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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马地亚将扳机扣到了底,左轮手枪发出单调的咔嗒一声,半边手铐也发出铿锵一声,铐上了马地亚的手腕。
“萝凯没死,”哈利说,“你失败了,你这个变态王八蛋。”
哈利看见马地亚双眼睁大,又眯缝起来,看着未击发的左轮手枪,以及手腕上将两人铐在一起的金属手铐。
“你……你把子弹拿出来了。”
哈利摇摇头:“卡翠娜的手枪里一直都没装子弹。”
马地亚抬眼望向哈利,倾身向前:“跟我走吧。”
他纵身一跳。
哈利被猛烈的力道向前扯去,失去平衡。他想撑住,但马地亚过于沉重,他的强健体魄又因肢体受创和大量失血而虚弱无力。他大吼一声,身体被扯得翻越钢制栏杆,朝窗外的无际黑夜直飞出去。他左臂疾挥,朝上方甩去,这时他眼前浮现的是一根椅脚,而他孤单地坐在芝加哥卡比尼格林国民住宅那间没有窗户的肮脏套房里。哈利听见金属撞击金属的声音,接着就如同自由落体般坠入黑夜。游戏结束。
甘纳·哈根抬头看着滑雪跳台,雪花又开始回旋纷飞,遮住了他的视线。
“哈利!”他对着无线对讲机再次高喊,“你在吗?”
他放开按钮,得到的响应仍只是激烈嘈杂的声音。
高台旁的空旷停车场上已停了四辆警车,几秒钟前,跳台上传来喊叫声,这时每个人都感到惶惑无主。
“他们掉下来了,”哈根身旁的警察说,“我确定我看见两个人影从玻璃跳台上掉下来。”
哈根垂下了头,放弃希望。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觉得事情如此结束,背后自有一个荒谬的逻辑可循,其中隐含了某种宇宙的平衡。
胡扯。胡扯一通。
哈根在飘飞的雪花中看不见警车,但听得见警笛的哀叹,犹如一群痛哭的女子,正朝这里前进。他知道这些声音将会引来食腐者,包括媒体秃鹰、好管闲事的邻居、嗜血的长官。他们将一拥而上,抢食他们最爱吃的尸体部位,饱餐一顿。今晚菜色共有两道,一道是众人厌弃的雪人,另一道是众人厌弃的警察,两道菜都很合他们的口味。这其中没有逻辑、没有平衡,只有饥渴和食物。哈根的无线对讲机发出叽喳声。
“我们找不到他们!”
哈根等待着,心想自己该如何跟上司解释说他为何让哈利只身前去?该如何解释说自己只是哈利的上司,并非可以指挥他的长官,始终都不是?这其中也自有逻辑可循,其实他并没有担任犯罪特警队队长的能耐,无论他们是否明白。
“怎么回事?”
哈根转过头,看见说话的是麦努斯。
“哈利掉下来了,”哈根说,朝高台点了点头,“他们正在搜寻尸体。”
“尸体?哈利的?不可能的啦。”
“不可能?”
哈根转头望向麦努斯,麦努斯眯眼仰望高台,“我以为你已经了解那家伙了。”
哈根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都十分羡慕这名年经警官如此笃定。
无线对讲机又发出叽喳声:“他们不在这里!”
麦努斯转头望向哈根,两人对看一眼,麦努斯耸了耸肩,意思是:“我不是跟你说了?”
“嘿,警务员!”哈根朝路虎的驾驶警察高喊,伸手指向车顶的探照灯,“打开探照灯,照亮玻璃跳台,再拿一副望远镜给我。”
几秒钟后,一道光柱划过夜空。
“看见什么了吗?”麦努斯问。
“雪,”哈根说,将望远镜抵在眼睛上,“再高一点,停!等一下……我的天啊!”
“怎么了?”
