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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是世界上最快的汽车之一。它的银制散热器高高挺起,气势傲慢,上面立着一只飞鹳吉祥物,车身漆成了天蓝色。
这辆车是在半小时前开到这儿来的。开车的人是一个英俊的男子,四十岁上下,穿着优雅的便装,但他显然是一名德国军官,因为除了他们,没人敢开这种车子到处招摇。他的同伴是一个高个头的女人,长着一头惹眼的红发,身着绿色丝绸礼服,脚上穿着高跟翻毛皮鞋,穿戴如此时髦别致,只能说明她是个法国人。这男人把照相机架在一个三脚架上,对着城堡拍照片。那女人带着一种挑衅神态,就好像她知道,那些走去教堂的衣着不整的乡民们一定边盯着她看,边在心里骂她婊子。
几分钟前,那男人请弗立克为他和他的女友在城堡前照张合影,这可把弗立克吓了一跳。他谈吐很是礼貌,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说话只带有一点点德国口音。在这种关键时刻实在不该分心,但弗立克知道,如果自己拒绝他的请求,恐怕会引起麻烦,况且她正在装成一个当地居民,除了逛一逛街边咖啡馆以外无事可做。于是,她就像多数法国人遇到这种情况时该做的那样,带着一副冷淡漠然的表情答应了德国人的请求。
这一时刻真是既滑稽又可怕:照相机后面站着的是英国特务,德国军官和他的浪荡女人在对她微笑,而教堂的钟声在一秒一秒地敲着,将会一直敲到爆炸发生。拍完照片后,那军官谢过了她,还提议请她喝一杯。她断然拒绝了,法国姑娘决不会跟德国人喝酒,除非她已准备好让人叫她婊子。他理解地点点头,弗立克转身回到她丈夫身边。
军官显然是在休班,看来也没有带武器,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他仍然让弗立克感到心烦。她在最后几秒钟的平静中揣摩着这种感觉,终于弄清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对劲儿了——她内心里无法相信这个人是一个普通游客。他的举止中带出的警觉和机敏,与欣赏美妙的古老建筑这件事全然不相适宜。他的女人的身份倒很容易看出来,但他没那么简单,这人大有来头。
她还没有想通这件事,钟声就停止了。
米歇尔喝干了杯中酒,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
弗立克和米歇尔站了起来。两人尽量显得自然随便,一步步往咖啡馆门口走过去,站在那儿,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02
迪特尔?法兰克开车驶进广场的那一刻,就已经注意到了坐在咖啡桌边的那个姑娘。他总是留意漂亮的女人,眼下这一个就像一小束性感之光让他眼前一亮。她有一头浅色金发,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她很可能有德国血统,而这种情况在靠近边境的法国东北部并非罕见。她娇小、苗条的身体裹在麻袋一样的衣服里,但她在上面添了一条便宜的黄色棉围巾,很有那种法国人搭配服饰的天赋,让他十分着迷。他跟她说话时,注意到那种法国人在德国占领者接近之初带有的些许畏惧,但紧接着,他就看到她美丽的脸庞上现出一种无法掩饰的蔑视,这更激起了他的兴趣。
她旁边坐着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但那男人对她没有多大兴趣。这人很可能是她的丈夫。迪特尔请她为自己拍照,只是为了想跟她说上几句话。他自己的妻子和两个漂亮孩子住在科隆,他跟斯蒂芬妮一起住在巴黎的公寓里,但这一切并不影响他去引诱另一个女孩。漂亮的女人就像他收集的绚丽华美的法国印象派绘画,得到一个,也不妨碍你还想要下一个。
