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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为真实的事,”哈利喃喃地说,“还有显然为谎言的事,录成影片。”
“不过呢,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我什么都没办法保证。”
哈利在痛苦之屋找到贝雅特·隆恩,她在抢案组工作时,在这个房间里花费最多时间。痛苦之屋是个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头摆满各类器材,可以查看和剪辑闭路电视影片,放大影像,辨识粒状影像中的人物或模糊电话录音中的声音。如今贝雅特已晋升为鉴识中心主任,而且正在请产假。
机器发出吱吱声,喷出的热气令她苍白且几乎透明的脸颊泛起红晕。
“嗨。”哈利说着,让铁门在他身后关上。
娇小灵敏的贝雅特站起来跟他抱了抱,两人都觉得有点不自在。
“你变瘦了。”她说。
哈利耸耸肩:“一切……都还好吗?”
“克雷格该睡的时候睡,该吃的时候吃,几乎都不哭闹,”她微笑说,“现在对我来说他就是全世界。”
哈利觉得该说些关于哈福森的话,表示他没遗忘,但找不到适当的话语。贝雅特似乎明白,反过来问他好不好。
“很好、不错、糟透了,”他说,在椅子上坐下,“看你问的是什么时候。”
“今天呢?”她打开电视屏幕,按下按键,画面中的人开始退回到史多罗商场门内。
“我有偏执症状,”哈利说,“我觉得我追捕的这个人在操弄我,每件事都很混乱,我完全被他玩弄在手掌心,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知道,”贝雅特说,“我都叫他克雷格。”她停止倒带,“想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吗?”
哈利将椅子推近了些。众所周知,贝雅特天赋异禀,她脑部的梭状回特别发达且敏锐,梭状回是脑部储存和辨认人类五官的部位,也因此她等于是活的罪犯档案库。
“我看过所有涉案人士的照片,”她说,“包括丈夫、小孩、证人等等,我当然也知道我们的老朋友长什么样子。”
她一格一格移动影像。“那里。”她说,停了下来。
画面停格,上面显示的是由黑白颗粒组成的一群人,焦距模糊。
“哪里?”哈利说,觉得自己比以前跟贝雅特一起研究影像时还来得愚笨。
“那里,那就是照片中的人。”她从档案里拿出一张照片。
“跟踪你的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哈利?”
哈利惊愕地看着那张照片,缓缓点头,拿起电话,两秒钟后卡翠娜就接起电话。
“穿上外套,到楼下车库跟我碰面,”哈利说,“我们去兜风。”
哈利驾车走上乌朗宁堡路,再转入麦佑斯登路,避开玻克塔路的红绿灯。
“贝雅特确定是他吗?”卡翠娜说,“监视器的影像质量……”
“相信我,”哈利说,“如果贝雅特说是他,那就铁定是他。打电话去查号台,问出他家电话。”
“我存在手机里了。”卡翠娜说,拿起手机。
“存?”哈利瞥了她一眼,“你把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存在手机里?”
“对,编为群组,结案后就整个删掉。你应该试试看的,按删除键的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无比,真的……很有感觉。”
哈利在贺福区那栋黄色大宅对面停好了车。
大宅每一扇窗户都黑沉沉的。
“菲利普·贝克,”卡翠娜说,“真没想到。”
“记住我们只是去找他聊聊天,他打电话给费列森可能有非常合理的原因。”
“以至于他要用史多罗商场的公共电话?”
哈利看了卡翠娜一眼。她的颈部肌肤很薄,脉搏跳动显而易见。他移开视线,望向那栋大宅的客厅窗户。
“走吧。”他说,手刚握上车门门把,手机就响了起来,“哪位?”
手机那头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兴奋,但仍以简短扼要的句子汇报。哈利在对方的一长串报告声中只说了两声“嗯”,一声惊讶的“什么?”还有一句“什么时候?”
