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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歌手尼尔·扬的最新专辑,尽管他觉得那张专辑可能十分无趣。
他一打开家门,就注意到屋里有些不同,也许是声音不同,也许是气味有异。他赶紧冲到厨房门口,赫然发现一整片墙壁不见了,也就是说,今早原本是石膏板和淡色花纹壁纸的地方,如今只看见锈红色砖墙、灰泥和布满钉孔的黄灰色壁骨。地上放着霉菌清除员的工具箱,料理台上留有一张字条,写说他明天会再来。
哈利走进客厅,将尼尔·扬的CD放进播放器,十五分钟后又闷闷不乐地取出,换上美国摇滚歌手瑞安·亚当斯的CD。想喝酒的念头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他闭上双眼,凝视血液的脉动和完全的黑暗。他又想起了那封信。初雪。图翁巴。
电话铃声打断了瑞安·亚当斯唱的《舞在第九街》(Shakedown on 9th Street)。
电话中一名女子自我介绍说她叫欧妲,是电视节目“波塞脱口秀”的工作人员,很高兴再次跟他通话。哈利不记得这女子是谁,但记得这个电视节目。波塞脱口秀曾邀请他上电视谈连环杀手,因为他是唯一去过FBI研习营的挪威警官,而且曾经逮到过一名真正的连环杀手。哈利竟然愚蠢到一口答应。他告诉自己说他上节目是去谈论要事,略为描述杀人者的状态,而不是为了要在这个全挪威最受欢迎的脱口秀露脸。如今回想起来,他已不这么确定当初去上节目的动机是什么,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节目现场播出前他喝了酒。他确信自己只喝了一杯,但电视上他看起来像是喝了五杯。一如往常,他口齿十分清晰,但双眼呆滞,分析迟缓,无法做出任何结论,使得主持人不得不介绍新一届全欧洲插花冠军出场。哈利不发一语,但他的肢体语言明白地表示他对现场众人讨论插花有什么想法。当主持人面带鬼祟的微笑,询问他说调查命案的警探跟插花不知道会有什么交集,哈利说他发现挪威丧礼上的花环水平之高,绝对登得上国际舞台。也许是哈利那种稍微迷糊又事不关己的态度,引来现场观众哄堂大笑。录像结束后,电视台人员满意地拍了拍哈利的肩膀,说他“达成使命”。他还跟一小群电视台人员去“艺术人之家”纵情地喝了点酒,隔天早上醒来全身细胞都在大叫大嚷,要求更多酒精。那天是星期五,于是他继续痛饮,醉了一整个周末。他坐在施罗德酒馆,吼叫说再来一杯啤酒,但酒馆灯光明明灭灭,表示即将打烊,酒客应该识趣地离开。女服务生莉塔走到哈利面前,告诉他说他该走了,最好是回家睡觉,否则以后店里不欢迎他来。星期一早上,哈利虽然准时八点出现在办公室,却对队上工作毫无贡献。晨间会议结束后,他就往水槽里吐,然后粘在办公椅上抽烟喝咖啡,接着又跑去吐,只不过这次是跑去厕所吐。这就是他上回屈服于酒瘾的经过,那次之后他没再碰过一滴酒。
现在他们又来找他上节目。
欧妲说这次讨论的主题是阿拉伯国家的恐怖主义,以及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分子变成杀戮机器。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哈利打断。
“不要。”
“可是我们好希望你可以来哦,你是那么……那么的……热情有劲!”她热切地大笑,其中有几分诚意哈利无法确定,但哈利认出了她的声音,那晚她也去了艺术人之家。她颇有姿色,但是带有一种年轻而无趣的味道,她的谈话也是年轻而无趣的。那晚她用饥渴的眼神看着哈利,仿佛哈利是一顿充满异国风味的大餐,而她想大快朵颐;难道他真的那么充满异国风味吗?
“请你们找别人。”哈利说,挂上电话,闭上双眼,聆听瑞安·亚当斯唱道:“哦,宝贝,为何我如此思念着你?”
