡都是一个诞生。」托马斯说,他年纪大到对这样的宣布已经无所谓了。
「不知道耶。」
「不,我认为你这个人知道得比你表露出来要多。茶隼号结束,但却是你到新世界的第一次。当下就有死亡和诞生了。」
「如果你要这么说,那就是吧,托马斯。」
特克感觉到船的老旧引擎开始悸动。靠滩会很猛烈,这是不可避免的。船上所有松散的机器都收起或拆下,连同救生艇一起送上岸。一半的船员已经上了岸。「哗!」船身的震动透过甲板和椅脚传来时,托马斯叫道:「我敢说现在速度加快了。」
特克心想,船头会划开水面,船只每次开始要像这样震动,推进时也是。只不过它们再也不会驶在开阔的水面了。它们在海滩上是死路一条,整片大陆在下方升起。船长以无线电和岸上的引航人连络,引航人会以无线电报告细微的航向修正,并且告知何时熄掉引擎。
快点,特克祈祷。他喜欢到海上,也不在意自己在下甲板,不过他发现他非常不喜欢在一场人为灾难即将发生前,还待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你以前做过这种事?」
「呃,没有,」托马斯说,「没有在这一边做过。不过几年前我在果阿附近的一处拆船滩,看到一艘旧的货柜船搁浅。那艘船比这艘小不了多少。其实那场面还有点诗意。它驶上海潮线,就像是想要上岸产卵的海龟。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会想严阵以待,但其实它并不猛烈。」几分钟后,托马斯看着挂在他细瘦手腕上像只手镯的表,说道:「该是关闭引擎的时候了。」
「你都计时了吗?」
「我有眼睛有耳朵。我知道我们在哪里停锚,也可以靠听就知道用多少速度。」
在特克听来,托马斯像是在吹牛,不过也许是真的。特克把两只手小心地在牛仔裤的膝盖上揩了揩。他很紧张,不过怎么可能出错?在这一刻,一切都容易得很。
出了错的地方是在紧要时刻,事后他理出了头绪。茶隼号的船桥没电了,原因是老旧的线路发生短路或是零件失灵,所以船长既听不见岸上引水人的指示,也无法把他的命令传到引擎室。茶隼号本应自动滑上岸,结果它却在有动力的情况下冲上去。船身撞上海岸,严重向右侧倾斜时,特克被抛离椅子。他还算机警,看到雾面的刀叉柜从墙上松脱朝他翻落。柜子约有棺材大小,也差不多重,他想要爬开,但是他没时间脱身。幸好托马斯在场,站直身体抓住那吱吱怪叫的金属柜子,并且想办法在它滑过一旁时抵住,给了特克足够时间翻到一边。他在一张椅子前停住,这时茶隼号停止移动,船的引擎也终于大发慈悲地熄了。这艘旧油轮的船身发出齿轮老旧的嘎轧呻吟,终于沉寂。靠岸了。没有人员受伤……
除了托马斯,他在瞬间承受柜子全部的重量,左臂被割至手肘下方,深可见骨。
托马斯让受伤的手放在他沾满血渍的大腿上,看起来惊慌极了。特克用一条手帕当作止血带,叫托马斯停止咒骂,保持不动,他好去求救。他花了十分钟才找到一名长官听他说话。
船上的医生已经上岸,医务室里什么药品都没有了,所以托马斯只能吃几颗阿司匹林止痛,然后被用临时的绳子和篮子做成的担架从甲板送下船。最后,茶隼号的船长不肯承担责任,他从拆船老板处领了自己的酬劳,日落前就搭上巴士往麦哲伦港去了。于是特克留下来照料托马斯,直到一个换班的马来人焊工被他说服,去找了个真正的医生来。或者说,找来一个在新世界这地区可以权充医生的人。那瘦瘦的马来人用七零八落的英语说,有个女人,是个好医生,一个西方人医生,对拆船工很好的。她是白人,在离北边海岸不远的米南加保族渔村住了好几年。
她的名字,他说,叫黛安。
第六章
特克把丽丝的事告诉了托马斯·金恩。大略说了一些,说他们困在山中时两人如何情投意合;说他如何地难以忘记她,即使他们回到文明社会,即使她不回他的电话;说他们如何在落尘期间一起离去。
托马斯在他那张破旧的安乐椅上听着,小口小口啜着绿色玻璃瓶里的啤酒,静静地笑,仿佛他在自己脑袋中发现了一处风平浪静的地方。「听起来你根本不了解这位女士嘛。」
「该了解的都了解了。有些人,你不难看出你信不信任他们。」
「信任她,你信任她吗?」
「是啊。」
托马斯双手掩住他宽松牛仔裤的胯部。「你信任的是这个!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水手。」
「不是这样的。」
「事情从来不是这样,但是却永远是这样。那么你为什么要开车到这里,告诉我这个女人的事?」
「其实,我是在想……也许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她。」
「介绍我?我又不是你老爸,特克。」
「不是,不过你也不是从前的你了。」
「我看不出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特克小心翼翼,竭尽所能用最委婉的方式说:「这个嘛……她对第四年期人很好奇。」
「噢,我的老天。」托马斯翻了个白眼。「好奇?」
「她有理由的。」
「所以你要把我这道菜端上去给她?『展示品A』之类的吗?」
