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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等待是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最擅长的,因为养父是一名业余鸟类学家,麦克费迪恩从小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举着望远镜观察奇异的鸟类。
他不能肯定守夜能否有所回报,可他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驱使着一定要来到此地,如果守夜的法子行不通,他会另想办法。七点刚过他就到了,寻寻觅觅地来到墓前。他以前来过此地,可重访并没有拉近他和这位素未谋面的生母的距离。这一次,他把一束色泽朴素的花圈放到墓碑的底部后,就朝上次来访时发现的一个观察点走去。他藏身在一座纪念碑之后,能清楚地看到母亲碑前发生的一切。
有人会来,他敢肯定。但是当手表的指针指向七点时,他心里产生了疑问。劳森劝说他不要接近他的两位舅舅,真是一派胡言,让他见鬼去吧。他要联系两个舅舅。他觉得在这样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地点同他们见面会消除他们对自己的敌对态度,待他当作达夫家族的一分子。可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他的算盘似乎打错了,想到此,他不禁有些气恼。
正在这时,他看到一个黑影出现在墓地中。这团黑影逐渐清晰,正健步沿着小道走向自己这边。麦克费迪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人低着头,离开小路沿着墓碑中间的一条小径走来。他越走越近,麦克费迪恩看见他手中拿了一小束花。此人放缓了脚步,在离罗茜墓碑五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垂下头,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麦克费迪恩走上前去,脚步声踏在雪地上无声无息。
那人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正好撞上麦克费迪恩。“他妈的什么……”他猛地转过身骂道。
麦克费迪恩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毫无恶意。“对不起,我不是要吓你。”他卸下头上的风帽,让自己的形象显得不那么恐怖。
那人直勾勾地盯着麦克费迪恩的脸,咆哮道:“我认识你吗?”他的声音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一如他的身姿一样。
麦克费迪恩并没有退缩。“我想你是我舅舅。”
琳离开亚历克斯,给他独自打电话的时间。悲痛像一块坚硬的肿块埂在胸口。她走到厨房,心不在焉地切完鸡丁,扔到一个铸铁的平底锅里,再撒上一些切得粗糙的洋葱和胡椒,她又倒上一些调味酱,滴上一小杯白酒,把整个平底锅放进烤箱,她像往常一样忘了把菜预热一下。她用叉子在土豆上戳了几个洞,放到平底锅上方的蒸架上。她估摸着这会儿亚历克斯应该已经给歪呆打完了电话,她不愿再拖延着不给自己的哥哥打电话了。
她停下手里的活,想了片刻,觉得很奇怪,因为尽管她和蒙德有血缘关系,尽管她鄙视歪呆动辄“上帝”“阿门”的那一套,蒙德却是这么多年来与其他三人距离保持得最远的人。她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他和自己是兄妹,恐怕亚历克斯早就忽略了蒙德。从距离上看,蒙德住在格拉斯哥,离得最近。但是临毕业时,蒙德似乎想要割断与自己童年和青年时期的一切联系。
毕业后,他是第一个出国的人,为了实现自己在学问上的抱负,他去了法国。此后的三年,他很少回苏格兰,甚至连祖母的葬礼也没有出席。她甚至怀疑,要不是当时正好在曼彻斯特大学讲课,蒙德很可能都不会来参加她和亚历克斯的婚礼。每次琳想要质问他缺席的理由时,蒙德总是闪烁其词,不置可否。这位兄长总是擅长规避质问。
时时将自己植根于传统的琳很难理解为何一个人能如此坚决地想要斩断自己同过去种种经历的联系。倒不是因为蒙德有悲伤的幼年和糟糕的青年。没错,他是有点婆婆妈妈,但他曾经与亚历克斯、歪呆和基吉整日整夜地黏在一起,他们在他周围树起了一道保护墙。她记得自己曾经十分羡慕这四个小伙子之间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深厚情谊。他们创作的音乐很糟糕,性格很叛逆,对同龄人的意见毫不在意。他能如此坚决地甩掉伙伴们的支持,这一点在琳看来,太不合情理了。
琳清楚,蒙德向来性格懦弱。困难若是前脚从门口进来,蒙德后脚便从窗口逃出。正因为如此,蒙德才更有理由要牢牢抓住这许多年来帮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的四人之间的友情。她曾问过亚历克斯,但他也只是耸耸肩,说:“在圣德鲁斯的最后一年,他过得很艰难。也许他只是不想再记起过去的事吧。”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他很了解蒙德,知道巴内?麦克伦南的死让他既羞耻又内疚。酒吧的酒徒们奚落他,要他下次自杀时,一定选个像样的死法。他那场骗人的把戏无意间夺去了别人的生命,这让他悔恨不已。他跑去接受心理咨询,却一再想起自己博得别人注意的举动引发一场噩梦般的经历。她觉得另外三人的存在让蒙德无法摆脱此前种种不愉快的经历。她也清楚,尽管亚历克斯没有挑明,但他始终隐约感到蒙德并没有把自己了解的罗茜案的实情和盘托出。当然,这一点无关紧要。因为,如果当真是他们四人中有人杀害了罗茜,那罪犯肯定就是歪呆,因为当晚在酒精和毒品的作用下,他早已神志不清,再加上他没能如意料中的那样用‘路虎’车俘获姑娘们的芳心,一气之下,兴许真的会做出傻事来。