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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木人慢吞吞翻过门槛,也坐下来,“到现在为止,他都只看到我的一面,并且认定那就是全部的我。就好比观众们永远只看到小丑在台上的欢乐,根本不会在意卸妆之后的他们。对于我的谎话,他不会起疑。他会永远这样想,那个能吃爱笑没烦恼的徒弟,是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肯定过着有田有猪的好日子。”
“你是要我称你一句伟大么?”老和尚看了木人一眼,“笑面只有两次替生的机会,一次为木,一次为人。以木为替生者,木可成人,以人为替生者,人则成木。你……”
“我知道我一辈子都只能当木头人。”木人咧嘴而笑,“老和尚,你会收留我的吧?我这样子,说不定会被老鼠啃掉的。”
老和尚援着胡子:“你可知为休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离开芥子庙,甘心做个和尚?”
“因为你的头永远是光的。”木人嘎嘎直笑。
“呸!”老和尚恨它一眼,“自天界堕下凡尘,从一张面具修成精怪,我自以为已洞悉世间万物,人情世故,可到头来还是一塌糊涂。当初若非我一时私心,让三无做了替生,这后来的种种,自然也就没有了……阿弥陀佛,可见我还是修行浅薄,既披上了和尚皮,不如就此安心于小庙,一片清净世界。”
“清净不了,我还在这小庙里呢!”木头人跳到他的膝盖上,扯他的胡子,“我陪你说话,你买桂花糖给我吃。啊,对了,我已经不能吃东西了……”
老和尚长叹一声,把木人搂在怀中,走进庙里。山风乍起,黄叶飞舞,眼见这秋天又要尽了。
不久,桃源县又有了新闻。端木将军辞了官,带着他得了怪病的夫人去了乡间居住。听说,她之前只是不会笑,现在还变得有些傻气。只是端木将军不仅不嫌弃,还亲自将自己扮成花脸小丑,逗她开心。这女人,真是让人羡慕。
至于芥子庙,还是老样子,没什么香火,连供果都要老和尚自己出去采。
不过,有些去过芥子庙的人回来说,那里的老和尚有怪癖,喜欢跟一个雕成女娃模样的木头人说话。
16
故事到这里,也就讲完了。
当然不是那木娃娃讲的,而对面椅子上,那个穿着鲜艳的夏威夷衬衫,还带着很潮的墨镜的老光头讲的。
在这木娃娃来到不停之后没多久,他便气喘呈呈地追了进来。
“你不当和尚了么?”我笑问。
“芥子庙还在呢,不过我是不能留在那儿了。不然被知道芥子庙的老和尚活了上千岁还不死,多不好。”老光头将木娃娃抱在怀里,“这孩子还是改不了乱跑的毛病,没想到这次居然跑到你的店里来。”
我看着他怀里那个小人儿:“她跟你之前的描述,并不太一样!”