对方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打电话给重案指挥室,”哈利说,“请他们派附近两辆警车到贺福路,叫他们不要开警笛,还有叫他们停在住宅区的两端……什么?……因为里面有个小男孩,我们不要把菲利普搞得更紧张好吗?”
对方显然说好。
“是侯勒姆打来的。”哈利倚向卡翠娜,打开置物柜,翻寻了一会儿,找出一副手铐,“他的手下在卡米拉·罗西斯家车库里的车上发现好几枚指纹,拿去跟涉案人士比对。”
哈利从点火装置上拔下一串钥匙,弯下腰从座椅下方拿出一个金属箱,将钥匙插进金属箱的锁头,打开箱子,拿出一把黑色的短管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风挡玻璃上的一枚指纹比对吻合。”
卡翠娜的嘴唇做出无声的“哦”,朝黄色大宅侧过了头,面带询问的表情。
“对,”哈利回答说,“就是菲利普·贝克教授的指纹。”
他看见卡翠娜睁大眼睛,但声音跟往常一样冷静,“我有预感我很快就会按下删除键了。”
“也许吧。”哈利说,推开左轮手枪的旋转弹筒,查看里头是否装满子弹。
“不可能有两个男人都用这种手法绑架女人。”她把头侧过来又侧过去,仿佛在为拳击比赛做暖身运动。
“很合理的假设。”
“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哈利看着她,心想自己怎么没跟她一样兴奋?逮捕犯人的那种亢奋感跑哪里去了?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亢奋感很快就会被来得太迟的空虚感取代,最后他只能像消防队员那样翻看废墟?是的,但不尽然如此,而是另有原因,现在他感觉到了:因为他心中有个问号。指纹和史多罗商场的监视影像在法庭上一定可以作为如山铁证,可是这些证据来得太容易了,真凶不是这种人,他不会犯下这种平庸的错误。菲利普不是那个在雪人顶端摆上希薇亚头颅的人,不是那个将拉夫妥警探塞进冰箱的人,不是那个写信给哈利的人,信中写道:你应自问:“谁堆了雪人?”
“我们该怎么做?”卡翠娜问,“自己逮捕他?”
哈利从她口气中听不出这句话是不是问句。
“我们先在这里等待,”哈利,“等支援人手就位,再去按门铃。”
“如果他不在家呢?”
“他在家。”
“哦?你怎么……?”
“你看客厅的窗户,仔细看。”
她望向那扇窗户,只见大型观景窗内白光闪动。他看见她明白了,那是电视发出的光线。
他们在静默中等待。四周一片宁静。一只乌鸦发出一阵尖锐叫声后,一切又回复宁静。哈利的手机响起。
支持警力已经就位。
哈利简明扼要地对警察下达命令,他不想看见任何制服警察出现,除非他们接到命令或听见枪声或叫声。
“把手机切换到静音。”卡翠娜在哈利挂上电话之后说。
他微微一笑,照她的话做,偷偷瞄了她一眼,想起那扇冰箱门打开时她脸上的表情。现在她脸上并未出现恐惧或紧张,只有专注。他将手机放进夹克口袋,听见手机撞到手枪发出铿的一声。
他们下车,穿过马路,打开栅栏门。湿润的小石子贪婪地吸着他们的鞋底。哈利的眼睛紧盯那扇大窗,查看是否有影子出现,或有任何东西朝白色墙壁移动。
他们来到门口站定,卡翠娜看了哈利一眼,见他点了点头。她按下门铃,门内传出深沉、犹豫的叮咚声。
他们等待着,大门旁的椭圆形波浪纹窗玻璃上并未出现人影。
哈利向前移动,将耳朵贴在玻璃上,这是一种查探屋内状况极为简单而有效的方法。但他什么声音也没听见,连电视的声音都没有。他后退三步,抓住门前台阶上方突出的屋檐,再用双手抓住排水管,将自己拉了上去,直到高度可以让他透过窗户看见整间客厅:客厅地上坐着一个人,双腿交叠,背对着他,身穿灰色外套,一副大耳机罩在头上,仿佛一个黑色光环,耳机上的电线延伸到电视上。
“他听不见我们按门铃,因为他戴着耳机。”哈利说,落下地来,正好看见卡翠娜握住门把。门框周围的橡胶条发出吻合声。
“看来我们受到欢迎。”卡翠娜轻声说,走进门内。