琳一直怀疑歪呆突然皈依宗教的真正隐情。但无论种种原因是何,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挂念着兄长。她还年轻的时候,就想象着哥哥会娶一位与她趣味相投的姑娘,她们会因为各自当母亲的经历走得更近,融合成一个更大的家族。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实现。在谈过了几场半认真半儿戏的恋爱后,蒙德娶了一个名叫艾琳,比他年轻十岁的法国学生为妻。这姑娘只要无法与旁人谈起福柯,就会明显地流露出鄙视之情。她鄙视亚历克斯的重商轻文,对于琳的艺术品修复师的职业,她的态度也是半温不火、不置可否。像琳和亚历克斯一样,蒙德夫妇至今没有儿女,但琳一直怀疑他们夫妇根本没有生儿育女的打算,而且会一直这样过着二人世界的生活。
她觉得距离能让传达坏消息变得容易一些。但是,仅是举起听筒就让她觉得这是世上最难做的事情。电话响了两下,就被艾琳拿了起来。“你好,琳。听到你的声音可真好,我叫大卫来听。”她近乎完美的英语本身就是一种谴责。琳还没来得及向她说明打电话的理由,艾琳就已经去喊大卫了。漫长的一分钟过后,哥哥熟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琳,你好吗?”他的语气很关切。
“蒙德,我不得不告诉你个坏消息。”
“不会是爸妈出事了吧?”没等琳继续说下去,他就插话说。
“不,爸妈很好。我昨晚还和妈妈打过电话。这事说起来会令人震惊,亚历克斯今天下午接到一个从西雅图打来的电话。”说到这里,琳的喉咙一紧,“基吉死了。”一阵沉默。她不知道这阵沉默是出于震惊还是因为对方不确定如何回答是好。“我很遗憾。”
“我不知道他病了。”蒙德最后开口说道。
“他没病。他的房子晚上着火了,他躺在床上睡觉,被大火烧死了。”
“太可怕了。上帝啊,可怜的基吉。我真不敢相信,他为人总是很小心。”他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扑哧的一声笑。“我们四人当中最有可能被大火烧死的绝对是歪呆,他总是会惹是生非。但基吉他……”
“我明白,这事情让人难以理解。”
“天哪,可怜的基吉。”
“我懂。今年九月,我们俩同他和保罗在加利福尼亚过得很愉快。我们感觉太不真实了。”
“那保罗呢?他也死了?”
“不。他那天在外面,回来后发现房子被烧了个精光,基吉也死了。”
“上帝啊。那他就有嫌疑了。”
“我觉得他现在根本想不到这一层。”琳厉声说。
“不是,你误会我了。我是说现在他的处境会更糟。上帝啊,琳,我知道被人当作嫌疑犯看待的滋味。”蒙德若有所思地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小会儿,缓了缓神,不再针锋相对。“亚历克斯要去参加葬礼。”琳示好地说。
“哦,我想我是去不了了。”蒙德急忙说,“我们过两天就要去法国了。我们已经订了机票,安排好了一切。而且,这些年来我与基吉的关系也不如你们夫妻俩与他那样近。”
琳难以置信地盯着墙壁。“你们四个可是亲如手足啊。难道凭这种关系还不足以打乱一下你的行程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接着蒙德说:“我不想去,琳。但这不说明我不关心基吉。只是因为我讨厌葬礼。当然,我会写信给保罗的。穿过半个地球跑去参加一场令人伤心的葬礼有什么意义吗?又不能让基吉起死回生。”
琳突然感觉很疲惫,庆幸没有让亚历克斯打这一通叫人如此心灰意冷的电话。最糟糕的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仍然同情这个敏感过度的兄长。“我们没有人想让你伤心。”她叹了口气,“好吧,你走吧,蒙德。”
“等一下,琳。”他说,“基吉是今天死的吗?”
“是的,今天凌晨。”
蒙德猛地倒抽一口寒气。“那就诡异了。你知道今天是罗茜?达夫的二十五周年祭日吗?”
“我们没有忘记。我很惊讶你居然还记得。”
他发出一阵苦笑。“你觉得我会把毁了我一生的日子给忘记吗?它可牢牢刻在我的心上呢。”
“是,那么,至少你从此会记得基吉的祭日。”琳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怨恨蒙德。有时候她真想同他断绝一切关系。
劳森挂上电话后,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听筒。他向来讨厌政客,但他不得不听一位替嫌疑人辩护的议员唠叨这个人渣所享有的种种人权。劳森想大喊:“被这狗娘养的杀了的人的人权谁来保障呢?”可他一直相当有自制力,能控制自己情感。他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告诫自己记得同受害人的父母谈上几句,叮嘱他们提醒那位能言善辩的议员,他对人权的拳拳忠诚之心应该用在被害人而非嫌疑犯身上。
他看了一眼手表,惊讶地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觉得还是去看看悬案办公室的情况为好。他觉得碰上菲尔仍在办公室的机会相当小。
此刻,仍然坚守在办公室里的是罗宾?麦克伦南。他正眉头紧锁、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叠证人的证词。他的身影在台灯的灯光映衬下像极了他哥哥。劳森不由自主地打了颤,仿佛看到了一个鬼魂,只是这个鬼魂比生前活着的本人苍老了许多。
劳森清了清嗓子,哼了一声,罗宾抬起了头,那一刻先前所产生的幻觉在一瞬间破碎了。“你好,长官。”他说。
“这么晚了你还在。”劳森说。
罗宾耸耸肩。“戴安妮带孩子们看电影去了。我觉得与其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倒不如来这儿。”
“我明白你的意思。自从去年玛丽安去世之后,我也常常有这种感觉。”
“您的孩子不在家吗?”