“当初我扮笑面仙子,获取人类的笑容替他们完成愿望,看起来受益者是人类,其实在运用笑面妖力的同时,也会让我自身的修为越来越高,若让我再多当个几十年的笑面仙子,那些道士哪里是我的对手!”老光头低头看看他的木娃娃,“可这孩子,千年来拒绝使用任何笑面的妖力,这就好比一个机器,千年都不开动,自然就锈蚀了。她属于人类的灵性已已肖耗殆尽,现在她的智慧,比一岁的孩子高不到哪里。最近这些年,我带着她四处游走,无非也是在寻求一个保住她的法子。我从不少妖怪那里听到你的不停,觉得有意识,就带着这孩子来寻你了。我对这里不熟,正找路进,这孩子顽皮,趁我大意时竟自己偷跑了。没想到它竟撞进你的店里,这么看也是有缘。你看你能否……”
“找我帮忙的,个个都说与我有缘。”我打断他,喝了一口茶,“三无有去找过徒弟么?照你所说,三无的灵魂所寄居的端木忍,应与你一样,还活在这世上。”
“不知。他夫人去世之后,便没有人再见过他了。也没有再回来芥子庙。”老光头摇摇头,喝了一口茶,苦得他伸出了舌头,再不敢喝第二口。
“喝茶也是修行。第一口苦,就认定整杯茶都苦,于是再不肯尝第二口。”我笑道,“因为这样的误会,错失多少好风景。”
老光头一愣,想了想,终是鼓起勇气又喝了一口,咂咂嘴,眉头一松:“咦,甜的……”
“咱们店里还有空房间,不嫌弃的话在这里住个两三天,或者能有转机。”我起身离开,“住宿费不打折,离店结清,不赊不欠。”
17
偏远的乡村,稻田片片,水牛甩着尾巴从河里爬上来。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入他那简朴的乡间小屋走。屋后,是他亲手修起来的猪圈,白花花的大猪小猪在里头钻来钻去,哼哼唧唧地吵闹着。
他正要开门,目光却落在一旁的窗台上——一个穿着花布裙的木娃娃,瞪着大眼睛,红红的小嘴喜庆地上翘着,十分可爱地坐在那里。
他奇怪地四下看看,又盯着那木娃娃许久,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是谁将你丢在这里的?真可怜。”
说罢,他将木娃娃抱到怀里,进了家门。
有的记忆实在是太遥远了,很多很多年前,他也像这样,拣了一个小娃娃回家,不过那是个有血有肉的真娃娃,而且,那天在下雪。
远处的田埂上,站着三个人。
“就这样交给他,合适?”老光头不是很放心地问我。
“我们能做的,只有这样了。”我淡淡道,“如果有一天,这个笨男人能看到木娃娃的另一面,或许还能有奇迹。”
“嗯?”老光头不是很明白的样子。
“会欣赏小丑笑容的人太多,可只有看到它眼泪的才有爱它的资格。这道理,男女之间如是,父子之间如是,朋友之间如是。只看到一面便认定是全部的人,总会弄丢许多东西。”我看他那光光的脑袋,“切!跟一个老和尚讲这些干吗!不懂就算了。”
我转身离开。这乡下的风景很好,空气也舒服,很适合生活,或者重逢。
九厥在我身后,追着老光头聒噪:“这个你必须加钱!你要知道委托那些贪得无厌的虫人去寻找一个失踪近千年的半妖怪,是多难多费钱的一件事!老板娘自己不给钱,让我倒贴!关我什么事呢?我一不是不停的员工,二不是她老公!”
“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等付过了住宿费,我大约只剩两块五毛钱了。”
“……”
尾声
气死了气死了!老光头居然偷跑了!一毛住宿费都没给!
但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一个大盒子。
打开,是个小丑玩偶,画着逗人的大花脸,只是眼角那里,粘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眼泪。
我再一细看,这颗眼泪竟是纯金打造的。
我这才转怒为喜,虽然这金子小了点,但胜在精致。
此时我唯一庆幸的,是无目神的“笑面”只有那一张。但转念一'qisuu。 奇书网电子书'想,真的只有一张么?
这世上画着花脸,戴着各种面具的小丑,真的只存在于马戏团,以及商店的橱窗里吗?
我知道不是。
如果,那并不是一张摘不下来的面具,不是一层擦不掉的油彩,不如卸下吧。露出干净真实的脸,你才会看清楚,那些真正愿意朝你走来的人是谁。
如果,你正被一个有趣的小丑逗得哈哈大笑,欢乐之余,也请记住,小丑也会哭,只是你看不见。
我把这个小丑摆在了不停的窗台上,阳光刚好照着它的花衣裳。
九厥想把那颗金眼泪据为己有,被我用扫帚打出了不停。跟我抢什么都可以,就是金子不可心!阿弥陀佛!