小男孩抬头看着身旁站在厨房料理台前的男子。院子里覆盖着皑皑白雪,白雪折射阳光,照在男孩父亲的光秃头顶上。父亲的头骨颇为硕大,头皮紧贴头骨。妈咪说过爸爸有个大头是因为他脑袋好,小男孩问妈咪为什么她要说爸爸脑袋好,不说爸爸有个好脑袋?妈咪听了大笑,抚摸着他的额头说,因为物理学教授都是脑袋好的人。这时脑袋好的爸爸正在水龙头下清洗马铃薯,直接将马铃薯放进锅子。
“爸,你不削马铃薯皮吗?妈咪平常都……”
“尤纳斯,你妈不在这里,现在要照我的方法来做。”
父亲并未拉高嗓门,口气中却带有一股愠怒之意,令尤纳斯瑟缩不安。尤纳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让父亲如此生气,有时他甚至不知道父亲是否生气,直到他看见母亲脸上带着焦虑神情,嘴角下垂,而母亲的这个表情似乎只会让父亲更为烦躁易怒。他心中盼望母亲赶快回家。
“爸,我们不用盘子它们!”
父亲大力甩上橱柜门,尤纳斯咬住下唇。父亲弯下腰,将脸凑到他面前,脸上那副薄如纸的眼镜闪闪发光。
“要说我们不用‘那些’盘子,而不是我们不用盘子‘它们’,”父亲说,“尤纳斯,我已经告诉过你多少次了?”
“可是妈咪都说……”
“你妈不懂得怎样说话才是正确的,你明白吗?你妈成长的环境和家庭一点也不注重语言。”父亲口中发出的气息闻起来带有咸味,犹如海藻的气味。
前门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
“哈啰。”母亲在玄关高喊。
尤纳斯立刻就想朝母亲奔去,却被父亲按住肩膀,父亲指了指还没摆放餐具的餐桌。
“你们好棒哦!”
尤纳斯听得出母亲气喘吁吁的说话声中带着微笑。母亲正站在他背后的厨房门口,看着他以最快速度在餐桌上摆放杯子和餐具。
“而且你们堆的那个雪人好大哦!”
尤纳斯转过身,讶异地望向母亲,她正在解开外套扣子。母亲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有着深色肌肤、深色头发,就跟他一样,她的眼睛也经常都是那么温柔。母亲已不像她和父亲的新婚照片里那样苗条,但他注意到每次他和母亲出去散步,都会有男人看她。
“我们没堆雪人啊。”尤纳斯说。
“没有吗?”妈咪蹙起眉头,解开围在颈部的粉红色大围巾,那条围巾是尤纳斯送给妈咪的圣诞礼物。
尤纳斯站上餐椅,向外看去,见到屋前草坪上果然堆着一个雪人,而且如同母亲所说是个大雪人。雪人的眼睛和嘴巴是卵石,鼻子是红萝卜。雪人没戴圆边帽、鸭舌帽或围巾,只有一只手臂,手臂是一根细树枝,尤纳斯猜想应该是从树篱那边捡来的。但那个雪人有点怪,它面对的方向不太对。尤纳斯不知道为何不对,只觉得雪人应该面向马路,面向空旷的空间。
“为什么……?”尤纳斯才开口说话,就被父亲打断。
“我会去找那些人好好谈一谈。”
“为什么?”妈咪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尤纳斯听见妈咪拉下黑色高跟皮靴的拉链,“又没什么关系。”
“我不希望那种人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晃来晃去,我一回来就去找他们谈。”
“那个雪人为什么不往外看?”尤纳斯问。
母亲在玄关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亲爱的?”
“明天某个时候。”
“几点?”
“你干吗问?有约会吗?”父亲的口气中带有一种不在乎的调调,令尤纳斯打了个冷战。
“我是在想我可以先把晚餐煮好。”妈咪说,走进厨房,来到炉子前,查看锅子,调高两块电热板的温度。
“那你就把晚餐先煮好,”父亲说,转头望向料理台上那叠报纸,“反正我会回来。”
“好,”妈咪走到爸爸背后,搂住了他,“你真的今天晚上就要去卑尔根?”
