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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谢家小姐出阁了,好威风,好热闹。一对青年挤在人群里看的开心。那年轻的男子正是梁生,呵护着兴高采烈的娇妻“小惠啊,你慢点,哎,别往前挤了……”。半年前,谢家老夫人做主为丫头小惠和梁生办了喜事。小惠聪明勤劳,持家有方,和梁生的小日子过的蒸蒸日上,令周围邻居十分羡慕。
鼓乐里,在骑着高头大马的谢家兄弟的护送下,装饰华丽的婚轿不急不缓向崔家行去。
远远地,两个窈窕女子悠闲地站在树下观望。
“阿蛮,你说夫人我真的输了吗?”年长些的靠着大树,一边问,一边扇着手里的扇子,笑的十分的得意。
鸳鸯蒸完
莫言斋之十一
琥珀醇
新年将近,莫言阁忙的不可开交。住客少了,下定办酒的人却比平常多出两三倍来。一大清早,阿蛮和莫夫人就捧了订单账本,钻在后边书房里不出来了。还真是可惜了这晴朗朗的好天气。
偷偷摸摸绕过书房,阿宝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这么暖和的太阳,在冬天里很少见呢。眯了眼,肚皮朝下背朝天,阿宝爬在曲廊的长座上悠哉游哉。还没舒服多久,就听一个声音道:“有点人样,不坐躺也行。今儿天好,出去走走。”能把人话说的这么冷冰冰的,而且思维这么跳跃的,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莫生。阿宝斜了眼,打量了打量站在不远处的人影儿,心里顿时一百个不情愿。出去走走倒是好主意,但最讨厌和穿了玄色衣服的莫生出去,搞得活像黑白双煞。还没等阿宝答复,人就已经被莫生拽到了院门口,想去换身衣服都来不及。阿宝只好暗暗地叹了口气,和莫生出门去也。
走在路上,阿宝刻意和莫生保持一定距离。莫生今天似乎心情还不错,一路上走走停停,偶尔的还掏了银钱买上些东西,大多是香料一类,统统交给阿宝拿着。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回去巴结老婆的,莫夫人喜好调香,前些日子还制了一道叫什么换生的,熏得阿宝和阿蛮又打喷嚏又流泪,只有莫生连连称妙。如果今天是和夫人一起出来,这许多包裹事物一定是被莫生紧紧的抱在怀里,哪里轮的到阿宝?想到这里,阿宝不由嘟囔了句:“惧内”。莫生仿佛根本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只是阿宝的手里又多了一包松脂和桂花,害的阿宝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如果前面的人不是莫生,阿宝怕是会冲上去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了。
跟在莫生后边没头没脑的走了一会儿,阿宝忽然吸了吸鼻子,眉头顿时皱了一皱。一股浓浓的粉脂味道和说不上的暧昧气息传了过来,而且越来越浓,后来,简直是铺天盖地。定睛仔细一看,两边都是大小院落房舍,许多挑着艳丽灯笼,挂着硕大的牌子,牌子上多是花阿,翠阿之类的命号。莫生在一处房舍前停下脚步,阿宝愣了愣跟了上去,见那房舍名“掬香”。莫生站了一会儿,扭头对阿宝道:“晚些时候再来。”便改了前行的方向,往回走了。
回到莫言阁,阿宝放下莫生买的东西,拍拍身上的衣服,又闻了闻,苦着脸冲到房里去换衣服了。一个大男人闻起来百香在体,实在是很丢面子的事,如若再被那阿蛮笑话个十天半个月的,阿宝就可以用悲惨来形容自己了。
收拾的清清爽爽的,阿宝看看午膳时间已到,高高兴兴踱到后厅,却见只有莫生在那里。
“我们先吃,阿蛮她们在书房吃过了。”
阿宝坐下,伸手抓了牛肉过来就啃,莫生无可奈何的指了指桌上的筷子。阿宝装着没看见,阿蛮不在,可以这样自由自在的机会不多噢。
莫生便饶有兴趣的看阿宝大快朵颐,看阿宝无比自在的时候,冷不丁道:“一会儿去个好地方,穿的贵气些。”
阿宝才咬了一大口肉,嘴占着说不出话,什么?又换衣服?去哪里?莫生这家伙的笑,总是让人寒寒的。
莫生似乎读到阿宝的心思,直了直身子,一字一顿的道:“平康巷,掬香居。”
啊?平康巷!那不是青楼教坊吗?莫生要逛窑子!