白驹
琪
白驹
楔子
“把摊子摆在这里,你赚不到钱的。”我啃着苹果,对面前这个执着的老头说。
“姜太公钓鱼,那钩不也是直的么。”老头捋着三寸白须,咧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朝我笑,“需要我指点的人,自然会来找我。”
下午五点的阳光铺洒下来,晃了我的眼睛,模糊了老头的面目。他本来就很黑,又穿深藏蓝的衣服,整个人仿佛阴影之下的另一重阴影。
他怕有八十岁了,脸上的褶子都能勒死蚊子,从前天开始,他就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张小桌子后头,桌子上立了个小纸牌子,牌上只有一个字——占。
我是好心。占卜算卦这样的生意,到人山人海的地方才是正经,把摊子摆在不停大门的斜对面,后无去路,前无来者,冷清清的一条巷子,又是秋寒刚起的天气,一看就觉得萧瑟不已,想赚钱?痴人说梦。
“不觉得这里太清静了么?”我笑笑,四下看看,“这条巷子里只有不停,最近客人也越来越少,不会有人来找你的。”
老头咂咂嘴,有些浑浊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我:“对啊,就是太清静了。我说老板娘呀,你觉不觉得,这世界清静过头了?”
“我不喜欢嘈杂,清静才好。”我耸耸肩。直觉上,老头不是寻常神棍,他对钱没有兴趣。
“不是有句老话,暴风雨到来之前都特别清静么。”老头一边笑一边咳嗽,“再过三个月,就到十二月了。”
“2012来得还真快。”我揶揄道,“那您可得赶紧赚钱。”
“世界都毁灭了,还要钱干嘛?”老头笑得眯起了眼。
我双手撑在他的桌子上,凑近他的老脸,笑:“我从不相信2012。能带走一切的,只有时间。这个世界还很年轻。”
老头盯了我半晌,眼珠一转,嘿嘿笑道:“咱们投缘,我免费替你看看前程吧。”
既然免费,何乐不为。那树皮一样的老手托着我的右手掌,目光也变得仔细而犀利,从我每条掌纹上走过。不过半分钟,他放开我的手,从干瘪的嘴唇里吐出几句话:“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树大招风,焉得清静。”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给钱就说得那么差!”说罢,转身便走。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进不停之前,我回头看,老头一动不动坐在他的位置上,已然似笑非笑地望向我这边,一阵大风吹过,檐下的灯笼顿时没了往日的端庄沉静,乱晃不止。
一进屋,便与急急往外走的赵公子撞了个满怀,我抬眼一看,这大个的肩上竟然挂着一个包袱,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模样。
“我去找找!不然不放心。”从来不善言辞的他,这么跟我解释。
“你怎么去?你会变身么?会飞天遁地么?信不信,你一出不停的大门,那些和尚道士就能把你抓起来!”我把他的包袱扯下来,“做饭去!”
“老板娘……”
“去做饭!”
赵公子从来最憨直听话,纵使一万个不愿意,还是闷闷回去了厨房。
我知道她是不停里最善良最不调皮捣蛋的帮工,我很喜欢这个不多言多语,只喜欢做家事煮饭看三国演义的大个子,所以我不会将他放置到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里。
危险——我竟如此自然地用了这个词。
走到窗前,坐下来,刚刚还在的阳光已不知踪迹,雨水落下来,打在屋顶与树叶上,秋雨凌乱,反而让这世界怪异地安静下来。
这世界清静过头了——我想起老头的声音,的确是清静,街头巷尾行人稀少,连不停里,也只剩下我跟赵公子。
敖炽没有回来,离他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月。
告假的碗千岁也没回来,我想这个喜欢像吉普赛人一样到处流浪的妖怪,也许找到了比不停更好玩的地方。
纸片儿也没回来,虽然这贪玩又八卦的东西常有偷跑不归的记录,但从没有哪次的时间有这么长,一周了。
敖炽是怎么也联络不上了,我悄悄去沿途找过,甚至到了东海的海边,可我找不到那座神秘的东海龙宫,眼前只有一片浩瀚海洋。那天也在下雨,我孤身站在海岸边的崖壁上,无计可施。对这个有故意失踪前科的惯犯,我应该祝福他死在外头吧。
至于纸片儿这小妖,苍蝇一样到处乱飞,随便躲在一个门缝儿里,我也寻它不着。这些不停里头的奇葩,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看着空荡荡的不停,老头的话在我脑中来来去去。
啪!
