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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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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可以打破窗户,伸进一根附有镜子的长杆,这样说不定就能……可是这样要怎么按下关闭按钮,又不触动任何东西,而且……而且……?哈利试着不去想保护颈动脉的那层单薄皮肤和柔软组织,而试着想些有建设性的事,同时忽视惊慌的念头在他耳际高喊,要他进房间去,掌控一切。

他们可以从房门进去,却不打开房门,只要锯开门板就行了。他们需要一把锯子,可是谁家会有锯子?只有他妈的霍尔门科伦区居民会有锯子,因为他们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有云杉林。

“去跟邻居借一把锯子来。”哈利大吼。

他听见下方传来一阵奔跑声,卧房内则传出溅水声。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朝窗内看去,只见雪人的左侧不见了,左侧冰雪垂直地落入了地上水滩。他看见萝凯的整个身体都在抖动,她正努力维持平衡,不让自己靠近那发出白炽光芒的泪滴形绞环。等他们拿锯子回来就来不及了,更别说还要锯开门板。

“哈根!”哈利听见自己发出歇斯底里的刺耳叫声,“警车上有拖车绳,把绳子丢上来,再把路虎往墙边倒车。”

哈利听见嗡嗡的说话声,听见那辆路虎打开倒车影像,引擎发出轰轰声响,又听见后备厢打开的声音。

“接住!”

哈利放开一只手,一回头就看见一捆绳子朝他飞来,他在夜色中倏地伸出手,抓住绳子,紧紧握住,等绳子的其余部分散开,砰的一声落到地面。

“把另一边绑在拖车栓上。”

他这端的拖车绳有个活动扣环,他飞快地把扣环扣上窗户中央的栏杆交接处,扣环咔嗒一声关上。快速上铐的技法派上用场。

卧房内再次传来溅水声。哈利并未转头去看,只因毫无意义。

“拉!”他大喊。

他将铁栏杆当成梯子爬了上去,伸出双手抓住屋檐的排水槽边缘,接着便听见那辆路虎的引擎加速运转。他荡上屋顶,胸部贴着屋瓦,双眼闭上,聆听引擎的怒吼声。引擎转速慢了下来,铁栏杆发出呻吟声,接着又是一声,再来一声。快点!哈利察觉到时间过得比他想得还要慢,但还不够慢。就在他期待听见幸运的迸裂声时,引擎转速突然拉高,发出猛烈的呜呜声响。可恶!哈利知道路虎的轮胎正无助地原地打转。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可以祈祷。但他知道上帝已下了决定,命运已然售出,必须去黑市才能买通。反正没有了她,他的灵魂一文不值。蓦然间,橡胶轮胎接触柏油路面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低沉的引擎声越吼越凶。

沉重的大轮胎抓上了柏油路面。

接着就传来迸裂声。引擎高吼一声,然后止息。紧接着是一秒钟的完全宁静,然后铁栏杆砸中下方车顶,发出空洞的撞击声。

哈利双手一撑,站了起来,背对院子,站到排水槽边缘,感觉排水槽因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向下弯曲,接着他弯下腰,用双手抓住排水槽,双腿一踢,犹如钟摆般由排水槽朝窗户摆荡而去,使出了镰刀跳水式。就在老旧的单薄窗玻璃碎裂在他靴底时,他放开双手。在这十分之一秒的瞬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落在何处:是院子里?锯齿状的破窗户上?还是卧房里?