法国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不过话说回来,法国的什么东西都美:他们的桥梁,他们的林荫道,他们的家具,甚至他们的瓷制餐具。迪特尔喜欢巴黎的夜总会、香槟、鹅肝,还有热乎的棍子面包。他喜欢在里兹大饭店对面那家传奇的夏尔凡衬衣店买衬衫和领带。他应该永远快乐地生活在巴黎。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得来的这种品位。他父亲是一位音乐教授——对这种艺术形式来说,无可争议的大师都是德国人,而不是法国人。但对迪特尔来说,父亲枯燥的学术生涯单调乏味,让他难以忍受。他当了一名警察,这吓坏了他的父母,他是第一批作出这种选择的德国大学毕业生之一。到了1939年,他已经成为科隆警方刑事情报部的负责人。1940年5月,海因茨?古德里安将军的装甲坦克车越过色当的默兹河,一周之内横扫法国,直抵英吉利海峡,这时,迪特尔便兴冲冲地申请入伍。因为他当过警察,部队立刻把他安排到了情报部门。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也够用,所以就让他担任审讯被俘囚犯的工作。他天生就是这块料,在工作中获取了不少有利战事的情报,他自己也深为得意。在北非,他的工作成就已经受到隆美尔本人的注意。
他喜欢在必要时用刑,但他也乐于用更巧妙的手段去说服他人。他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斯蒂芬妮弄到手的。她端庄、感性、精明,是巴黎一家女装店的老板,经营女式帽子,它们时髦得过火,也昂贵得作孽。不过,因为她的祖母是犹太人,她的厄运也就到了。她失去了自己的商店,在法国监狱里被关了六个月,她是在前往德国一个集中营的路上被迪特尔搭救下来的。
他完全可以强行霸占她,她当然也是这么想的。没人会对此提出抗议,更不用说惩罚他了。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给她提供食物,让她穿上新衣服,把她安置在他公寓中一间空余的卧室里,一直温和体贴地待她,直到一天晚上,在一顿鹅肝配拉塔希美酒的晚餐后,他在熊熊煤火炉前的沙发上美美地诱奸了她。
但是今天,情况就不同了,她成了他伪装的一部分,他又一次为隆美尔工作了。陆军元帅埃尔温?隆美尔号称“沙漠之狐”,现在是保卫法国北部的B集团军群司令。德国情报机构预计盟军在今年夏天会发动进攻。隆美尔没有足够的兵力防守数百英里脆弱的海岸线,因此他采取一种大胆的战略灵活应对:把部队营地驻扎在离海岸数英里的内陆,一旦哪里需要就迅速部署到位。
英国人对此有所了解——他们也有自己的情报机构。他们的对策是破坏隆美尔的通信设施,减缓他的反应速度。英国和美国的轰炸机不分昼夜在对公路、铁路、桥梁、隧道、车站和货运编组站进行轰炸。抵抗组织炸毁了发电站和工厂,把火车掀出轨道,切断电话线,并派出年轻女子往卡车和坦克车的油箱里灌沙子。
迪特尔的任务是确定关键的通信设施目标,预估可能攻击这些目标的抵抗组织的实力。在过去几个月,他以巴黎为基地,在法国北部各地巡视了一番,训斥在岗位上打盹的哨兵,整肃闲散懒惰的部队长官,加强对铁路信号箱、火车棚、停车场和机场安全控制塔的安全警戒。今天,他要对这个具有巨大战略重要性的电话交换站进行一次突击视察。所有来自柏林最高统帅部的电话联络,就是通过这个建筑,转往整个驻扎在法国北部的德国军队。电传信息也经由此地,而目前大部分的命令都用这种手段传递。如果交换站被摧毁,德国人的通信就瘫痪了。
盟军显然知道这一点,也尝试轰炸过这块地方,但成效不大。因此,这个地方成了抵抗组织发动攻击的最佳候选目标。可是,按迪特尔的标准来看,这里的安全防卫松松垮垮,实在让人气愤。这种状态可能是受了盖世太保的影响,他们也在同一座建筑物内。所谓盖世太保也就是国家秘密警察局,里面的人受到提拔并不是因为有头脑有能力,主要靠的是对希特勒和法西斯主义的忠诚和热情。迪特尔已经在这里逛了半个钟头,到处拍照,而负责守卫这里的官兵竟没有一个人过来干涉,这让他感到越来越愤怒。
不过,教堂的钟声停下来后,一个穿着少校军服的盖世太保军官装模作样地走出城堡的大铁门,冲着迪特尔走过来。他用很蹩脚的法语喊道:“把相机拿给我!”