正走神时,摆在桌上的一只小花瓶无端端倒了,水洒了一桌,要不是我手快,便滚下桌去粉身碎骨了。
我捏着花瓶,压着一腔怒气,对着桌子的另一端恶狠狠道:“你还想在不停里头飘到什么时候?!”
“咦?你看到我啦?”空气里,有人很惊讶。
我放好花瓶,对着空气道:“我不需要看见。任何人进了不停,我都知道。你三个半小时之前就飘进来,鬼鬼祟祟到现在!”
“太好了,果然跟传说中差不多。我一直在观察你呢。”空气里的声音说,“看出来你心情不好。所以一直在思考如何跟你开始一场对话。”
“对个屁的话!要么给钱住店,要么滚。”我平静地发飙,“别以为是死灵我就不敢揍你!”
一阵冰凉虚无的气流从我脖子后头划过,那声音飘到了我耳边:“你揍我,我也不会屈服。”
我挠着被气流吹得发痒的耳朵,跳到一旁:“你到底要干嘛!”
“帮我!”
“不!”
“那我还飘!”
头上那价值不菲的水晶吊灯开始大幅度摇动,要是它摔碎了,我的心也会碎的。
我愤怒地抬起了头……
1
某城,1932年,夏。
小小的房间里,白发苍苍的老人,颤抖着握着一个酒瓶,对着端坐在椅子上的人,老泪纵横道:“还给我!马上还给我!”
房间里没有灯,窗外远远闪烁的霓虹灯光渗进来,虚幻地照在椅中人的身上,反而更看不清面目。
“已经没有的东西,如何还你。”不咸不淡的声音,完全不为所动。
“我不管,你不还来我就烧死你!烧死你这个妖怪!”老人把瓶子举得更高了,“这是特制的火油,扔到身上马上就燃!”
“你们这些人类,不帮你们,骂我没用,帮了你们,又要我去死。好难伺候。”那人冷笑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喊我来这里,我还当你是要付报酬给我呢。你要是给呢,我就再等等,不给,我可就走了。”
老人气得脸色发白,狂叫一声,将手中的瓶子朝对方狠狠扔了过去……
阴暗的房间,骤然明亮。
“唉,啥时候才是个头,昨天东城们那边又放枪了,死了十几个。有一个还是对面街李嫂的独苗呢!不到十七!我看李嫂是活不下去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吃不够穿不够,还要担心哪天打起仗来,子弹飞到自己脑袋里,这种鬼日子有啥过头!我看呐,最好甩个大炸弹,一次把我们都炸死,倒也解脱了!”夏夜里睡不着的人,打着蒲扇,唉声叹气地说着闲话。
话音未落,街那边跑过来人,忙天慌地地喊:“新新旅社烧起来啦!”
远远地,一片火光在东边的夜空下跳腾。直到天明,火才被灭掉。清点伤亡损失,四住客轻伤,一住客死亡。
调查失火原因,火源应在三楼305号房,于其中发现了一些玻璃瓶残片,伤透沾染了类似汽油的东西,疑似故意纵火。而火灾中唯一的遇难者,也是在305号房内。
身份核实,根据旅社登记册,305号房的住客是一位姓陈的二十五岁男子,老板说他在旅社已经住了快一个月,不是本地人,听说是个会计,但被洋行解雇了,又被赶出宿舍,无家可归,偏不肯回老家,就在旅社住下了。长得倒还斯文,就是左手有六根手指,平日里都将左手藏在袖里。
验尸的结果,如老板所说,305号房遇难者确实有罕见的六指,不过,年龄不是二十五岁,至少在七十岁以上。
无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也无人愿意花精力去调查,这军阀混战,朝不保夕的年月,四人这样的事太寻常了,随意安个结果,草草了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