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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晃了一下,听声音像就要散架了,赵德山想跳起来,但已经没有那份力气了,还好椅子只是晃了几晃,支撑住了这个快要垮掉的年轻人。
放在桌子上的蜡烛发出噗噗声。赵德山失神地看着眼前的荒地,后悔自己来到这里躲避那个女鬼,再进一步想,他也后悔为了逃避现实而来到这个几乎没人敢来的南兵马司。
逃避,是为了安逸,还是为了对自己暂时的欺骗?
似乎是命运把他绑架到了这里,否则怎么就那么巧,让他不小心推开了这个许多年都未曾被打开过的门板呢?
两口棺材在赵德山的面前发出阴森的光,仿佛来自阴间的召唤,赵德山越看越觉得害怕,于是他忙低头四顾,想回到前面的屋子,但想到那里的两双似乎时刻都在盯着他的空洞眼睛,他还是打了退堂鼓。还有一件更恐怖的事使他不敢轻易起身去前屋。那就是,他总觉得这两具尸体会趁他转身的时候突然站起来,从后面袭击他。
蜡烛把他的手照得蜡黄蜡黄的,他看着自己的手,却觉得不认识它们了。只有在手动的时候,他才知道那蜡像一般的十根嶙峋的手指是他自己的。
他的手在桌子上漫无目的地摸索着,突然,在一个托盘的下面碰到一张纸,他低头凝视,发现纸上有字,于是他好奇地把那张纸拿了出来。赵德山吹了吹纸上的灰尘,飞扬的尘埃使他咳嗽起来。随着灰尘的减少,纸上的字迹渐渐清晰,可能是因为尘土的保护作用大于腐蚀作用,纸张虽然很旧,但并不至于一碰就碎。那是赵德山熟悉的字迹,仔细辨认一下,不难看出,这就是赵德山这几天在凶宅里看到的日记中刘管家的笔迹。他的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德山借助微弱而不稳定的烛光,凝神看了起来,这也是他转移恐惧感的最好方式了。
老弟:
老佛爷已经向全世界宣战了,战争的味道越来越浓。我的主子最近茶饭不思,前方来的战报和各个师爷给他展示的战争未来的走势,这一切都指向那不容乐观的结果。
你知道,他忧虑的原因并不只是战争。有许多像他一样地位尊贵的人都开始为最后的出逃做起了打算。我也曾劝过他,但他不听。他也不是那种爱国爱到非死不可的人。你知道,这些做官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的爱国志士?我也不是说他一点也不爱国,这事我就不跟你多说了,你应该明白。
他的忧愁来自他那失踪了几个月的女儿,你可以想象得出他是多么焦急。现在战争已经打响了,局势紧迫,我们的边关连连失守。主子害怕他的女儿现在还没有死,只是失踪,要是落进敌人的手里那可就糟了。我也很担心,这些年来我对我家主子一直忠心耿耿,这你是知道的。所以,这些天来我也很少来找你了。我托下人给你带这封信,是希望你尽快离开这里,为了你的安全你就别待在这里了。
我不能离开这里。一来,我不会背弃我的主人;二来,我是那么爱我家小姐。爱她的美丽、善良……我要等她回来。即使战火烧到了家门,我也会等待她直到最后一刻。
