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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瑟琳的笑容有点嘲讽的味道。“我想我们杂志社会考虑的。我很抱歉这次为写这本书采访你,不能给你酬劳。因为出版商,……他们在钱上非常吝啬。”其实她想说她没打算给珍妮特·卡特尔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什么物质上的回报。她很难想象珍妮特买这套房子时是怎么跟她父母讨价还价的。
他们坐在一个矮沙发上,珍妮特给一个样子很蠢的平底玻璃酒杯中倒上红酒,随便跟她女儿摆了摆手。“不用管爱丽森。我们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见。每天放学回家,把方便食品放进微波炉,然后就一门心思全在网络上了。她现在与1963年时的我和爱丽森一般大。我看到爱丽森,就明白我母亲当时的担心,虽然我那时的生活和她现在的不一样。”
“爱丽森失踪那天,一切都变了。”珍妮特回忆起了当年,她开始回忆,那副架势就是一个女人准备要神聊时的样子,“我一直不明白那件事给我姨妈和我父母带来的恐慌,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能想到的就是爱丽森不见了;但我确实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是担心的对象。可是对于大人来说,从听到这件事的那一刻起,他们既为爱丽森感到担心,同时肯定非常害怕爱丽森可能只是第一个受害者,他们的孩子都不安全了。”
“回头想想,孩子对当时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懂。我们不读报纸,也不关心新闻,除非是某个流行乐队或明星的消息。所以我们根本不知道曼彻斯特已经有两个孩子都是在路上失踪了。爱丽森的失踪对我们来说只是我们在外面玩耍的时间减少了,那就是我们在斯卡代尔一种非常奇怪的经历。”
凯瑟琳点点头。“对,当时我完全理解你说的这些。它对住在巴克斯顿的我们也产生了同样的影响。突然间,我们变成了需要小心看管的瓷器。到哪儿都必须有大人跟着。我妈妈甚至不让我一个人去格瑞恩低地的树林里遛狗。真是可笑,原来连家里都不安全了。不过,对你可能比这还要糟糕一千倍,因为对自己的脚步声都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给我讲讲,”珍妮特说,“我们以前随便在山谷跑着玩。夏天我们从不待在家里,即使在万物萧条的寒冬,我们爬到山顶,或沿着斯卡来斯顿河走到丹德谷,或者就是在树林里跑来跑去。德里克、爱丽森和我实际上同岁,我们像三剑客一样,形影不离。突然之间只剩下德里克和我了,而且被关在屋子里。简直像犯人一样。天啊!无聊透了。”
“现在,人们忘了在六十年代初期,作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多麻烦。”凯瑟琳想起那种感觉对自己少年时期生活的影响。
“尤其是在斯卡代尔这样的地方,”珍妮特说,“你去上学,你所有的朋友都在谈论他们在电视和电影上看到的内容,他们在教堂舞会上和谁溜出去了。那一切我们都没有。他们总是取笑我们这些斯卡代尔的孩子,因为我们对斯卡代尔以外的世界所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我们有耳朵,但就跟聋子没两样,我们听不到多少外面的声音。如果你当时在巴克斯顿的学校上学,你就能想起来当时的情况。”
凯瑟琳点点头。“我在高峰中学,比你高一级。我记得不光斯卡代尔的孩子被嘲弄。在外面那些村子的人看来,我们也同样让他们讨厌。”
“我可以想象出来。对孩子下手是最令人发指的。与爱丽森失踪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相比,挨骂在我们简直不算什么了。我一想到爱丽森失踪后的那几周,最清楚的记忆就是我和德里克坐在我的卧室,用我们当时那台旧无线电收音机收听莱克斯堡的广播。接收效果差极了,从头到尾都有静电干扰和回音。当时这里特别冷,斯卡代尔是最近才用上中央供暖的。我们经常裹着棉衣坐在卧室。即使现在,有些歌曲还是能把我带回到那个时候。赛切组合的《缝衣针和大头针》,希拉·布莱克的《都是有心人》,彼得和戈登的《没有爱的世界》,甲壳虫乐队的《我想紧紧拉着你的手》……只要听到这些歌曲,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那个粉色的灯芯绒床罩上,德里克靠着门坐在地板上,手抱着膝盖,只是没有了爱丽森。”
“小的时候你对很多事都想当然。每天都有人陪你玩,从来想不到有一天他们可能全都不在了。在某种意义上,你知道,我很高兴看到你写这本书。我们有好多人失去了身边的人,而且除了我们脑海中的记忆,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他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我会读你的书,然后我就知道爱丽森真的来过这个世界。虽然待的时间很短,但她的确来过。”
6
1998年5月
乔治·贝内特停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把手撑在髋部上,呼吸着温暖、潮润的空气。他儿子在前面不远处一边等着他,一边欣赏着从亚伯拉罕高原到对面山上黎泊城堡奇伟瑰丽的景色。高原和城堡之间是由德文河冲刷而成的大峡谷。他们乘坐缆车从马特洛克温泉到达山顶,现在正沿着林木蓊郁的山脊,走向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再沿着小路向河边走去。