“这……太惊人了。”
这时雪花不再飘落,宛如舞台幕布冉冉升起。哈根听见几名警察相继高声呼喊。只见空中有两名男子串在一起,犹如垂挂于后视镜的装饰品,下方那人高举手臂,仿佛挥手庆祝胜利,上方那人双臂垂直张开,像是被横向钉在十字架上。两人动也不动,头部下垂,在夜空中缓缓旋转。
哈根透过望远镜,看见拉住哈利的是他左手的手铐,手铐铐在玻璃跳台内的栏杆上。
“太惊人了。”哈根又说了一次。
哈利恢复意识时,蹲在他身旁的正巧就是失踪组的年轻警官托马斯·海勒。四名警察将哈利和马地亚拉上了玻璃跳台。多年后,托马斯依然很喜欢再三述说这位声名狼藉的警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反应。
“他眼睛睁得大大地,问说马地亚是不是还活着!好像很怕那家伙死了一样,好像天底下最糟糕的莫过于这件事了。我回答说马地亚还活着,正要被送上救护车,他大叫说赶快抽掉马地亚身上的鞋带和皮带,绝对不可以让他自杀。你们听说过这种事吗?居然会有人这么关心一个想杀死他前女友的人。”
37 爸爸
第二十二日
尤纳斯似乎听见金属风铃的叮叮声,但仍继续睡。他又听见呜咽声,这才张开眼睛。有人在房间里,是爸爸,爸爸就坐在他的床沿。
那呜咽声是爸爸在哭泣。
尤纳斯在床上坐了起来,将手放在父亲肩膀上,感觉父亲正在发抖。真奇怪,他从来没注意过父亲的肩膀这么窄小。
“他们……他们找到她了,”他啜泣道,“妈妈……”
“我知道,”尤纳斯说,“我梦到了。”
父亲转过头来,满脸诧异。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了进来,尤纳斯看见泪水滑落父亲脸颊。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爸。”他说。
父亲张开了口,一次,两次,但一句话都没说出来。父亲张开双臂,抱住尤纳斯,将他拉近了些,紧紧抱住。尤纳斯将头靠在父亲脖子上,感觉温热的眼泪沾湿头顶。
“你知道吗,尤纳斯?”父亲边落泪边轻声说,“我好爱你,你是我最亲爱的家人,你是我的孩子,你听见了吗?你是我的孩子,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孩子。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对不对?你说呢?”
“会的,爸,”尤纳斯轻声说,“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38 天鹅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
十二月,医院窗外的褐色土地在钢灰色天空下光秃一片。上了雪链的轮胎嘎吱嘎吱辗过高速公路的干燥柏油路面,匆匆穿越天桥的行人翻起衣领,神色漠然。医院墙内的一群人聚在一起,病房桌上伫立的两根蜡烛象征着“将临期第二主日”。
哈利在门口停下脚步。奥纳坐在床上,显然刚讲了句俏皮话,鉴识中心主任贝雅特仍大笑不已。贝雅特大腿上坐着一个脸颊红通通的宝宝,他嘴巴张开,大眼圆睁,看着哈利。
“我的朋友!”奥纳高声说,看见了门口的哈利。
哈利走进门,抱了抱贝雅特,向奥纳伸出了手。
“你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好很多。”哈利说。
“他们说圣诞节之前我就能出院了,”奥纳说,翻过哈利的手,“真是惨烈,怎么样?”