我的手里有枪,那是为了与进来冒犯我们的敌人作斗争用的,我这里还有一块红丝绸,你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我想你不会知道的,这是我用来自杀的。我要用它上吊,吊死在小姐的门口。这是我与小姐最后一次见面时我答应她的。(这句话被钢笔画掉,它有漏洞,从某个角度出卖了刘管家与小姐的部分事实。赵德山看着那凌乱的笔墨痕迹,不禁嘲笑起刘管家的心魔来。像刘管家那么机智的人会不知道换一张纸来写吗?最好的解释就是,他的笔无法为他隐瞒自己的内心,他可能已经尝试着换过几次新纸重新写了,可结果都是徒劳的。所以这次他没有再换,干脆将错就错地继续写下去。)这是我曾经答应过她的。死在她的房门前,是的,如果在洋鬼子冲进来的时候还没有找到小姐,我就准备这么死去,那是我最终的死法。我是那么炽热地爱着她,如果不是那颗爱着她的心与那相信她会回来的信念,我或许没有这么勇敢,到现在还守在这里。当然,我对主子的忠心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我是逃不过这场劫难了,只想拜托你——我早晚要死,麻烦你帮我做一口棕黑色的棺材,放在你的院子里,我会让人在我死后把我送进你院子的。谢谢。
我们兄弟一场,离别时难免悲苦难舍,所以还是不必再见了。
此致
永别
这封信落款的日期,已经是七月份了,离赵德山最近看的那篇日记已有一个多月的间隔了,看来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封信如果是不知情的人看的话,倒是能有几分感动,但在已经知道真相的赵德山看来,颇为可笑。刘管家这表面文章做得可真是不错。刘管家复杂的思想,在这两种文字记录中赤裸裸地展现在赵德山的面前,赵德山感到震惊与愤恨的同时又不免为刘管家感到悲哀。
不过信里提到的事有的又与日记里的相符,比如要为他的主子尽忠,比如要死在小姐的房门前,虽然原因并不像信中说的那么简单,但最终的做法却是一样的。是什么使如此虚伪的刘管家真的做出这种不怕死的决定?难道真的是责任与爱?赵德山有些糊涂了。原本他认为刘管家矛盾心理的对峙已经是人类情感的极致体现了,可是,在乱世中,他的坚持和忠诚,还有对那份爱的痴迷又令赵德山感到敬佩。刘管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的形象在赵德山的脑海里组合出千万种可能,却不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夜还是那么的黑,看不出时间过去了多久。赵德山拿起蜡烛壮着胆子来到棺材前,棺材果真是棕黑色的,像信中说的那样。是棺材铺老板为刘管家做了一口?那么,这里面就有一口是刘管家的棺材了,另一口是谁的呢?赵德山绕着棺材走了一圈,看不出有什么能够显示身份的物件。他不小心踩在地上散落的木板上,发出的轻微声响使他又回到了当初恐惧的心境。
赵德山不想在惊恐中继续寻找可以辨别逝者身份的线索了,他怕最终找到的结果是——死者就是自己。我们的生命在好奇中茁壮,也有不少生命是在不该好奇的时候完结的。
赵德山坐回刚刚坐过的椅子上,看着周遭的黑暗愣神。前面屋子里供着的照片中会不会有一张是刘管家的呢?他与面前的哪一具尸体是相匹配的呢?这样的思考,使赵德山的脑子里立刻被两张暗淡、惨白、毫无生机却充满诡秘的脸庞所占据。他们在萦绕,在冷笑,他们在说:“你猜猜我是谁?”
“我是谁?”赵德山在第二次听到这个声音时吓得从椅子上直起了身子。那个声音有些哭腔,有些哀怨,有些愤怒,又有几分哀求。有的人一辈子都在为了自己的生存而使尽浑身解数,到头来却迷失了自己,或是说忘记了自己是谁,分不清哪些事是自己应该做的,哪些又是不该做却做了的。
“我是谁?”
