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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人一到五十岁,视力就会退化百分之三十。”
“我又还没瞎,那张大椅子的椅背有颗头突出来,扶手上放着一只手。”
哈利眯起双眼。可恶,他是不是需要配眼镜了?呃,既然年长警察说他看见有人,那应该不假。
“你留在这里,他一有动静就呼叫我,可以吗?”
“好。”年长警察微微一笑。
哈利带着傲慢的年轻警察离开。
“是谁坐在里面?”年轻警察大声问,他们正快速奔下楼梯,脚下发出腾腾声响。
“听过雪人吗?”
“哦,狗屎!”
“没错。”
他们冲过马路,来到对面公寓。管理员、麦努斯和五名便衣警察已站在大门前待命。
“我没带那一户的钥匙,”管理员说,“只带了这扇大门的钥匙。”
“没关系,”哈利说,“每个人都把枪准备好了吗?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可以吗?戴尔塔小队,你们紧跟着我……”
哈利拔出卡翠娜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向管理员比个手势,管理员将钥匙插入门锁中转动。
哈利和手持MP5冲锋枪的两名戴尔塔小队队员静静地上楼,一次跨上三级台阶。
他们在二楼一扇没有名牌的蓝色门前停下脚步,一名队员面向哈利,在门上俯耳聆听,然后摇了摇头。
哈利将无线对讲机音量调到最低,举到嘴巴前方。
“阿尔法呼叫……”哈利并未分配呼叫代码,也记不起警察名字,“……守在沙发旁边那扇窗户的警员,目标有没有移动?”
他放开按钮,对讲机传出低低的叽喳声,接着一个声音传出:
“他还坐在椅子上。”
“收到,我们要进去了,结束通话。”
一名队员点了点头,拿出撬棒,另外一人后退几步,做好准备。
哈利见过特种部队的这个招数,一名队员负责撬开门,其他人立刻冲进去。他们并不是无法打开门锁,而是破门而入可以发出巨大声响,那股力量和速度会让目标吓呆,十次中有九次在椅子、沙发或床铺上呆若木鸡。
但哈利举起了手,制止他们。他压下门把,往内一推。
马地亚没说谎,门没上锁。
门荡了开来,没发出一丝声音。哈利朝自己胸前指了指,表示自己先进去。
屋内并不如哈利想象的那样走极简风。
但是换个角度来看,这间屋子的确有极简的味道,因为里头什么都没有。玄关没有鞋子,屋内没有家具,没有照片,只有四片光秃秃的墙壁,亟需新壁纸或重新粉刷。看来这一户已经闲置了好一段时间。
客厅门微微敞开,哈利透过门缝可以看见椅子扶手,扶手上有一只手,一只戴了手表的小手。他屏住呼吸,踏出两大步,双手握着左轮手枪,伸出一只脚推开了门。
两名队员移动到哈利的眼角视线范围内,哈利感觉到他们突然僵立原地。
然后他听见其中一人用极细微的声音说:“我的天啊……”
扶手椅上方是一盏亮着的大水晶灯,光线照射在扶手椅上坐着的人。那人睁大眼睛,直视哈利,颈部有瘀青的勒痕,脸苍白而美丽,一头黑发,身穿缀有白花的天蓝色洋装。那件洋装和他家厨房月历上萝凯穿的洋装一模一样。哈利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要炸裂开来,身体其他部位则僵硬有如岩石。他想移动,目光却无法从她呆滞的眼睛上离开。那双呆滞的眼睛正在控诉,控诉他没有采取行动,虽然他对此事一无所知,但他仍应采取行动,他应该阻止这件事发生,他应该拯救她。
她十分苍白,就和哈利的母亲过世时躺在床上那样苍白。
“查看里头其他地方。”哈利用浓重的声音说,放下手枪。
他摇摇晃晃地朝尸体踏出一步,握起她的手腕。手腕冰冷且死寂,宛如大理石,但他却感觉到细微的振动,犹如极其微弱的脉搏跳动,他的脑际突然闪现一个荒诞的念头:也许她只是上了死人妆,装死而已。
他低头一看,看见发出细微振动的是她手腕上的腕表。
“屋里没有其他人在,”哈利听见一名队员在他背后说,接着又听见咳嗽声,“你知道她是谁吗?”