哈利让奥纳仔细观看他的手:“中指被切下来,救不回来了。医生把食指的肌腱缝了起来,神经末梢一个月会生长一毫米,试着跟另一头连接起来,可是医生说有一边会永久瘫痪。”
“代价很高。”
“并不会,”哈利说,“微不足道。”
奥纳点点头。
“开庭时间公布了吗?”贝雅特说,站了起来,将宝宝放进手提式婴儿床。
“还没。”哈利说,看着贝雅特熟练的动作。
“被告律师会争取马地亚被判发疯,”奥纳说,他偏好“发疯”这个通俗用语,因为不仅形容得十分恰当,而且带有诗意,“要达不到这个目标,他们找的心理医生得比我还烂才行。”
“他一定会被判无期徒刑的。”贝雅特说,侧过了头,整理宝宝的被子。
“可惜他会过着悲惨的日子,”奥纳咆哮说,伸手去床头桌拿眼镜,“我年纪越大,越认为心理不管正不正常,邪恶就是邪恶。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邪恶行为的诱惑,但这不表示我们对邪恶行为就不需要负责任,天啊,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格障碍,而我们病得有多严重,从行为上就看得出来。大家都说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只要每个人都不相同,就没有平等这回事。黑死病流行的时候,水手只要咳嗽立刻就会被丢下船,他们当然会被丢下船,因为正义是一把很钝的刀,不管在哲学或审判的层面都是如此。我们只有比较幸运和比较不幸运、个人的疾病未来治得好和治不好的分别而已,我亲爱的朋友。”
“不过呢,”哈利说,看着仍包着绷带的中指残肢,“以他的例子来说,一辈子都会是这样。”
“哦?”
“一辈子都治不好。”
病房内一阵静默。
“我有没有说医生建议我装义肢?”哈利挥舞右手,高声说,“但基本上我喜欢我的手就是这样,四根手指,好像卡通人物的手。”
“那根中指你怎么处理?”
“我捐给解剖部,可是他们没兴趣,所以我就把那根手指做了防腐处理,放在我桌上,就好像哈根桌上那根日本人的小指一样。我想一根中指比较像是哈利式的打招呼。”
另外两人大笑。
“欧雷克和萝凯怎么样?”贝雅特问。
“好得出人意料,”哈利说,“他们很强悍。”
“卡翠娜·布莱特呢?”
“好多了,我上星期去看过她,她二月会开始工作,回到她在卑尔根的老单位。”
“真的?她不是激动得差点对某人开枪吗?”
“并非如此,她携带的左轮手枪一直都没装子弹,所以她才敢把扳机扣得那么深。我应该想到才对。”
“哦?”
“警察从一家警局调到另一家的时候,必须交出原有的配枪,再领一支新的佩枪和两盒子弹,她办公桌抽屉里有两盒还没开封的子弹。”
一阵静默。
“很好啊,她复原了。”贝雅特说,抚摸宝宝的头发。
“对。”哈利心不在焉地说,这才想到卡翠娜看起来的确好多了。他去卡翠娜在卑尔根的母亲家探望她时,她刚去颂维根山长跑回来,冲完了澡。她的头发仍是湿的,面色红润。她母亲端上了茶,她开始述说自己是如何着魔似的去追查父亲的案子,还说很抱歉把哈利拖下水,不过哈利在她眼中并未见到悔意。
“我的精神科医生说我只是比大部分的人极端一点点而已,”她高声大笑,耸了耸肩,“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这件事从小时候就一直纠缠着我,现在我爸的罪名被洗清了,我也能继续过我自己的日子了。”
“你会问性犯罪小组要不要让你回去吗?”
“会先从那里开始,再看看情况,就算是顶尖的政治家也有得东山再起的时候。”
她的目光移到窗外,望着峡湾,也许是望向芬岛。哈利离开时,知道伤害依然存在,而且永远不会消失。
哈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奥纳说得对,如果每个宝宝都是完美的奇迹,那么生命基本上就是一场堕落的旅程。
一名护士在门口咳了一声:“该打针了,奥纳。”
“哦,饶了我吧,护士小姐。”
“我们这里可是不作假的。”
奥纳叹了口气:“护士小姐,你觉得哪一种比较糟?是一个人想活下去,却被人夺走生命?还是一个人不想活下去,却被人硬逼着一定要活下去?”
贝雅特、护士小姐和奥纳都笑了,没有人注意到哈利坐在椅子上抽动了一下。
哈利踏上医院通往松恩湖的陡坡。这附近没有太多人,只有每星期日固定会来的民众正绕着湖畔小径散步。萝凯在路障旁等着他。
他们抱了抱彼此,不发一语,踏上湖畔小径。空气冷冽,淡蓝色天际挂着黯淡的太阳。干枯的叶子发出碎裂声,瓦解在他们的鞋跟底下。
“我会梦游。”哈利说。
“哦?”