正是因为有这种质问存在的可能,而且赵德山确信,刘管家在心底里一定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这使赵德山感到这声音是存在的,而且完全符合一个死人的口吻。他浑身冰凉,即使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衣服里,也无法驱除那份寒意。
赵德山冷得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他狂喊着,奔跑着冲出了这间屋子,逃命般地往南兵马司奔去。比起让他面对两具骷髅,他更愿意面对一个阴柔的女鬼。
这条路他跑了好久,他不知道自己摔了几个跟头,不在乎手掌因为踉跄时扶墙而擦破了多少次,他只知道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后,他已是狼狈不堪了。
他换去擦破了的裤子和衣服,沾着从井里打来的凉水,忍痛擦拭着流血的伤口。那冰凉彻骨的水擦在身上使他感到死亡的凉意,骨头发出咯咯的宛如断裂的声音。赵德山匆忙擦拭完,跑进自己的被窝里,用被子把自己包了起来。
那冰冷的感觉也随着他进入了被窝里,一时驱散不开,赵德山瑟瑟发抖地看着窗外。那两张死人的照片忽而出现在这扇窗户上,忽而又出现在那扇窗户上,有时同时出现,有时分开出现,他们都在笑,笑得厉害时好像是在哭。赵德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却在被子里的黑暗中同样看到了他们的笑脸。他简直受不了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抓狂地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手在黑夜里乱抓,似乎这么做就能撕破那两张空气中的脸,不断地乱抓乱蹬使他从床上滚了下来。他慌张地抬起头,刚才的那两张笑脸已经不在了。他现在直直看着侧前方一间黑洞洞的空屋子,那里以前是一个小姐的住房,那里以前有人上吊,用一块红色的丝绸……
赵德山傻傻地盯住那间屋子,他想看看那间屋子里的女鬼影。但在漆黑的夜里,那里是更加凝重的黑色,他什么也看不到。赵德山努力地睁大眼睛,却感到眼睛胀得酸疼。他稍微合一下眼,再睁开眼时,时间已经把他解救出来,和煦的阳光慈爱地抚摸着这个世界,温柔地唤醒了还在噩梦中的赵德山。
他缓缓地睁开眼,把阳光放进瞳孔,感受温暖的同时,温度也在驱赶着恐惧所带来的寒冷。在暖洋洋的日光里,赵德山幸福而畅快地打了个冷战。枯树干瘦的影子落在地上全然没有了夜里张牙舞爪的样子,反而单薄得有些可笑。赵德山鼓起勇气咒骂起黑夜,赞美着白日。他有意从草地穿过,在白天,肆意踩踏这些夜里发出怪声吓唬他的草,真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赵德山来到正房,往里望了一下,里面的情景与昨日看到的别无二致。
赵德山不知为何那么舒畅,轻松地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哼着小曲。也许是因为昨晚他经历了人生最恐怖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他害怕的呢?今后他一定会活得更好。赵德山也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恐怖事件却没有发疯而庆幸。
就在他来到前院准备做饭的时候,大门被敲响了。这么早会是谁来敲一座凶宅的门?
赵德山停止了手舞足蹈的兴奋,迟疑了一下,悄然来到门前,那不小心带起的沙沙声,他都会觉得是在出卖他。
赵德山伏在门缝上,透过门缝,他看到一个满脸饱经风霜的四十岁左右的人。那人神气地看着门,大喊着:“有人吗?快开门!”那一嘴的黄牙格外突兀。
赵德山看这个人也没什么特别的,应该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或是恐怖的事情。赵德山又顺着门缝左右看了看,确定没其他人后,看了一下自己穿得还算得体,这才给那个人开了门。
“有事吗?”赵德山问,同时也警惕地看着四周,目光在胡同口稍微停留了一下。
“我是来要车钱的。”那人狐疑地看着面前的赵德山,指着身后的三轮车解释道。
“我没坐过这辆车。”这时,昨晚那辆消失在灯光突然熄灭的胡同里的三轮车幽灵似地浮现在赵德山的脑海里,他的心在这白晃晃的日头下也随之悸动了起来。眼前的这个三轮车车夫像是个带来厄运的人,发着跟太阳一样耀眼的光芒,晃得赵德山有点眩晕。赵德山隐隐地感到了一种不祥,这种感觉在车夫嘴巴的一张一合中更加鲜明。
“我知道你没坐过,但昨天晚上有一个穿红色旗袍的小姐坐过。你这里是不是有这么一位小姐?是穿红色旗袍的。”车夫把“红色旗袍”强调了一遍,在说话的时候,似乎他也感到了什么不对劲。穿着一套不合时宜的衣服的小姐,出现在一座被人遗弃的凶宅。车夫顿了一下,在等待回答的同时也同样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似乎在问,你是人吗?