突然砰的一声响,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想必是保险丝断了。

哈利滑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是。

四周再度亮起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回到刚刚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他全身上下布满痛楚,仰躺在一摊冰冷的水滩中,但他想必已经死了,因为他往上看,就看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天使,神圣的光环在黑暗中闪耀光辉。慢慢地,声音回来了。刮擦声。呼吸声。接着他看见扭曲的脸庞、惊恐的表情、被黄球塞住的嘴、在冰雪上乱动的腿。他只想闭上眼睛。他耳中听见一种声音,犹如低低的呻吟声。湿漉漉的冰雪正在崩塌。

事后回想起来,哈利记不太清楚究竟发了什么事,只记得闻到电切环烧穿肌肉所发出的恶心气味。

就在雪人崩塌的那一瞬间,他站了起来。萝凯往前跌去。哈利扬起右手,同时用左臂紧紧抱住她的大腿,撑住她的身体。他知道已然太迟。他听见肌肉受到烧灼所发出的吱吱声,他的鼻孔钻入甜腻的油脂味,鲜血洒落在他的脸颊上。他抬头一看,只见他的右手插在白灼金属环和她的脖子之间,她脖子的重量将他的手压向炽热的金属丝,金属丝切入他的手指,犹如水煮蛋切片器切过煮熟的蛋。倘若金属丝穿过他的手指,接下来就会切开她的喉咙。他感觉到疼痛,迟来的隐隐作痛,宛如闹钟上的小钢锤,起初不太愿意移动,一旦开始敲就敲个不停。他努力保持直立,心想必须空出左手来才行。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设法将她扛到肩膀上,高举空出的左手,指尖摸上她的肌肤、她浓密的头发,感觉到金属丝切入他的皮肤,最后摸到了坚硬塑料,摸到了握把。他的手指找到一个切换式开关,将开关朝右移,一感觉到金属丝开始收紧,便将开关移回原位。他的手指找到另一个开关,按了下去。嗡嗡声消失了,金属丝的光芒开始闪烁。他知道自己又来到失去意识的边缘。呼吸,他心想,必须让脑部得到氧气才行。但他的膝盖快支撑不住了。他上方的白炽光芒转为红色,再逐渐转为黑色。

他听见背后传来窗户被好几双靴子踢破的声音。

“我们抓住她了。”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哈利双膝一软,跪在被血染红的水滩中。水滩里除了雪块,还漂浮着许多未使用的塑料包装带。他的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宛如电力供应出了问题。

有人在他背后说了些话,但他只听见破碎的句子。他吸了口气,呻吟说:“什么?”

“她还活着。”那声音又说了一次。

他的听觉稳定了下来,视觉也回来了。他转过身,看见两名黑衣男子将萝凯抬到床上,割断包装带。他胃中的食物毫无预警地涌了出来。他呕了两阵,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他看着呕吐物漂浮在水面上,突然有种歇斯底里的冲动,想要大笑,因为那截手指看起来就像是被他从肚子里吐出来的。他举起右手,看着依然流血不止的残肢,确认在水中漂荡的那截手指正是他自己的。

“欧雷克……”是萝凯的声音。

哈利捡起一条包装带,套在中指的残肢上,尽量绑紧,再捡起另一条包装带绑在食指上。他的食指被切到见骨,但仍紧紧连在手上。

他走到床边,拉开被子,盖在萝凯身上,然后在她身旁坐下。她睁着又大又黑、仍处于惊吓状态的双眼看着他,脖子两侧接触到电切环的伤口流出鲜血。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握住她的手。

“欧雷克。”她又说了一次。

“他没事,”哈利说,紧紧回握她的手,“他在邻居家里,一切都结束了。”

他看见她的双眼试着集中焦距。

“你保证?”她低声说,声音细若蚊鸣。

“我保证。”

“感谢上帝。”

她旋即发出呜咽声,将脸埋在双手之中,哭了起来。

哈利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心想可能是包装带发挥了止血作用,再不然就是他的血已经流光了。

“马地亚在哪里?”他静静地说。

她的头倏然抬起,张口凝视着他:“你刚刚才保证说……”

“他去哪里了,萝凯?”

“我不知道。”

“他什么都没说吗?”

她的手紧紧握住哈利的手:“现在别走,哈利,一定有其他人可以……”

“他说了什么?”

他一见她身体瑟缩,就知道自己说话嗓门大了些。

“他说一切都结束了,他要画下句点,”她说,深色眼眸周围再度涌出泪水,“他要对生命致敬。”

“对生命致敬?他用的就是这些字眼?”

