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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本来就在一条逃亡的路上,异常艰辛,本该心无旁鹜,拼尽全力向前冲。因为这么一个话题,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
肖文琪反应过来,一种深重恐惧渗入心间,就想蒙混过去:“没说什么,以后再说吧。”
阮安南已经将车打到路边停下。
定定的望着她:“你说我不是阮子行的儿子?!”
肖文琪怯懦得指腹发颤,伸手来拉他:“安南,你听妈说……”当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总不好跟自己的儿子说是自己年少无知被人骗,一个未婚女人带着孩子诸多不便,不得已找了阮子行这个下家……其实阮子行比她大了十几岁,如果不是有苦难言,不一定嫁给他。
阮安南不肯听,他什么都听不进。发动引擎,就要挑头回去……如果他不是阮子行的儿子,是不是他和她就不是一点儿可能都没有?!
肖文琪拉扯他的手臂:“安南,你要干什么?”洞察他的意图,彻底有些慌了:“我们不是要去国外么,还回去做什么。阮江州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我们再回去,一定没什么好下场……”
阮安南的脑袋嗡嗡的响个不停,排山倒海那般。他本来不是鲁莽的人,而人生值得追求的东西实在太多,甚少感情用事。
但是,这个消息突如其来,急如闪电,瞬间将他劈中了。这些年来,他一直被一道无形枷锁禁锢,那样紧,以为濒临绝境。再剔除仍旧是疼的,可有癫狂的快感。
声音略微发暗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肖文琪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极力安抚:“安南,等我们离开这里妈再慢慢跟你解释……”
还解释什么?阮安南被这突如其来的癫狂主宰,脑中有短暂的空白,眼前的景物亦说不出的错乱,忽然一束刺眼的强光打过来,车厢内同时爆发出惊悚叫声,肖文琪干瘦的手指生出一股蛮力抠疼他:“安南,小心!”
阮安南瞳孔紧缩,用力转动方向盘,腕骨异样酸痛,指掌骤然松脱。
魂飞魄散,眼见车子撞了上去……
时光如流水悄然指缝间,只是无论如何没想到生命的尽头会来得这样快,一抬眼就看到了。
映着迷眩的霓虹,女人凄厉的睁大眼,脸色惨白得吓人,仿从阎罗殿里爬出的锁命幽魂。
做了这么多年的灰姑娘,心中诸多不甘……不甘那样的碌碌而为。不过是想攀上一根高枝,那样多想要得到的东西都能如愿所偿。她哪里比那些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女人差?!
温峤觉得自己本来就是公主,高高在上是宿命,卑微只是暂时。所以就那样不安现状,再怎么安逸得体,仍觉得远远不够,她可以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不是么?
就像穿着粗布烂衣的仙度瑞拉,发光前灰头土脸,却总有大放光彩的一天。只是她也需要一双水晶鞋,以为阮安南会拿来给她。可实事证明,她和那些露水颜没有任何分别。
这个男人是她的战利品,却又一手毁了她……拜他所赐,她不仅遭人唾弃,还丢了工作,走到哪里都被人戳脊梁骨。骂声不绝于耳,到后也只是莞尔一笑。
现在她就要拉着这个男人一起下地狱!
方想明白,她和方倍儿到底是不同。
阮安南在这一秒看清楚,本来发光体靠近晃得他睁不开,这一刹破碎了,整个世界混沌一片。
那一天她穿浅色套装,年轻的女子皮肤光滑,扬起嘴角来微笑,再配上天生的美貌,任哪个男人看来都是闪闪发光。
冲他眨一眨眼,风情别样:“一起喝点儿什么吧。”
过了喝咖啡的时间,两人约在酒吧。连酒保都是熟悉的,她喝多了,钩上他的脖子亲吻,细碎的贝齿轻轻咬着他的喉管,只觉得刺激,无论如何没想到这是一个危险的动作,有朝一日会要了他的命。
秋天,北方昼夜温差相大很大。风吹过,花枝摇曳。
阮苏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有了瑟瑟的冷意,头脑中机械的想着,原来已经是秋天了。
夜风呼啸,泛黄的叶子眉飞色舞的往下坠。
一片阴影罩过来,肩膀上多出一件衣服,带着熟悉的体温与气息。
林钟会与她肩并肩坐着:“夜里凉,进去吧。”匆匆瞥一眼,看到她一张脸惨白,路灯下触目惊心。不由担心:“苏荷,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阮苏荷心里发凉,仿佛掷地有声的金属。而她又觉得浑身发烫,似在发烧。晕头转向的,努力集中精力仍旧没办法清空脑袋好好的想事情。
怔愣的看着他:“江州来了吗?”