劳森哼了一声。“罗宾,我的孩子已经二十二岁了。迈克尔今年夏天毕业了,经济学硕士。现在他在澳大利亚悉尼当一名摩托车信使。有时候我想不明白,自己那么拼命工作是为了什么。想一起去喝一杯吗?”
罗宾看上去有点小吃惊。“是的,好啊。”他一边说一边合上手中的档案,站了起来。
他们决定去柯科迪郊外的一家小酒吧,因为那里离两人的家都只有很短的距离。酒吧里很热闹,一群人正在讨论今年圣诞节最时髦的礼物,这样的话题在这个时节是无法避免的。一条条彩带环绕着酒瓶倒立架,吧台的一端是一棵挂满了彩灯的圣诞树。劳森买了几杯酒和淡味饮料,罗宾挑了角落里一张安静的桌子。看到面前的两杯酒,罗宾略有些吃惊。“谢谢,长官。”他礼貌地说。
“今晚不论头衔,罗宾。”劳森说着喝了一大口酒,“说实在的,看到你坐在办公室里,我很高兴。我今晚想喝点酒,但是不想一个人。”他谨慎地看了看罗宾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罗宾的表情一下子认真起来。“12月16日。”
“再想想,不止这些。”
罗宾拿起酒杯,一口喝干。“也是罗茜?达夫二十五周年祭日,这就是你想让我说的吗?”
“我猜你已经知道了。”他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各自闷声喝着酒。
“凯伦这两天的工作有进展吗?”罗宾问。
“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情况。做上司的总是最后一个了解到情况,不是吗?”
罗宾露出一丝苦笑。“这件案子上不是。凯伦最近很少在办公室,似乎一直待在储藏室里。即便是在办公室里,她也最不愿意同我讲话。和别人一样,她不愿意提起巴内的失败。”罗宾喝完最后的一点啤酒,站了起来。“再来点?”
劳森点点头。罗宾回来的时候,劳森问:“你也这么看吗?巴内的失败?”
罗宾不耐烦地摇摇头。“是巴内这么看的。我还记得那年的圣诞节,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个样子的他,不停地责怪自己,他把没有逮捕到一名嫌疑犯的责任全归在自己身上。他深信自己丢失了明显的证据,能一锤定音的证据。这种想法一点一点地折磨着他。”
“我记得他投入了太多的个人感情。”
“可以这么说。”罗宾的目光一直盯着酒杯,“我想帮他。我加入警队仅仅因为巴内是我心中的楷模,我想像他那样。我请求调到圣安德鲁斯,加入调查组。”他叹了口气:“我一直想,如果那天我在场……”
“你救不了他,罗宾。”劳森说。
罗宾喝下第二杯威士忌。“我知道,但我就是忍不住要那样想。”
劳森点点头。“巴内是名了不起的警察,是个常人难以媲美的警察。可他那种死法,我一想到就觉得无比难受。我一直认为我们本该起诉大卫?克尔。”
罗宾抬起头,一脸茫然。“起诉他?什么罪名?自杀可不犯罪啊。”
劳森看上去很吃惊。“但是……好吧,罗宾。我在说什么呢?”他支支吾吾地说,“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罗宾凑近身子说:“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真的。”劳森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企图掩盖自己的疑惑。他呛了一口一阵咳嗽,酒漏到了下巴处。
“你刚才要说巴内的死来着。”罗宾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劳森。
劳森抹了抹嘴,叹气说:“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过失杀人,起诉书上是这么写的。”
罗宾皱起眉头。“法院不会接受起诉的。克尔并非蓄意这样做,那只是起事故。他只是为了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并非真的想自杀。”
劳森显得很不安,他把椅子往后一推说:“我应该再喝一杯。”这一次,他回来时手里拿了两杯酒。他坐下来,看了一眼罗宾。“天哪,”他轻声说,“我们决定将这件事保密,但我以为你一定从别的地方听说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罗宾脸上充满了期待,“但我认为自己有权利听你解释。”
“我当时是拉住绳子的第一个。”劳森说,“事情是我亲眼所见。当我们把两个人拉上来的时候,克尔突然一阵惊慌,把巴内踹了下去。”
罗宾皱起眉头,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是说克尔为了救自己,把巴内踹下了海?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听说?”
劳森肩头一耸说:“我不知道。但我把看到的情况报告给警长时,他也是一脸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