迪特尔转过身去,假装没听见。
“城堡禁止拍照,你这个蠢货!”这人叫嚷着,“你没看到这里是军事设施吗?”
迪特尔转过身去,悄悄用德语回答:“过了他妈的这么久,你才发现我在这儿。”
这人吃了一惊。穿便装的人一般都很害怕盖世太保,可这个人不。“你说什么?”他说,语气已不那么严厉。
迪特尔看了一下他的手表:“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三十分钟,我完全可以拍好几十张照片,早早地溜掉了。你是负责安全的吗?”
“你是谁?”
“迪特尔?法兰克少校,隆美尔陆军元帅的随从人员。”
“法兰克!”那人说道,“我还记得你。”
迪特尔皱着眉头看了看对方。“我的上帝,”接着他恍然大悟,“威利?韦伯。”
“武装党卫军少校韦伯愿意为您效劳。”像大多数高级别的盖世太保一样,韦伯有党卫军的SS军衔,他觉得这比他的普通警衔级别更高。
“噢,该死。”迪特尔说。难怪安全戒备这么松懈呢。
韦伯和迪特尔曾在科隆一起当过警察,那时他们都二十多岁。那时迪特尔步步高升,韦伯则处处失意。韦伯对迪特尔心有不满,把他的成功归于他的特权背景(迪特尔的背景算不上多有特权,只是韦伯这样认为,因为他自己不过是一个搬运工人的儿子)。
后来,韦伯被开除了。迪特尔现在又记起了那件事的细节:公路上出了一次交通事故,当时聚集了很多人,韦伯在惊慌失措中开了枪,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人被打死了。
迪特尔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他,但他能猜到韦伯是怎么一步步向上爬的:他加入了纳粹,成为一名志愿组织者,靠他的警察培训经历申请加入盖世太保,得以在苦难深重的二流货社团里迅速攀升。
韦伯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代表陆军元帅检查你们的安全措施。”
韦伯两眼一瞪:“我们的安全措施很好。”
“就一个香肠工厂来说还可以。看看你周围这些。”迪特尔挥手指了指小镇的广场,“如果这些都是抵抗组织的人,那会怎么样呢?他们可以在几秒钟内拿下你们的警卫。”他指着一个在衣服外面穿了件轻便的夏季外套的高个子姑娘,“如果她在外套下面藏了一杆枪呢?如果……”
他突然停住了。
他意识到,这些绝对不是他为了说明问题而胡乱编织出的想象。他的潜意识已经看见广场上的那些人正在展开,形成一个战斗编队。小巧的金发女郎和她的丈夫已躲进酒吧。教堂门口的两个男子转移到了柱子后面,穿夏季外套的高个子姑娘,刚才还在盯着一家商店的橱窗,现在已经站在迪特尔那辆车的阴影里,迪特尔看到她的外套衣襟一展,让他惊讶的是,眼前的一切让他的想象成了预言。那外衣下面是带着对接枪柄的冲锋枪,抵抗组织最喜欢这种枪了。“我的上帝!”