保罗甚至无法计算这些年来他和他父亲共走了多少里路。在他走路刚刚能够跟上他父亲的时候,父亲就带着他在德比郡翻山越谷。有一些这样的日子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里,例如在他七岁生日前,他们一起爬上了马姆山;有一些已经忘得没有了踪迹,只有在他和海伦偶尔来到他曾和父亲来过的地方时才能从记忆的深层浮现出来。如果他独自回家,就像这个周末一样,他还是喜欢和父亲一起登高望远,只是近来乔治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冒险攀爬,挑战自己,而是选择一些其他路线。
保罗回过头,看着他的父亲。乔治这时已经不再气喘吁吁了,但脸依然很红,因为他们刚刚走完一段虽然不长却很陡峭的山路。“你还行吗?”他问道。
“还好!”乔治说。他挺直身子,走到保罗的身边,“我已经不年轻了,不过风景很好,所以也值。”
“住在布鲁塞尔,我很怀念这里的风景。我在群山的环抱中长大,出门就是山,我都被惯坏了;现在,我要是想爬一个景色还算不错的山,光开车到山脚就得几个小时。所以平时也怕麻烦。去体育馆跟这没法儿比。”他指着尽收眼底的群山说。
“体育馆至少不会淋雨,”乔治指着远处山谷的乌云说。一场大雨已经临近,“半小时左右就会下雨了。”说完便向前走去,保罗迈着与他一致的步伐跟在他的身边,“我最近出来的时间也比较少了,早晨和凯瑟琳谈完之后,接着就给花园除草,再干点零碎的家务活,然后几乎就连一个人打打高尔夫球的时间都没有了。”
保罗笑了笑,说:“所以都是我的错喽?”
“不,我不是在抱怨。你谈到这个问题我很高兴。我把那段记忆埋藏得已经很久了。我想,面对这个事情可能会比表面上看起来更令人伤心。”他冷冷地笑了笑,“这些年我总对我的下属说,凡事都不要畏惧,要勇敢地面对,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恰恰相反。”
保罗点点头。“你经常教育我,再大的困难也要勇敢地面对。”
“是啊,只要你能一点点地化解困难。”乔治说,“不管怎么样,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其实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可怕。凯瑟琳已经把事情弄得很容易了。她做了一些背景调查。所以更多时候,我们把注意力放在一些细节问题上。这样一来,我反倒觉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实际上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们走到一个拐弯处,乔治站了下来,看着他的儿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书里提到一件事我想在你读那本书之前先告诉你。我和你妈妈一直瞒着你。你那时太小了,我们怕把你吓住了。你知道,小孩儿都爱想象,甚至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想成是大得不得了的事。后来你长大了,可又没有合适的时间。”
保罗笑了笑。“那就现在告诉我吧!”
乔治取出一支烟。山中微风吹过,好不容易才把烟点着。“你出生那天,也正好是菲利普·霍金被绞死的那一天。”他终于说了出来。
保罗的微笑变成了一脸的迷惑。“我的生日?”
乔治点点头。“是的。刚刚绞死霍金,他们就打电话说你出生了。”
“所以我每次过生日你都小题大做?你总是忘不掉这也是另一个纪念日?”保罗说。听得出,他感觉受了伤害。
乔治摇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他说,“你的出生就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上帝给我发出的信号,让我忘掉爱丽森·卡特尔,一切都重新开始。每年你生日的时候,我所想的并不是菲利普·霍金被绞死,而是你的出生带给我的再生感。就像带来一种希望一样。”
他们两人相视而立,乔治希望儿子能相信他。几分钟过去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接着,保罗上前一步,笨拙地抱住他的父亲。“谢谢你告诉我。”他轻声说道。刹那间他突然意识到他是多么爱自己父亲啊,尽管他们很少那么亲密地接触。他松开胳膊,笑了笑。“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想让我自己在凯瑟琳的书中看到这件事。”
乔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从你刚才的反应来看,如果你自己找着了,你一定会误解。”
“很可能,”保罗承认道,“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我小时候你不对我说。如果说了,我会天天做噩梦。”
“嗯,你从小就爱幻想。”乔治一边说,一边用脚把烟头踩灭。他回过头看着保罗,说:“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愿意,下次和海伦一块儿回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去一趟斯卡代尔,看看她的姐姐。”
保罗咧嘴笑着。“海伦肯定愿意。她肯定非常愿意。谢谢你,爸爸。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是啊,”乔治突然说道,“走吧,孩子,抢在下雨之前赶紧下山。”
凯瑟琳本来想着回到伦敦是对朗诺那种狭小单调、毫无波澜的生活的一种调剂。可是,她惊异地发现,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却显得那么陌生:太嘈杂、太污浊、生活节奏太快。甚至她一直钟爱的诺丁山上的公寓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人住显得空空荡荡。柔和的冷色调和时髦的室内陈设比起德比郡的小屋那厚重的石墙和不太协调的家具竟显得那么不牢固,不结实。