她点点头。哈利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仰望夜空。雪停了。他抬头望向那座灯光灿烂的奥斯陆地标,那座无论从奥斯陆哪个角落都看得见的滑雪跳台,矗立在黑色山脊上犹如一个白色逗号,或者句号。

哈利回到床边,弯腰吻了吻她的额头。

“你要去哪里?”她低声说。

哈利扬起沾满血的手,微微一笑:“去看医生。”

他离开卧房,蹒跚地走下楼梯,走入寒夜,来到白茫茫的昏暗院子里,但他依然感到头晕眼花。

哈根站在路虎旁,正在讲手机。

他中断谈话,对哈利点点头,问说需不需要载他一程。

哈利坐上后座,心想萝凯怎么会感谢上帝?当然了,她并不知道另有一个人也值得她感谢。又或者黑市买家接受了他的出价,他已经得开始付出代价。

“要去市中心吗?”驾驶的警察问。

哈利摇摇头,朝上方指了指。他的右手食指在大拇指和无名指之间看起来格外孤单。





36 高台


第二十一日

从萝凯家前往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只需要三分钟车程,车子穿过隧道,停在观景崖的纪念品商店之间。滑雪道看起来犹如冻结的白色瀑布,从看台之间奔泻而下,在一百米下方展开为平坦的滑雪终点区。

“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哈根问。

“因为他跟我说过,”哈利说,“有一次我们坐在溜冰场,他跟我说当他的毕生工作都已完成,身体病得快死的时候,他就要从那座高台跳下去,对生命致敬,”哈利指了指灯火通明的滑雪高台,以及直上黑色夜空的滑雪道,“而且他知道我会记得。”

“疯子。”哈根低声说,望向坐落在高台顶端、有如鸟笼般的深色玻璃跳台。

“我可以跟你借手铐吗?”哈利问,转头望向驾驶警察。

“你已经有一副啦。”哈根说,朝哈利的右手腕点了点头。哈利的右手腕铐了一副手铐,手铐的另外半边开着。

“我需要两副,”哈利说,从驾驶警察手中接过手铐皮套,“可以帮我一下吗?我缺了几根手指……”

哈根摇摇头,将另一副手铐的半边铐上哈利的左手腕。

“我不喜欢你一个人上去,我怕有什么万一。”

“上面没有太大的空间,而且我可以跟他说话,”哈利掏出卡翠娜的手枪,“我还有这个。”

“那就是我害怕的原因,哈利。”

霍勒警监瞥了上司一眼,转过身,用健全的左手打开车门。

驾车警察陪同哈利前往滑雪博物馆,他们必须穿过滑雪博物馆才能到达高台电梯。他们带了一根撬棒,准备将门撬开。快走到时,手电筒光芒照到售票亭四周散落着闪闪发光的碎玻璃,博物馆内则传出隐约的警铃怒吼声。

“好吧,这样一来就可以知道我们要找的人在这里,”哈利说,确认左轮手枪插在后腰际,“下一辆警车一到,立刻派两个人守住后面的出口。”

哈利接过手电筒,踏进漆黑的展览室,匆匆经过挪威滑雪英雄的海报和照片、挪威国旗、挪威滑雪板润滑油、挪威国王、挪威王妃,这些展示品全都附有简练的说明文字,赞扬挪威是个多么棒的国家。哈利记起了自己为什么一直都对这家博物馆兴趣缺乏。

电梯在最里头,是一部窄小封闭的电梯。哈利看着电梯,感觉背上冷汗直冒。电梯旁有一座钢制楼梯。

他爬上八段楼梯后就后悔了,只因头晕眼花、恶心反胃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脚步声沿着金属楼梯上下回荡,手腕上的手铐不断敲击扶手,奏出钢管音乐。照理说这时他的心脏应该将肾上腺素运送到身体各部位,让身体准备接下来的行动才对。也许他已体力透支,筋疲力尽。又或者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游戏完结,结局昭然若揭。