哈利吃了一惊,心中暗骂,跟在她后头迈开大步走了进去。卡翠娜已走到客厅门前,打开了门,站在那里等待哈利走到她身旁。她后退一步,却撞上一个台座,台座上的花瓶惊险地左摇右摆,最后又回到直立的位置。
他们和那人距离至少六米,那人依然背对他们坐在地上。
电视屏幕上一个小宝宝握着一名微笑妇人的食指,正在试着走路。DVD播放器的蓝色光芒在电视机下方亮着。哈利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同时意识到惨剧即将重演。一切都一模一样:寂静、家庭影片播放天伦之乐、过去和现在的强烈对比,悲剧已然上演,如今只差结局。
卡翠娜伸手一指,但哈利已经看见。
一把枪放在那人背后,就在完成一半的拼图和GameBoy游戏机之间,看起来像玩具手枪。格洛克21手枪,哈利猜想。他全身进入警戒状态,感觉有点反胃,更多肾上腺素释放到血液中。
他们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留在门口,大喊菲利普的名字,冒着可能必须面对持枪恶徒的风险;其二是在菲利普发现他们之前,先夺去他的枪械。哈利将手放在卡翠娜肩膀上,将她推到背后,心中计算着菲利普转过身、拿起手枪、瞄准、击发,总共要花多久时间。他只要四大步就能走到手枪旁边,背后没有光线会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前方,电视屏幕的光线太强,不会映照出他的身影。
哈利深深吸口气,开始行动,尽量将脚轻轻踏上木质拼花地板。那人的背影并未移动。他的第二步才跨出一半,就听见背后传来碎裂声,他凭直觉知道是那个花瓶掉下来了。就在此时,他看见那人转过身来,也看见菲利普脸上痛苦的神情。哈利僵在原地,两人互相对望。菲利普背后的电视屏幕陷入漆黑,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眼白布满红色河川般的血丝,双颊肿胀,像是刚刚哭过。
“那把枪!”
发出大吼的是卡翠娜。哈利本能地抬起双眼,在黑色电视屏幕上看见她的身影。只见她站在客厅门口,双腿张开,双臂向前伸直,双手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变成无形的浓稠物质,只有他的感官实时运作。
一个像哈利这样训练有素的警察遇上这种状况,应该本能地趴到地上,拔出枪来,但另有一样晚于他的直觉却更有力的东西在运作。起初他认为自己是因为另一个似曾相识的经验才会有如此的反应,但后来他有了不同看法。那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是一个男子被警方的子弹击中,死在地上,因为男子知道自己已走到路的尽头,再也没有能量去和更多鬼魂缠斗。
哈利向右跨出一步,挡住卡翠娜的射击线。
他听见背后传来上过油般滑顺的咔嗒声,那是扣扳机的手指松开后,左轮手枪的击锤回到原位的声音。
菲利普的手按在手枪附近的地面上,手指和指间的肌肉泛白,这表示他的身体重量压在手上。他的另一只手——左手——拿着遥控器。倘若菲利普要以现在这个坐姿用右手去拿枪,肯定会失去平衡。
“不要动。”哈利大声说。
菲利普唯一的动作是眨眼两下,像是想抹去哈利和卡翠娜的身影。哈利冷静而迅速地向前移动,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枪,只觉得异常地轻。事后回想,那把枪轻到让他觉得弹匣内不可能有子弹。
哈利将那把枪塞进夹克口袋,就放在他自己的左轮手枪旁,然后蹲下。他在电视屏幕上看见卡翠娜举枪对准他们,紧张地不断变换身体重心。哈利朝菲利普伸手过去,他像只胆小的动物般向后退缩,哈利除下他头上的耳机。
“尤纳斯呢?”哈利问。
菲利普怔怔地看着哈利,仿佛搞不清楚眼前状况,也听不懂哈利说的语言。
“尤纳斯呢?”哈利又说一遍,然后大喊,“尤纳斯!尤纳斯,你在家吗?”