阿宝的下巴要掉下来了。那自己要不要去?
最终,阿宝的好奇心占了上风,自己还没见识过这人类的最古老行当之一的烟花之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回头告诉阿蛮和夫人,不,保密吧,可以要挟莫生呢。嘿嘿嘿。
阿宝换衣服的速度很快,这次,穿暗红的丝制长袍,想他莫生总不会翠绿翠绿的出去吧?挂了白玉腰饰,呵呵,很有人的模样。出门去,就见莫生穿着米白色貂绒掐边的衣袍,上嵌着大粒的宝石,悠闲地在院里坐着,先暗地里舒了口气,又奇怪这莫生为何打扮的如此张扬。
两人一路行来,惹得过往行人纷纷回头瞩目,穿成这样,还不用车马,人家不看你看谁?时不时的还有女子暗送秋波,阿宝低低垂了头,用莫生当自己的挡箭牌。不多时,两人就到了掬香门前。莫生突然伸手一把捉住阿宝,一拉一送,阿宝就先跨进了大门。可怜阿宝还没站稳,就被几个花花绿绿的身影围住了。阿宝忙往背后一指:“我们公子爷来……来……”,这个,说什么好呢?狎妓?买笑?
莫生慢悠悠的跨进院子问:“你家妈妈呢?”那几个花花绿绿的女子立刻将注意力转到了莫生那里,都过去施了施礼,便站在一边。就听后边有人用甜腻娇柔的声音道:“贵公子到,出来迎的晚了,还请公子们不要怪罪。”话音未落,一个穿着赭石颜色衣裙的淡妆中年女子出现在院中,一双媚眼飞快地打量了打量莫生和阿宝,一丝欢喜之色飞上眉眼。这便是掬香的老鸨了。
“公子们快里边上坐。”中年妇人一招手,站在两边的花花绿绿们便拥着莫生和阿宝入了前厅。原来这些只是丫头们,真正的掬香姑娘们还没露面呢。阿宝看莫生似乎对这些十分熟稔,心里暗暗惊奇。
再说这老鸨儿,阅人无数,一眼看出这两人非同寻常,华服如此,定不是平常百姓之家,却又不用车马,简从而行,似乎是为了避人耳目,可用简朴车轿远比抛头露面的走来要好。除非,这二人不担心会碰到认识的人……老鸨一时琢磨不透,不由填了几分小心。
那莫生做定,抿了口香茶,才缓缓道:“来这掬香,只为花魁云娘。”老鸨脸色微微变了变,笑的却是更媚人了些:“这个,云娘今儿身上不方便,不如公子看看别的……”,姑娘二字还没出口,就见莫生将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有在老鸨眼前晃了晃一个小小的金牌。莫生倏的收了金牌,老鸨的脸色这次可彻底变了,别人没看清楚,她可是认得明白,那牌上一条小小的五爪金龙。老鸨唤过丫头低低吩咐了两句,又说了声:“贵客稍候,容我去去就来。”便绕过屏风不见了。
半盏茶功夫,老鸨从后边出来,对着莫生和阿宝一拜道:“二位随我来。”
莫生和阿宝随老鸨和丫头转到后边,但见盆景花木,假山池塘,处处透着雅致。转了一转,来到一间挂着帘子的小楼前,门是敞着的,老鸨挑了帘子,道声:“云娘好生服侍。”就见一个身材高挑,腰肢纤细的美貌女子春风拂柳般从里边出来。但见云鬓高盘,眉眼如画,伸出雪白的手臂挽了莫生进到屋里。阿宝目瞪口呆,心道,如果夫人知道,怕是天要再塌一次了。正想着,就觉得一个温软的身体贴了过来,仔细一看确却是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子,阿宝一把推开,恼怒道:“再碰爷,活活吃了你”!那女子一阵娇笑:“公子如何吃我丽姬啊?从哪里下口?”被那女子如此调戏,气的阿宝露出森森的尖牙,吓了那女子一跳。就听屋里莫生道:“阿宝进来。”
阿宝收了牙齿,狠狠地瞪了那女子一眼,转身进到屋里。就见莫生半躺在长榻上,那云娘正在摆弄一架古琴,调弄鞍柱;琴弦定音。莫生拍拍身边的软榻示意阿宝坐下。不多时,那女子就抚弄起那七弦的乐器来,叮叮咚咚的,听的阿宝眼皮打架。从前听夫人弹过一次,莫生还吹洞箫相合,好像比这个要好听一点点,睡着的比较慢。正要仰面躺倒见周公去也,那莫生凑过来道:“五音,宫商角徵羽。每个音都可以表达一个意境。比如说,正宫调周正醇厚,如君子。仔细听,看看你能发现什么?”