“我是明天早上八点的课,”爸爸说,“飞机降落以后还要花一个小时才能到大学,如果我搭明天最早的班机会来不及。”
尤纳斯看见父亲的颈部肌肉放松下来,可见妈咪再一次找到了适当的语言。
“那个雪人为什么看着我们家?”尤纳斯问。
“去洗手吧。”妈咪说。
三人在静默中用餐。偶尔妈咪会打破静默,问几个小问题,不外乎是今天学校如何之类的,尤纳斯的回答都简短模糊。他知道如果自己回答得太详细,便会引来父亲借由学校的话题而问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像是他们在学校学了什么或没学什么,或是发出一连串如机关枪扫射般的质问,问说刚刚他提到的跟他一起玩的同学是哪里人?父母亲是做什么的?这些问题尤纳斯无论怎么回答,父亲都不会满意。
尤纳斯上床时,听见楼下传来父亲和母亲道别的声音,然后大门关上,外头的汽车发动引擎,引擎声渐去渐远。家里又剩下他们母子俩了。母亲打开了电视。尤纳斯思索着母亲问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他很少再带朋友来家里玩了?尤纳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希望让母亲伤心,但现在反倒是他自己伤心起来。他咬着脸颊内侧,感觉苦苦甜甜的疼痛感蔓延至耳际,眼睛盯着天花板垂落的金属风铃管。他起身下床,拖着脚走到窗前。
院子里的白雪折射光线,足以让他看清楚楼下那个雪人的轮廓。那雪人看起来甚是孤单,应该给它戴顶鸭舌帽,围上围巾,或许再让它拿一把扫帚才对。这时月光从云朵后方透了出来,尤纳斯看见雪人的一排黑色牙齿和眼睛,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凉气,后退两步。那对卵石眼在月光下闪烁光芒,却不是看着屋子,而是往上看,看着这里。尤纳斯拉上窗帘,爬回床上。
3 洋红
第一日
哈利坐在皇宫烧烤餐厅的吧台高脚椅上,阅读墙上的告示,告示中和善地提醒客人不要赊账、不要找工作人员麻烦、保持合宜举止否则请离场。这时刚入夜不久,酒吧里只有两名年轻女子坐在桌前猛按手机按键,另有两名年轻男子正在练习射飞镖,他们站定位置,瞄准射出,但成绩不佳。美国歌手多莉·帕顿透过喇叭正以南方鼻音唱出哀怨的歌声。哈利知道多莉·帕顿拥有一流的乡村及西部音乐品味,在此助力之下,她从冷宫里顺利解冻,重出歌坛。哈利又看了看表,跟自己打赌说萝凯在八点零七分一定会来到门口。他感到紧张不安,每次再和萝凯碰面,他心里都有这种感觉。他告诉自己说这只是条件反射,就如同苏联生理学家巴甫洛夫对狗建立条件反射之后,狗只要一听见吃饭铃声响起,即使没看见食物也会立刻开始流口水。他们今晚只打算“纯”吃饭,惬意地聊个天,聊聊现在过的生活,也就是说,聊聊她现在过的生活,也聊聊欧雷克。欧雷克是过去萝凯在莫斯科挪威大使馆工作时,和俄籍前夫生下的儿子。他生性内向谨慎,但哈利走入了他的心,逐渐和他建立起互动。从许多方面来看,欧雷克和哈利建立的互动比和他父亲来得更深入。最后当萝凯再也无法忍受哈利,决定分手时,哈利心想不知道谁的损失比较大。如今他知道了。时间来到八点零七分,萝凯站在门口,一如往常抬头挺胸,哈利的指尖感觉得到她背部的弧线,他的肌肤感觉得到她明亮肌肤下的高耸颧骨。他原本暗自希望萝凯看起来气色不会这么好、心情不会这么愉悦。
萝凯走到哈利面前,和他贴了贴脸颊。他强迫自己先离开她的脸颊。
“你在看什么?”萝凯问,解开外套纽扣。
“你知道的。”哈利说,一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发觉开口之前应该先清清喉咙。
萝凯咯咯娇笑,这笑声对哈利产生的效果有如第一口金宾威士忌,令他感到温暖放松。
“别这样。”她说。
哈利清楚知道她这句“别这样”代表什么意思,那就是不要对她表示爱意,不要让彼此尴尬,我们不会往那个方向发展。这句话她说得十分轻柔,几乎难以听见,感觉起来却像是掴了他一记热辣辣的耳光。
“你变瘦了。”她说。
“大家都这样说。”
“桌子……”
“服务生会过来叫我们。”
萝凯在哈利对面的高脚椅上坐下,点了一杯开胃酒。不消说,萝凯点的开胃酒一定是金巴利酒。过去哈利常用“洋红”来称呼萝凯,因为香甜金巴利酒的独特天然色泽就是洋红色,而萝凯喜欢穿亮红色的衣服。萝凯声称她穿亮红色是用来作为警告,就好像动物会用鲜艳的颜色来警告其他动物保持距离一样。
哈利又点了一杯可乐。
“你怎么会变这么瘦?”萝凯问。
“因为霉菌。”
“什么?”