“知道。”哈利说,手指拂过腕表表面。这只腕表几小时前他才握在手中,这只腕表曾被遗忘在他的卧房里,他将它放进了鸟屋,因为萝凯的男友今晚要带她出门,去参加一场派对,庆祝他们从今以后合而为一。
哈利再度看着那双眼睛,那双控诉的眼睛。
是的,他心想,我每项罪名都成立。
麦努斯走进门内,站在哈利背后,越过哈利肩膀看着椅子上的女尸。麦努斯身后站着那两名戴尔塔小队队员。
“被勒死的?”他问道。
哈利没回答,也没移动。天蓝色洋装的一条肩带滑落一旁。
“真怪,十二月还穿夏天的洋装。”麦努斯说,他说这句话多半只是为了找话说。
“她常这样。”哈利说,声音听起来仿佛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谁常这样?”麦努斯问。
“萝凯。”
麦努斯大吃一惊,哈利的前女友过去还在警署任职时,他曾经见过她,“那……那……是萝凯吗?可是……”
“那是她的洋装,”哈利说,“还有她的手表。他把她打扮成萝凯的样子,可是坐在这里的女人是碧蒂·贝克。”
麦努斯看着尸体,不发一语。这具女尸和他见过的其他尸体都不一样,她白得有如粉笔,而且有点肿胀。
“你们跟我来,”哈利朝两名戴尔塔小队队员比个手势,再转头望向麦努斯,“你留在这里,封锁这间房子,打电话给还在翠凡湖的现场勘察组,跟他们说这里又多了一项任务。”
“你要去做什么?”
“跳舞。”哈利说。
三名男子快步奔下楼梯,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内安静下来。几秒之后,麦努斯听见汽车发动声,接着是轮胎摩擦弗格街柏油路面发出的尖鸣声。
蓝色警示灯不停旋转,照亮路面。哈利坐在乘客座,聆听手机另一头传来电话铃声。警车曲折地穿梭在三环线高速公路的车流中,后视镜下方的两个迷你比基尼女郎正随着警笛的绝望悲叹声起舞。
求求你,他心中苦苦哀告,求求你接起电话,萝凯。
他看着金属比基尼女郎,心想自己就和她们一样,无力地随着别人的乐曲起舞,犹如笑剧中的滑稽角色,总是晚了两步,总是迟了一点冲进门,惹得观众哈哈大笑。
哈利终于发作。“操,妈的操!”他大吼,将手机朝风挡玻璃掷去。手机滑向仪表板,掉落地面。驾车的队员在后视镜里和另一名队员对看一眼。
“把警笛关掉。”哈利说。
车内安静下来。
哈利突然听见脚下传来声响。
他赶紧捡起手机。
“哈啰!”他大吼,“哈啰,你在家吗,萝凯?”
“我当然在家,你打的是室内电话呀,”是她的声音,她发出温柔、冷静的笑声,“有什么事吗?”
“欧雷克也在家吗?”
“对,”她说,“他坐在厨房里吃东西,我们在等马地亚。怎么了,哈利?”
“你仔细听好,萝凯,你听见没?”
“你吓到我了,哈利,什么事啊?”
“拉上大门的安全链。”
“为什么?门有上锁,而且……”
“去把安全链拉上就是了,萝凯!”哈利狂吼。
“好好!”
他听见萝凯对欧雷克说了些话,接着是椅子的刮擦声,又听见奔跑的脚步声。她的声音再出现在电话里时有点发颤。
“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哈利。”
“我会告诉你的,可是首先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让马地亚进来。”
“马地亚?你喝醉了吗,哈利?你没有权利……”
“马地亚很危险,萝凯,我现在坐在警车里,正和两个警察赶去你家,其他事我等一下再跟你解释,你先看看窗外,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
他听见她迟疑片刻,但他不再多说,只是等待。他突然有种很笃定的感觉,他知道她信任他,她相信他,她一向都是如此。警车逐渐接近尼德兰区的隧道,路旁铺盖的冰雪宛如灰白色羊毛。她的声音回到电话中。
“我什么都没看到,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么呀!”