哈利继续往上爬,将脚跨上台阶,根本懒得保持安静,他知道自己老早就被听见了。

楼梯直通昏暗的跳台。哈利按亮手电筒,头部一高过跳台地面,立刻就感觉一股冷空气卷了过来。苍白的月光洒落在跳台上。跳台面积约四平方米,四周全是玻璃,设有一条钢制扶手围栏,让游客有紧握之处。游客可以带着恐惧和雀跃的混杂心情,欣赏奥斯陆的风景,或想象穿滑雪板跳下滑雪道会是何种感觉,或想象自己坠落跳台,如石头般朝底下的房屋坠下,最后在房屋下方更远处撞烂在树上。

“很美对不对?”马地亚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近乎愉悦。

“如果你是指风景,我同意。”

“我指的不是风景,哈利。”

马地亚的一只脚悬荡在跳台外,哈利则站在楼梯旁。

“杀了她的是你还是雪人,哈利?”

“你说呢?”

“我想是你,毕竟你是个聪明的家伙,我的指望全都放在你身上。感觉很糟对不对?当然了,你才刚刚亲手杀了最爱的人,要看见其中的美应该不太容易。”

“呃,”哈利说,靠近一步,“我想你对这点应该所知无几吧。”

“是这样吗?”马地亚头往后靠,倚在窗框上,大笑几声,“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我杀的第一个女人。”

“那你为什么还杀她?”哈利移动右手,在背后握住枪柄,只觉得伤口传来一阵刺痛。

“因为我母亲满口谎言,而且是个淫妇。”马地亚说。

哈利右手一晃,举起手枪:“下来,马地亚,两手举起来。”

马地亚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哈利:“你知道你母亲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也是淫妇吗,哈利?你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是淫妇的儿子,感觉如何啊?”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马地亚。”

“让我替你省点力气,哈利。第一,我拒绝从命。第二,你可以说你看不见我的双手,所以我手上可能有枪。对,快开枪,哈利。”

“下来。”

“萝凯是个淫妇,哈利,欧雷克是淫妇的儿子,你应该感谢我让你亲手杀了她才对。”

哈利将枪交到左手,垂荡的手铐互相撞击。

“你考虑清楚吧,哈利。如果你逮捕我,我会被宣判为心智不健全,在精神病院好好休养几年,最后被释放,所以你还是快点开枪吧。”

“你早就想死了,”哈利说,更靠近了些,“反正无论如何你都会死于硬皮症。”

马地亚在窗框上拍了一掌:“干得好,哈利,我说过我血液里有抗体,你去查过了。”

“我问过费列森,后来也对硬皮症做了点研究。如果你有这种病,要选择另一种死法是很容易的。比如说,你可以选择一个壮丽的死亡,让你所谓的毕生工作有个圆满结束。”

“我听得出你话里的轻视,哈利,可是有一天你也会了解的。”

“了解什么?”

“我们做的是相同的工作,哈利,那就是对抗疾病,可是我们对抗的疾病是无法根除的,所有的胜利都是暂时的,所以我们毕生的工作就只是对抗而已,而我的工作到这里已经结束了。难道你不想对我开枪吗,哈利?”

哈利和马地亚目光相触,接着他掉转手枪,让枪柄朝向马地亚:“你自己动手,王八蛋。”

马地亚皱起眉头。哈利看见马地亚脸上露出迟疑、怀疑,最后逐渐化为微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马地亚越过栏杆,接过手枪,抚摸枪身的黑色精钢。

“你犯了个大错,我的朋友,”他说,将枪口指着哈利,“你会是个完美的句点,哈利,这样我的杰作一定不会被世人遗忘。”

哈利瞪着黑色枪口,看着击锤探出丑陋的小头。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慢动作,整个空间似乎开始旋转。马地亚瞄准目标。哈利也瞄准目标,挥出右臂。就在马地亚扣下扳机之际,手铐发出低微的铿铿声,疾飞而出。马地亚将扳机扣到了底,左轮手枪发出单调的咔嗒一声,半边手铐也发出铿锵一声,铐上了马地亚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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