“霉菌显然会把人吞噬掉,它会吞噬你的大脑、眼睛、肺脏、注意力,吸走色彩和记忆。霉菌越来越多,我越来越少,它变成了我,我变成了它。”
“你在唠唠叨叨说什么啊?”萝凯高声说,做个鬼脸,表示恶心,但哈利在她眼神中看见笑意。她喜欢听哈利说话,即使哈利说的只是些琐碎而令人费解的话。哈利将他家有霉菌滋生的事说给了萝凯听。
“你最近怎么样?”哈利问。
“我很好啊,欧雷克也很好,可是他很想念你。”
“他这样说吗?”
“你明明知道他会这样说,你应该多关心他一点。”
“我?”哈利看着萝凯,愕然地说,“分手又不是我决定的。”
“那又怎样?”萝凯说,从酒保手中接过金巴利酒,“你跟我不在一起又不代表你跟欧雷克的关系不再,这对你们两个人来说都很重要,你们都不容易对别人交心,所以更应该继续培养彼此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
哈利啜饮一口可乐。“欧雷克跟你那个医生处得怎样?”
“他的名字叫马地亚,”萝凯叹了口气,说,“他们正在试着相处,他们……是不一样的人。马地亚很努力尝试,可是欧雷克让他不太好过。”
哈利心头浮现一阵甜美酥麻的满足感。
“马地亚的工作时间也很长。”
“我以为你不喜欢你的男人工作。”哈利接口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萝凯竟然也不生气,只是哀伤地叹了口气。
“哈利,工作时间长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一工作起来就好像着了魔似的。你就等于你的工作,驱动你工作的不是爱、不是责任感、不是企图心,而是愤怒,渴望复仇的愤怒。这样是不对的,哈利,工作的驱动力不应该来自愤怒,你应该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对,很清楚,哈利心想,我还让病魔入侵了你家。
哈利清清喉咙:“那你那个医生的工作驱动力是……正面的喽?”
“马地亚还是会去急诊室值夜班,他是志愿的,同时也在解剖部当全职讲师。”
“他还捐血,而且是国际特赦组织的会员。”
萝凯叹说:“哈利,B型阴性血非常罕见,而且我知道你自己也支持国际特赦组织。”
她用顶端有匹马的橘色塑料搅拌棒搅弄着那杯金巴利酒,红色调酒在冰块周围旋绕。
“哈利?”她说。
她的口气让哈利紧张起来。
“圣诞假期的时候马地亚会搬去跟我住。”
“这么快?”哈利用舌头舔了舔上颚,寻求水分,“你们才认识没多久。”
“够久了,我们计划明年夏天结婚。”
麦努斯看着热水流过双手,流进水槽,消失不见。不对,没有东西会消失,只是去了别的地方,就好像过去这几个星期他收集信息的对象一样。这份工作是哈利交代他做的,哈利说事情可能别有蹊跷,要他周末之前交出一份报告,这也表示他不得不加班。他知道哈利会分派这类工作给他们,是为了让他们在淡季有事可做。由三名制服警察组成的失踪组拒绝继续调查这件旧案子,他们的新案子已经够多了。
麦努斯经过无人走廊,走回办公室,却发现办公室的门微微开着。他确定自己出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