阿宝打起精神,又听了听,那女子明明弹的是凤求凰,可琴音隐隐透着古怪,是哀愿?但有锐气,是恨意?又有缠绵。阿宝想不出非常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感觉,莫生也不点破,只是闭了眼睛静静地听着。阿宝看看莫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凑过去低低道了声:“夫人要等急了。”莫生却是不理。正主儿不急,阿宝我操的哪门子心,反正将来倒霉的又不是我;阿宝一边嘀咕,一边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那琴声唧唧咛咛,听的实在是不耐烦,心道这花柳之地真是无趣之极,看看莫生正听的入神,阿宝干脆趁现在脚底抹油,开溜。
出了掬香居,离了南曲一带,远远地甩开了教坊街。阿宝长出一口闷气,自由自在走走,真是舒服。东转西转了半日,阿宝才回到了莫言阁,迎面碰上莫夫人和阿蛮。原来莫夫人和阿蛮狠狠地忙了一天,才发觉天色已晚。出了书房,里里外外找不到莫生和阿宝,莫夫人见自己房中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打开里边全是些干花,香屑,松脂类的,想是莫生搞来的东西。便放在一旁。
又等了许久,看看申时已过,仍不见二人踪影,莫夫人唤了阿蛮便要出门看看。正巧阿宝进门。阿蛮盯着阿宝的打扮开口就问:“相亲么?”阿宝不答话,阿蛮却像发现了什么,夸张的吸了吸鼻子问:“这香气像是女人身上的。”阿宝突然红了红脸。莫夫人靠在门框上笑了笑说:“和讷生(莫生的名号)去了教坊了吧。哪一间?”。
阿宝心知瞒不过,点点头道:“南曲,掬香居。只是听琴曲儿。”莫夫人没等阿宝说完就不见了踪影,阿蛮追都追不上。阿宝一把拉住有些发傻的阿蛮道:“夫人像是不想我们跟着掺和。我看天塌地陷的时候不远了,我们还是先找个安全地方先躲躲再说吧。”说着就拽着阿蛮往后边去了。
再说掬香居里,莫生正品着香茶听的入神,忘了时间。女子想是弹得累了,停了手,莫生睁开眼,笑问:“我们投壶斗酒吧。云娘歇歇。”一旁的丫头看天色渐渐暗下来,便关了屋门,点上灯烛,摆了酒菜和投壶用的羽箭用具,莫生及云娘正玩的高兴,就听门外老鸨的声音传来:“贵公子,夫人来了。”原来方才,莫夫人本被拦在了门外,那老鸨听得莫夫人是寻那下午来点云娘牌的公子,忽然分外恭敬。莫夫人又使了银子,说只寻人,并无意来闹事,老鸨看她一个娇滴滴的妇人,想也闹不出多大麻烦,而且还是那公子的夫人,自己得罪不起,便引莫夫人来到后院。一路上看那夫人对周围的百般香艳场面脸不红心不跳,老鸨暗暗惊讶,换做一般良家女子,早就窘迫的不知所错了。
且说莫生听到老鸨的通报,不慌不忙轻轻揽过云娘,贴着耳边低低说了什么,就见那云娘灿然一笑,回到古琴边抚起琴来。外边莫夫人听到琴声,不由愣了愣,站着听了一会儿,便摆摆手,让老鸨去了。
莫夫人看老鸨走远了,方才推门进去,见莫生举着酒杯半坐半躺,那酒的香气十分浓重。房间的另一头,烛光里一个淡妆的美人正坐着抚琴。莫夫人也不说话,只上前去,一手夺了莫生的酒杯,一手暗地里狠狠地掐了莫生一把。然后自顾自喝起酒来。莫生想是被掐疼了,看着夫人,倒抽了口凉气。琴音一停,莫生不慌不忙的道:“巳儿,你听云娘的琴音真是妙呢。”莫夫人目光闪了闪,放下酒杯,对着那抚琴的女子道:“云娘的酒也很妙,色如琥珀,一闻就醉骨呢。”云娘听道这话,脸色变了变,但很快落落大方的答道:“这酒名就叫琥珀,是云娘家乡的特产。夫人若真喜欢,云娘这里有整坛的供着。”言罢,眼波流转,看着莫生道:“听公子爷说夫人也会抚弄乐器,刚才怕是让夫人见笑了。”
“我只学过一点琴艺,只因为没有娴静的心境,弹的远不如云娘姑娘。回头要请姑娘到家,好好教教我呢”莫夫人说的很是真诚。
莫生一拍桌案道:“好,云娘不是官籍,出入这教坊街也方便。我看不如就明天吧,不知云娘可愿赏光?”