“对,而且我可能已经梦游一段时间了。”
“要时时刻刻都处在当下不是很容易。”她说。
“不是这个意思,”他摇头说,“我是说真的梦游,我想我晚上会下床,在家里走来走去,天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
“你怎么发现的?”
“我出院回家的那天晚上,站在厨房,看着地上的湿脚印,才发现我身上没穿衣服,只穿了一双橡胶靴。那时候是半夜,我手里还拿着一把锤子。”
萝凯微微一笑,看着地面,跳过一步,好让他们步伐一致:“我怀孕之后也梦游过一段时间。”
“奥纳跟我说成人压力大的时候会梦游。”
两人在湖水边停下脚步,看着一对天鹅漂过水面。它们动也不动,没发出一丝声响,只是静静漂过灰色湖面。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欧雷克的父亲是谁,”她说,“可是当他在奥斯陆的女友通知他说她怀孕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
哈利深深吸进冷冽的空气,感觉被冷空气刺痛,品尝冬季的滋味。他抬头面向太阳,闭上双眼聆听。
“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决定,离开莫斯科,回到奥斯陆。那时我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让这个孩子在莫斯科有个父亲,这个父亲只要认为孩子是自己的,就会对他视如己出,爱他、照顾他。另一个选择是让孩子没有父亲。这件事当然很荒谬,你很清楚我对说谎有什么感觉。以前如果有人跟我说,有一天我会将余生都建筑在谎言上,我一定会强烈否认,像我这种人绝对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年轻的时候总以为事情都很简单,根本不知道日后你可能会面临多么难以想象的困难抉择。如果我只需要考虑我一个人,这件事就会很简单,可是要考虑的事实在太多了。我必须考虑的不只是我是不是要伤害费奥多尔,并且公然侮辱他的家族,还必须考虑我是不是要摧毁那个返回奥斯陆的男人和他的家庭,然后我还必须考虑欧雷克。最后我决定一切都以欧雷克优先。”
“我了解,”哈利说,“我完全了解。”
“不,”她说,“你不了解为什么我从来没跟你提过这件事。跟你在一起,我完全不必考虑别人。你一定认为我想假装自己是个更好的人。”
“我没这样想,”哈利说,“我认为你这样就很好了。”
她将头倚在他肩膀上。
“你相信别人说的天鹅习性吗?”她问道,“说它们会忠贞不贰、至死不渝?”
“我相信它们会信守承诺。”哈利说。
“天鹅会许什么承诺?”
“没有,我只是猜想而已。”
“所以你只是在说你自己喽?其实我比较喜欢你许下承诺,然后打破。”
“你想要更多承诺吗?”
她摇摇头。
两人再度踏上小径,她伸手挽住他的手臂。
“我希望我们可以从头来过,”她叹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知道。”
“但你也知道这样不太好。”
哈利从她语气中听出这句话是一项声明,但里头某个地方仍藏着小小的问号。
“我正在考虑去别的地方。”他说。
“是吗?去哪里?”
“不知道,别去找我,尤其别去北非找我。”
“北非?”
“这是英国演员马蒂·费尔德曼在电影里的台词,他想逃离,同时又想被找到。”
“原来如此。”
一抹黑影掠过他们,朝黄灰色的森林泥地移动而去。他们抬头一看,原来是其中一只天鹅。
“电影后来怎么了?”萝凯问,“他们有没有再找到彼此?”
“当然有。”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哈利答道,“永远都不回来。”
德扬区一栋公寓的冰冷地下室里,两名忧心忡忡的住户委员会代表站在那里,看着一名身穿连身工作服、脸上戴着厚重眼镜的男子。男子说话时,口中喷出的白色雾气犹如白色灰尘。
“霉菌就是这样,你看不见它。”
他顿了顿,中指按着额前垂落的一缕头发。
“但是它的确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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