“你有没有看见雪人?”哈利静静地问。
他从电话那头的静默中听出她渐渐明白。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哈利,”她低声说,“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他闭上眼睛,思索她说的有没有可能是对的。他在脑子里看见坐在扶手椅上的碧蒂。这当然只是一场梦。
“我把你的表放进鸟屋里了。”他说。
“可是表不在那里啊,它……”她顿了顿,接着发出呻吟声,“我的天哪!”
35 怪物
第二十一日
萝凯站在厨房里,放眼望去,可以同时看见屋子的三个面,外人可以从任何一面接近。屋子后方是个短而险峻的碎石坡,要从那里下来十分困难,尤其现在碎石坡又覆盖着冰雪。她检查每一扇窗户,确定窗户紧闭,同时看着窗外。她父亲在二次大战后改建这栋屋子时,将窗户在墙上开得颇高,外头还加装了铁栏杆。她知道屋子建成这样,和战时发生过的一起事件有关。一名俄国士兵潜入她父亲在列宁格勒6附近的碉堡,射杀了他沉睡中的所有同袍,只有他得以幸免,因为他睡得离门口最近,正好又疲惫不堪,直到警铃大作才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毯子上散落了许多空弹匣。那是他可以一夜好眠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经常这样说。萝凯总是厌恶那些铁栏杆,直到现在。
“我可以上楼去我的房间吗?”欧雷克说,朝大餐桌的桌脚踢了一下。
“不行,”萝凯说,“你得待在这里。”
“马地亚做了什么事啊?”
“等一下哈利来了会跟你解释,你确定安全链都拉上了吗?”
“对,妈,我真希望爸爸在这里。”
“爸爸?”她没听过欧雷克用这个词,除了叫哈利之外,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是说你在俄罗斯的父亲吗?”
“他不是爸爸。”
欧雷克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令她打了个冷战。
“地下室的对外门!”她大喊。
“什么?”
“马地亚也有地下室对外门的钥匙,我们该怎么办?”
“很简单,”欧雷克说,喝完杯中的水,“拿一张庭院椅顶在门把上就好了,高度正好,这样就没有人进得来。”
“你试过吗?”她问道,后退一步。
“我们玩牛仔游戏的时候,哈利用过一次。”
“你在这里坐好。”她说,朝走廊和地下室走去。
“等一下。”
她停下脚步。
“我看过他是怎么弄的,”欧雷克说,站了起来,“妈,你留在这里。”
她看着他。天啊,过去这一年他长得好快,他很快就会长得比她还高。在他的深色眼眸里,少年的叛逆暂时盖过了童年的稚气,但她看得出来,不久之后,这些都会蜕变为成人的决断力。
她微一迟疑。
“让我去嘛。”他说。
她在他的语气里听见恳求,知道这对他而言很重要,这个行为背后蕴含更重大的意义。这关于克服童年的恐惧,关于成年的仪式,关于向父亲看齐,不管他认为的父亲到底是谁。
“那快点。”她轻声说。
欧雷克飞奔而去。
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聆听车道上是否传来车声。她祈求哈利的车先到,心中纳闷为何四下如此安静,这时她脑际凭空冒出一个念头:这里会一直这么安静。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个声音,一个细微的声音。起初她以为这声音是从外面传进来的,接着她很确定这声音是从她背后传来的。她转过身,但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空荡的厨房。那声音又传来了,犹如时钟的沉重嘀嗒声,或手指轻拍桌子的声音。桌子。她往前看,看见了声音来源,接着就亲眼目睹一滴水落在餐桌上。她缓缓抬头,朝天花板看去,只见白色天花板中央多了个深色圆圈,圆圈中央挂着一颗晶莹的水滴。那滴水离开天花板,落在餐桌上。萝凯虽然目睹水滴落下,但水滴击中桌面的声音还是令她跳了起来,仿佛头部被突如其来拍了一掌。
我的天,这水一定是来自浴室!她是不是又忘了关莲蓬头的水?她回家以后还没上过二楼,一回来就开始料理食物,水一定是从早上流到现在,还偏偏选在这当口来捣乱。
她踏进走廊,急奔上楼,朝浴室奔去。她没听见莲蓬头的水声,打开浴室门,只见地板是干的,水龙头没有水流出来。她关上浴室门,在门外站了几秒,朝隔壁卧房的门看了一眼。她慢慢走上前去,将手放在门把上,迟疑片刻,再次聆听是否有车声接近,然后打开门,朝门内看去。她想尖叫,但直觉告诉她不能尖叫,她必须保持安静,非常安静。
“靠,混蛋!”哈利大吼,朝仪表盘挥拳,打得仪表盘振动不已。“到底是怎么回事?”