说着他就伸手去掏他的外衣口袋,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带枪。
斯蒂芬妮在哪儿?他四下巡视,顷刻之间几乎慌了手脚,但她就站在他的身后,耐心地等着他与韦伯说完话。“趴下!”他大喊一声。
接着就是一声巨响。
03
弗立克站在体育咖啡馆门口,踮起脚尖越过米歇尔的肩膀往外看。她十分警觉,心跳得很快,身上的肌肉紧缩着,准备投入行动,但她脑子里的血液冷得像冰水一样,缓慢流动,她观望着,冷静超然地估算着一切可能。
眼前有八名警卫,两个在大门口检查通行证,门的内侧也站着两个,还有两个在铁栏杆后面巡逻,最后两名站在通往城堡宽大入口的那段台阶顶部。不过,米歇尔的主力会绕过大门。
教堂建筑较长的北端形成围绕城堡底座的一部分围墙,北面的耳堂朝向停车场方向有一个几英尺的凸起,那里一度是观赏花园的一部分。在旧政权时代,伯爵拥有单独的个人通道通往教堂。在耳堂的墙上有一个小门,一百多年以前这道入口就被木板封死,涂上了灰泥,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一个钟头以前,一位名叫加斯东的退休采石工已经进入空无一人的教堂,在那道被封死的门口底下小心地安放了四根半磅重的黄色塑胶炸药管。他插上雷管,把它们连接起来,好让它们同时爆炸,又加了一个用按压柱塞引燃的五秒钟长的导火索。随后,他把从自家厨房里拿来的炉灰盖在上面,以免引人注意,又搬来一只木椅子放在门口作额外掩护。这番工夫让他满意,随后他便跪下来对天祈祷。
几秒钟前教堂的钟声已经停止,加斯东站起来,几步从教堂的中央走进耳堂,用手指压下了柱塞,然后马上闪到一边的角落里。爆炸撼动了哥特式门拱上几百年的尘灰。但他做礼拜的时候耳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因此没有伤到任何人。
爆炸的巨响过后,广场上沉寂了好一会儿。所有人都僵住了,无论是城堡门口的警卫,沿着围栏巡逻的哨兵,还是那个盖世太保少校,或是穿着尊贵的德国人和他那漂亮情妇。弗立克既紧张又担心,她隔着广场瞭望铁栏杆里面的动静。停车场上有一个17世纪的花园遗址,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喷水池里有三个嬉戏的小天使,浑身长满青苔,以前水就是从这儿喷出来的。在干涸的大理石碗周围停着一辆卡车、一辆装甲车、一辆涂成德军灰绿颜色的奔驰轿车,还有两辆黑色的“前驱”式雪铁龙轿车,那是驻扎法国的盖世太保最喜欢的座驾。一个士兵正在给一辆雪铁龙车加油,他用的气泵就放在城堡的一扇大窗子前面,看上去不太协调。几秒钟内什么动静都没有。弗立克屏住呼吸,等待着。
十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混在进入教堂的会众之中。牧师本人并不是抵抗运动的同情者,因此没有人通知他,想必他会很高兴看到这么多人前来参加晚礼拜,甚至会觉得有些不正常。他或许纳闷天气虽已转暖,但为什么不少人却还穿着夹外套?不过,经历了四年的艰苦日子,不少人的穿着已经变得稀奇古怪,有的男人没有外套,就可能会穿一件雨衣去教堂。现在,弗立克希望牧师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在眼下这会儿,那十个战士会跨过他们的座位,亮出他们的枪,冲进刚刚炸开的那个墙洞。
终于她看见他们出现在教堂的另一端。这些穿戴破烂的杂牌军冲过停车场,朝城堡大门冲去。弗立克的心狂跳起来,又是骄傲又是恐惧。他们重重地踩踏着满是尘土的泥地,紧握着手中的各类武器——手枪、左轮手枪、步枪和冲锋枪。射击还没有开始,他们要尽可能接近建筑物,然后再开枪。
米歇尔也在看着他们,他嘴里哼哼着,像呻吟又像叹息。弗立克知道他也跟自己一样,既为他们的勇敢无畏骄傲,也为他们的生命安危担忧。分散警卫注意力的时刻到了。米歇尔举起了他的步枪,那是一支李恩菲尔德四号I型,抵抗组织把它称作加拿大步枪,因为许多都是加拿大制造的。他举枪瞄准,勾紧松弛的两级扳机,射击。他熟练地推拉枪栓,这样武器就能立即再次射击。
枪声打破了广场上的静默。门口那边,一个警卫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弗立克感到一丝恶意的快感,这下就少了一个朝她的同志开枪的家伙。米歇尔这一枪也向其他人发出了开火的信号。在教堂门廊上,年轻的贝特朗连开两枪,听上去像鞭炮一样。他离警卫太远,手枪准确性不够,结果任何人都没打中。在他旁边的阿尔伯特拉开一颗手榴弹拉环,把它扔过高高的栏杆,落到院子里面,手榴弹在葡萄园里爆炸,可这只不过炸起了一片藤蔓枝叶。弗立克气得真想朝他们喊上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