那种东奔西跑、用社交活动打发时间的生活她感觉很不适应,虽然她也曾强迫自己和几位朋友、同事一块儿吃了几顿饭。她暗暗地告诫自己:除了工作之外,过于独善其身是不行的。此外,她又做了两次访谈,与委托她写这本书的编辑以及以她的调查为基础举办自由讨论的电视纪实片制作人各进行了一次面谈之后,她估计,她也只配享受这种单调的毫无生气的快乐。
她的两个采访对象中的第一个是查理——他自己喜欢让别人叫他查尔斯·洛马斯。他是她的故事人物当中唯一一个——当然,除了爱丽森本人——她曾在报纸上检索到相关信息的人。她看到了两篇有关查理的特写,虽然没有一篇提到1963年到1964年间那起让人伤心难忘的事件。
查尔斯·洛马斯之所以能够被全国性报纸进行专题报道,与斯卡代尔毫无关系。他没有像他的家人所期望的那样留在斯卡代尔过传统的农耕生活,而是在一九六四年的冬天离开了那里。他搭乘一辆便车到了伦敦,在索霍区一家音乐出版公司当送信人。幸运的是,他在整个英国都沉迷于“默西之声”的时候来到了那里。也就在几个月之后,他的北方口音使他谋到了一份兼职——参加一个组合的演唱。最后,他具体负责他们的特约演出。五年之后,他开始自己经营一家收入颇丰的摇滚乐队。
凯瑟琳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国际音乐出版集团的老板了,英国五、六名票房最高的摇滚乐手都在他的旗下。凯瑟琳曾写信给他,要求对他进行一次访谈,他在传真中告诉凯瑟琳,他之所以愿意接受她的采访,是因为他的家人对乔治·贝内特非常感激,而且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回报他。
秘书把凯瑟琳带到他位于五楼的办公室,从那儿可以俯瞰索霍广场。凯瑟琳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查尔斯把一头银发从高高的额头整齐地梳到脑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因为刚刚剃了胡须,面颊显得红润,从衬衫到牛仔裤全是名牌。凯瑟琳很难把眼前的他与昔日斯卡代尔的农民联系起来。不一会儿,凯瑟琳便发现,他奶奶讲故事的本领完全遗传给了他。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一直在向凯瑟琳介绍有关他的经营情况。
在凯瑟琳向他央求了三次之后,他才终于开始回答她有关爱丽森的问题。“她是个好姑娘,”他用欣羡的口吻说道,“即使你让她很生气,她也从不表现出来。你跟她在一起,始终都有主动权。不像珍妮特,有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人面前一脸的笑容,背后净说人坏话。实际上,她现在还那样。但爱丽森从不和别人瞎扯,所以我一直不相信爱丽森是受人诱骗。不管谁要想带走爱丽森一定是采用胁迫的手段。她不是一个容易上当的傻姑娘。”
“她失踪之后,我想尽办法去找她,我参加了搜寻队伍,不用说,是我首先发现了搏斗的现场。我现在还能记起当时我被吓得浑身发抖的情景。之后,我们,特别是斯卡代尔当地人,轮流出去寻找。我们对那一带再熟悉不过了,一点点异常都逃不出我们的眼睛,比那些从全郡调来的警察强多了。”
“当我发现灌木丛里有异样的时候,那种感受,就好像有人把手伸进了我的胸腔,紧紧地抓住我的心和肺,使劲儿地挤压,使得我不能呼吸,血液不能流通。我把当时的情形告诉我的奶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霍金经常去那里,别人很少去。’”
“我告诉她,就在爱丽森失踪的当天下午,我看见乡绅在那片树林和灌木丛中间的地里溜达。奶奶告诉我:‘不要声张。等到合适的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再告诉警察,这样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你过早地说出来,反倒会和其他乱七八糟的说法混在一起,让人分不出真假。’”
“两天后,她让我找机会告诉贝内特探长。她说,她自己也要去林子里转转,看看能否发现一些我们漏掉的线索。”他充满深情地笑了笑,“她总想让别人崇拜她。有时像个巫婆。全郡有一半的人都相信她能预见未来的事物,能施魔法,能和动物交谈。实际情况是,她看问题比常人敏锐一些,能注意到别人不注意的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下午,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把人们的吸引力引向树林和灌木丛之间的那块儿地。这样,我把我的发现告诉贝内特探长以后就更有分量一些。或许我们应该早点告诉警察,但你别忘了,斯卡代尔是个封闭的小村,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外来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们也弄不清他们是真想找到爱丽森,还是只会找个看起来最像罪犯的乡巴佬,随便给他定个罪,应付差事而已。贝内特探长或许给你说过吧,当时我看起来就很像罪犯。我那时十九岁,桀骜不驯,看上去怪模怪样。所以,他们便把我抓去审问了一番。”
凯瑟琳点点头。“乔治给我说了。你一定很生气。”
查尔斯点点头。“我一方面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相信我,一方面我被吓坏了,因为我担心他们会陷害我。我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