“嘘,”菲利普说,“他在睡觉。”他的声音恍恍惚惚,像是吃了镇静剂。
菲利普指了指耳机:“不要吵醒他。”
哈利吞了口口水:“他在哪里?”
“哪里?”菲利普侧过了头,看着哈利,仿佛这时才认出他来,“当然在床上,小孩都要睡在自己的床上啊。”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是在唱一句歌词。
哈利将手伸进另一边夹克口袋,取出手铐。“把手伸出来。”他说。
菲利普又眨了眨眼。
“这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哈利说。
这是一句常用的话,警校的训练会让人把这句话深深印在脑子里,这句话主要是设计用来让被捕者放松下来。然而当哈利听见自己说这句话时,他立刻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挡住卡翠娜的射击线,而原因并不是鬼魂。
菲利普像是哀求般举起双手,钢制手铐铐上他细长多毛的手腕。
“待在这里,”哈利说,“她会负责照顾你。”
哈利直起身来,走到门口卡翠娜站立的位置。她已把枪放下,对他微笑,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芒,眼眸深处似乎有火在焖烧。
“你没事吧?”哈利低声问道,“卡翠娜?”
“当然没事。”她笑说。
哈利迟疑片刻,然后继续向前走,爬上楼梯。他记得尤纳斯的房间在哪个位置,却先打开其他房门,想拖延可怕时刻的到来。菲利普的卧房虽然没开灯,但还是看得出双人床的轮廓,床上另一边的单人被已被移走,仿佛他已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接着哈利来到尤纳斯的房门口。他先清除脑中所有的思绪和影像,然后才打开门。黑暗中传来一种杂乱又不和谐的细致叮叮声,虽然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知道开门所产生的气流扰动了一小排细金属管;欧雷克的卧室天花板也挂着同样的金属风铃。哈利走进房内,模糊中看见有个人或有个东西盖在被子下。他聆听是否有呼吸声,却只听见风铃持续的震动声,迟迟不肯散去。他将手放在被子上,突然间全身因为恐惧而麻木。虽然这个房间里没有东西呈现出实质上的危险,但他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他的前任上司莫勒替他指出过这一点:他恐惧的是自己的人性。
他小心翼翼掀开被子,露出下方的躯体。那是尤纳斯。黑暗之中,尤纳斯看起来真的在睡觉,只不过他双眼微睁,瞪着天花板。哈利注意到尤纳斯的前臂贴着一片护创胶布。哈利俯身到他半张的嘴巴前,触摸他的额头,竟吓了一大跳,因为哈利的手触摸到温暖的肌肤,耳际感到一丝热气吹过,接着便听见一个昏沉的声音说:“妈咪?”
哈利对自己的反应毫无准备,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欧雷克,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自己小时候从床上醒来,以为母亲尚在人世,便冲进他们奥索普乡老家的父母卧房,却只看见双人床上孤零零地只剩一边的被子。
哈利不能自已,眼里突然涌出泪水,直到尤纳斯的影像在眼前变得模糊。泪水滚落脸颊,留下温热的痕迹,顺着纹路流到嘴角。他尝到了咸涩的滋味。
第四部
20 太阳眼镜
第十七日
早上七点,哈利打开拘留所二十三号囚室。菲利普·贝克衣着整齐坐在铺位上,一脸空洞望着哈利。哈利将他从值班室拿来的椅子放在囚室中央。这间囚室占地五平方米,专供过夜人犯或警署的关押罪犯使用。哈利跨坐在椅子上,拿出一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拍出一根,朝他递去。
“在这里抽烟是违法的吧?”菲利普说。
“如果是我坐在这里等待被判无期徒刑,”哈利说,“我想我会冒这个险。”
菲利普只是盯着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