「不是。我真正想做的是让她跟黛安谈谈。不过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黛安,那位西方医生(或者护士吧,她坚持这么称自己),从某个内陆村子走路到拆船滩来治疗托马斯割伤的手臂。
起初特克对她抱有疑虑。在赤道洲,尤其是在这偏僻的荒林,没有人会去查看任何人的行医执照。至少他的印象是如此。只要有个注射器,有一瓶蒸馏水,就可以自称是医生了。拆船工的老板自然会支持免费替他做事的任何医生,就算自称是医生也行,管他怎么医。特克和托马斯坐在一间空屋里,等这个女人来。这间小屋是用当地一根根浑圆、剥了树皮、像竹子那样一节一节的树枝盖的,上头铺着一片平坦的白铁皮屋顶。屋里闻起来有股陈馊的烧菜味,混杂着烟草和人体汗臭味。室内很热,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阵清风吹进格板门。特克偶尔会跟托马斯聊上一两句,直到这位老兄终于睡着,鲜血仍然不断渗出临时绷带。
太阳西沉时,医生终于来了。她踏上通往木板地面的木头阶梯,把挡住虫子的纱网推开。
她穿着一件束腰上衣和一条宽松长裤,衣裤布料的颜色和质料像是粗棉布。她不是个年轻女人,差得远了。她的头发花白到几乎像是透明的一样。「病人是哪个?」她斜眼问道。「还有,点个灯吧,拜托。我根本看不清。」
「我叫特克·芬雷。」特克说。
「你是病人吗?」
「不是,我……」
「带我看病人。」
于是他把一盏油灯的灯芯拨亮,领着她通过另一面纱网,来到一张黄色床垫前。屋外的暮色中,昆虫正在酝酿着合唱。他从没听过这种声音,不过可以听出那是虫鸣,那种坚决、断断续续的嗡嗡声。海滩那边传来铁锤锤打、金属板拍打,以及柴油马达的噗噗声和轰隆声。
托马斯打着呼,睡在床垫上。医生(就是黛安)用鄙夷的神色看看他手臂上的绷带。「这是怎么发生的?」
特克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他是为你牺牲了?」
「至少牺牲了一段手臂。」
「你很幸运能有这样的朋友。」
「先把他叫醒,然后再说我幸不幸运吧……」
她推了推托马斯的肩膀,他睁开眼睛,立刻开始咒骂。老式的、克里奥——路易斯安那州法裔人士——式的粗话,辛辣得和山葵一样。他想要坐起来,然后又改变主意。终于他把注意力放在黛安身上。「你又是他妈的谁呀?」
「我是护士。冷静一下。是谁帮你包的绷带?」
「船上一个家伙。」
「包得真糟。我看一下。」
「哎,我猜他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啊!老天!特克,这人真是护士吗?」
「别孩子气,」黛安说,「不要动。如果我看不清楚哪里出问题,就没办法帮你。」停顿了一下。「嗯……你运气好,没有划到动脉。」她从急救箱里拿出针筒,注进某种药物。「在清理伤口和缝合时,这可以止痛。」
托马斯开始抗议,不过也只是虚晃一下。针头插进去时,他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这间小屋很窄,特克后退一点,让黛安有更多空间做事。他想象拆船工的生活:睡在白铁皮屋顶下,祈祷在合约到期前、在拿到他们答应给的薪水前不要受伤或送命。薪水是一年的工钱加上一张到麦哲伦港的巴士票。这里有个正式的营地医生,拆船工老板解释过,不过他一个礼拜只来两次,通常是填些表格。大部分一般割伤和缝合手术都是黛安在做。
特克看着她处理伤口,烛光把她的侧影投射在薄薄的防虫纱网上。她很细瘦,行动时带有老人那种经过衡量的谨慎。不过她也很强壮。她做事仔细又利落,偶尔会喃喃自语。她也许和托马斯一般年纪,这水手看来像是六十,又像是七十,也许更老。
她埋头工作,托马斯有些躁动不安,不时还会咒骂一下,但因为药物的关系显得昏沉无力。房里有消毒水的臭味。特克走出屋外,暮色渐沉,这是他在新世界的第一晚。不远处有一株开花的树丛,他叫不出名字,只见那六瓣的叶子在海风中摇动。花朵是蓝色,闻起来像是丁香或肉桂,或某种圣诞节食物的香料。再远一点,那片工业海滩上的灯光和火光摇曳闪灿,像是点燃的引信。再过去,海浪在淡淡的绿色磷光中起伏。而那些异世界的星星缓慢地转呀转的,转成一个好大的圈圈。
「有可能会产生并发症。」处理完托马斯的伤口,黛安说。
她走过来,和特克一起坐在木头台架上,台架上的地板离地有三十公分左右。她清理缝合得很卖力,这时她用一条手帕擦额头。她的口音是美国人,特克心想。有一点南方腔,也许是马里兰州,或是那附近一带。
他问可能有哪些并发症。
「运气好的话,不是很严重。不过赤道洲是个全新的细菌环境,你知道吧?」
「我也许笨,不过我并不无知。」
她对这句话笑了起来。「我道歉。先生贵姓?」
「芬雷,不过你可以叫我特克。」
「你父母给你取名叫特克?土耳其人的意思?」
「不,那是个小名,因为我小时候全家在伊斯坦堡住过几年,我还会说一点土耳其语。你刚刚说……托马斯可能会染上某些本地的疾病?」
「这个星球上没有人类原住民,没有猿人,没有灵长类动物,没有和我们稍稍类似的任何东西。大多数本地疾病我们都不会碰上。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