车流在隧道前方停了下来,他们已在原地停留了漫长的两分钟。
就在此时,警用无线电传出塞车原因:“三环线高速公路的西向隧道塔森区出口发生车祸,无人伤亡,拖吊车已经上路。”
哈利一时冲动,抓起麦克风:“你知道是谁出车祸吗?”
“我们只知道是两辆车,装的都是夏季轮胎。”无线电传出的鼻音慢条斯理地说。
“十一月的雪总是会带来混乱。”后座那名队员说。
哈利沉吟不语,手指在仪表盘上轮敲着,思索其他办法。他们前方有一排车,后方也有一排车,就算给他全世界的警示灯和警笛,他们也无法穿越车阵。他可以跳下车,奔到隧道尽头,用无线电通知警车去那里载他,可是这段路将近两公里。
车内十分安静,只听得见引擎空转的嗡嗡声。前方的小货车前进了一米,驾驶警车的队员也跟着前进,一直到警车几乎撞到小货车的后保险杆才踩下刹车,生怕开车开得不够积极,惹得身旁这位警监大发雷霆。突如其来的刹车使得那两个金属比基尼女郎在接下来的静默中,快活地玎玲玎玲舞个不停。
哈利又想到了尤纳斯。可是为什么?他和马地亚通电话时,是什么让他想到尤纳斯的?是因为那个声音,那个背景的声音。
哈利凝神看着后视镜下的两个跳舞女郎,突然间他想通了。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到尤纳斯了。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他也知道现下一秒钟都不能浪费,或者说——他试着压抑这个念头——他们可以不用再赶时间了,一切都已太迟。
欧雷克奔过漆黑的地下室走道,没朝左看,也没朝右看,他知道砖墙上的盐分沉积物看起来像白色鬼魂。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要做的事情上,不去想其他东西,不让奇怪的念头跑进脑袋。哈利曾经这样说过,天底下只存在一种怪物,这种怪物是你想象出来的,只存在于你的脑袋里,要征服这种怪物是可能的,但你必须付出努力,必须面对它们,经常和它们战斗。你可以赢得小规模的战斗,然后回家,包扎伤口,准备再战一场。他曾经赢过,他单独去过地下室很多次,他必须去,因为他必须让溜冰鞋保持冰冷。
他抓起庭院椅,拖在身后,用拖拉的声响淹没寂静。他确认地下室的对外门上了锁,然后将椅子卡在门把下方,确定椅子不会移动。大功告成。突然间他全身僵硬。那是什么?他抬头朝门上小窗看去。他再也无法挡住思绪,思绪大量涌了进来。有人站在外面。他想逃跑,却逼迫自己站稳脚步,用思绪对抗其他思绪。我在里面,他如此告诉自己,我在这里就跟在上面一样安全。他吸了口气,感觉心脏怦怦乱跳,有如暴走的低音大鼓。他倾身向前,朝门上小窗看去,看见窗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