云娘站起身来,淡淡一笑:“公子爷的吩咐,有谁敢不听呢?”又指了指那琴道:“夫人要学,不如今天就开始。”
莫夫人也笑笑,并不恼怒,挽起衣袖,坐到琴后,伸手试了试音,便弹了起来。就听那琴音本是正宫调,忽的转到清角而且不断升高,直直的如一把冰晶扎入云霄,莫生面前的琥珀酒顿时如泉水般喷出,洒了一桌子一地,溅的莫生满身都是。莫夫人停了手说道:“再弹下去,怕是要毁了这琴了。”莫生见势站起身来,对云娘拱了拱手道:“明日一早,有车马来接姑娘。今日有劳,这是姑娘的酬金,莫某和内子先行了。”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笑着唤了莫夫人推门出去了。
云娘没有跟出去相送,只坐在莫生做过的榻上,捻着那只剩一点残酒的杯子若有所思。等莫生和夫人的身影绕过假山消失了,一个女子闪进了云娘的房间。烛光将女子娇媚的眉眼照的清楚,正是白日里和阿宝纠缠的丽姬。
那丽姬懒懒靠在门上玩弄着自己佩戴的香包上的流苏,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云娘可真要去见那夫妇?”
那云娘用指头沾了一点酒,舔了舔,笑:“他喝了咱们的琥珀,神仙也救不了,何况他那装神弄鬼的夫人?如此的男人,丽姬姐姐你不稀罕,我可是要抱得紧紧的。”
那丽姬呵呵一笑:“云娘一向好手段,不过提醒一句,今儿白天我会了与他同来的少年,不大像是一般人呢,有趣的紧。云娘要是得了手,不要忘了帮姐姐一把。”
云娘媚然一笑道:“那是自然。”说着慢悠悠打开莫生放在桌上的锦盒,见里边是桂圆大小的一颗猫儿眼宝石,拿起把玩了一会儿,便放了回去,啪的一声合上了锦盒。丽姬见状,知道云娘已经心下有了主意,便道了个万福,出门回自己房间去了。
再说那莫生和夫人出了门去,夜色已临,两人来到暗处,莫夫人忽然咦了一声,从手腕上撸下一只嵌着珠子的镯子。那镯子上的珠子被月光一映,发出弱弱的紫色光芒。就着这光,只见那莫生衣上沾了酒的地方,隐隐约约有淡淡的烟雾冒出,还发着一点蓝绿色莹光。莫夫人一把扣住莫生的手腕,皱了皱眉头。莫生贴着莫夫人的耳鬓,笑嘻嘻的说:“夫人说酒妙,还真不错呢。”莫夫人丢了莫生的手,哼了一声说:“夫君如此多管闲事,总有一天碰到克星。”莫生死皮赖脸拉了夫人:“莫某的克星不就是夫人你吗?巳儿啊,你说明天会不会很有趣呢?”莫夫人白了莫生一眼,恨恨的说:“不止是明天吧?回家。”言罢,伸手从袖间掏出一支短短的玉笛递给莫生,莫生放在唇边轻轻一吹,忽然见只怪鸟飞来。二人跨上升入夜空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一早,有几个黑衣仆从打扮的人称是莫生的家仆,将云娘和一个丫头接上桐油漆顶小车,悄悄出城去了。一路上,那丫头挑开车帘张望,就但见路边老树参天,前后古道延长,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要去往何方,不由心里惴惴。回头见云娘一手将琴横抱在膝上,另一只手正用尖尖的指甲敲着身旁的一个大酒坛,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便安下心,默默地坐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