赵德山完全被宅子的阴影所笼罩,他的世界从晴空万里突然之间竟成了现在的阴云密布。
“我没见过穿红色旗袍的人,说实话,我……”赵德山怯懦地说,“我在这里一个人都没见过。”
车夫的脸色也顿时变得煞白,看着眼前的赵德山和他身后的宅子,车夫的恐惧更甚过他对赵德山的怀疑。
“其实这里挺大的,我也不知道在别的屋子里是否还有别人。”赵德山勉强露出他因为害怕而有些变形的笑容,原本以为这能使气氛缓和下来,反而事与愿违。
“那么……”车夫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样东西,脸上漾满了犹豫和担心,担心那样东西会吓着赵德山,或许还会再次吓着自己。
良久,车夫才在赵德山焦虑的凝视下,在浅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
“昨天晚上,那个小姐说她没带零钱,问我给银票行不行。那时我对这座宅子……你知道,这里可是凶宅,而且又是在那么漆黑的夜里,如果不是她给我钱多的话,我才不会来这呢。当时我也心虚得厉害,所以也没多看,就收下了那张银票,匆匆离开了。那小姐的红色旗袍在昏暗的灯光下,渗出的深红色真是令人害怕,现在想起来我还会发冷。就在我刚要出胡同的时候,路灯突然灭了。昨天晚上可真够黑的!那小姐的红色旗袍就在我的周围飘来飘去,我一步都没敢停地跑回家去,衣服都湿透了。”
赵德山看着眼前的这个车夫,昨天晚上就是他的突然消失使自己感到害怕,没想到,这个车夫当时也吓得够戗。现在看来他们倒是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只是车夫还不知道赵德山的情况罢了。车夫继续回忆着他的恐怖之旅。
“回家后,孩子和老婆都睡了。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想冷静冷静。我想可能是有人想跑进那座凶宅里躲躲。小时候大人常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就是那么个理儿。吸了几袋烟,我已经平静下来了,这才想起还不知道那个小姐到底给了我多少钱。看她一副贵人打扮的模样,应该是少不了的。当时光顾着害怕了,就忘了看了,收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不是喜欢占人家便宜的人。于是,我悄悄地回到屋子里,找出油灯,点上。”
说到这里,车夫咽了口唾沫,赵德山的喉结也跟着紧张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从车夫的表情来看,故事的高潮就在这里了。他感到心跳有些慌乱,这件事难道比昨天在胡同口那家店铺里的偶遇还要恐怖吗?原以为不会再害怕的赵德山,这才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美好的心情在骗自己罢了。他不想听,他有权现在阻止车夫继续说下去,给点钱打发他走,他有权不知道这座宅子里到底还有什么魑魅魍魉。但有一个理由使他坚持听了下来——谁都想知道自己的周围究竟潜伏着什么危险。对命运的极度好奇也使算命这个行当一直延续至今。
“我拿出那张银票,那既不是粮票,也不是什么典当行的当票。上面的一千银元是繁体字,我都傻了。再仔细看看银票别的地方,天啊,这竟然是一张光绪年间的银票!”
赵德山惊愕地抖了一下,车夫可能看到了赵德山畏惧的表现,也跟着再次战栗起来。
关于这凶宅的传说就是从光绪年间八国联军进北京后开始的。当时,整个北京城被大火、枪声、刀光、呼喊声、令人发指的淫笑声、悲痛的哭喊声所湮没、沉浸,鬼怪之说也随之盛行。
那些冤屈的灵魂是人不可冒犯,也不敢接近的。所以,京城几处有名的凶宅皆无人问津,一个个偌大的宅邸都空了下来。直到袁世凯上任后才被政府征用,听说那时也出现过闹鬼的事情,但后来的事就没人知道了。不知是世人杜撰的,还是真有其事。
为了不使恐慌和尴尬的气氛继续,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