“在楼上,阮叔叔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阮苏荷点点头,枕到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些年那样多的纷纷扰扰,就要结束了。
她无声靠在那里,心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阮子行比想象中的精神好,不似阮苏荷电话里说的,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看到阮江州进来,没用任何人掺扶,自己撑着床面爬起来靠到床头。
“如果不是苏荷告诉你我不行了,你是不是永远不会过来?”
阮江州恍若未闻,笔直的站在那里,目光似渗了冰,一贯的冰冷锐利。
阮子行感慨的望着,不是没有柔软过,他的性格几乎在一夜间发生变化,最开始的沉默寡言,慢慢到后来的冷漠疏淡,他这个做爸爸的都已经忘了他开怀大笑时的模样。小的时候还是很爱笑的,比一般的男孩子清俊,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按理说,这该是他最为疼爱的小儿子。可是,这些年过去,真的不曾给予他任何。彼此间令人窒息的僵持,一维系就是二十几年。也曾试着打破过,最终却总像败下阵来。无济于事,或许该后悔自己的不坚持……
阮子行老眼一阵晕花,有一刹那什么都看不清楚。心中百味陈杂:“你真的没办法原谅我吗?”
阮江州眼底平静无波:“你觉得我妈会原谅你吗?”
他的声音轻淡缓慢,阮子行的心口却怦地一动,眼睛里纵横交错着无比复杂的情绪:“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心中的恨依旧没办法平息,可见这些年来你有多恨我。”肖文琪和阮安南的悲剧他听说了,只半夜的时间就轰动了整个城,肖文琪当场身亡,阮安南亦是生死未卜。这样的结果魔咒一样侵蚀了他,隐隐觉得是报应,所有怨灵通通找上来了,多年来的艰难跋涉终究只是逃不过。他抚上胸口,呼吸微微加重:“这些年我关爱的人,在我倒下的时候逃之夭夭,是我的报应。最后没能逃出生天,也是他们的报应。这世上谁欠了谁的,最后总要还回来,老天比我们想象的要公平。你妈妈当年却是我最爱的女人,可她背叛了我……”
阮子行整个胸腔犹如利箭穿透,却仍旧钩起唇角,那样的讽刺,是对自己满满的嘲弄。
“苏荷也不是我的亲生骨肉……那些年我一直因此恨你妈妈,她心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阮江州雕像一样的站立,更为深切的痛触传来,刺骨锥心,而他僵麻的站立着,只觉得冷。真像从一场噩梦中挣扎着醒过来,满身的冷汗,大脑却一片茫然。
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所有人都是局中人,唯他不是。
他只是一个被刀光剑影企及的可怜人。迷迷糊糊陷进别人的爱恨情仇中,而这些年他就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孤军奋战,苦苦挣扎,最最惊恐的时候几近绝望,直至挣扎着见了底,看透所有……才猛然发现自己不过一个牺牲品,别人快意恩仇,在自己罪恶的轮回上辗转着来去。而他没有亏欠任何人,却因此陷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怎么挣也挣不脱。
连阮子行也觉出亏欠,伸出手来想要拉起他的手,可是没有勇气。他本来就是这样懦弱的人,从来都是。没有勇气面对,就想用沉默了结一切,便没想过这是多么惨烈的方式,让自己的孩子深陷痛楚中无法自拔,看不到光明也没有尽头,小兽一般呜咽疗伤,直到恨意九重,到了再没办法逾越的地步。
早该在他心智未成熟的时候,就该像这样伸出手来拉他一把的。那时的阮江州那么小,一觉醒来,四处冷得像地狱一样,他该有多怕。
阮子行本来还有一点儿神采,起初看到像是零星之火,因为单薄,反倒显得奋外明亮。此刻一点点黯淡之后才觉出是假象,倾尽的所有生息正慢慢的消失殆尽。
晚了,一切都已经迟了,万劫不复了才想起来拉他,还妄想挽回什么?
早该知道爱与恨的消靡不是交给时间就能办到。爱或许可以,冷滞了就不复当初。但溃烂化脓的伤口不行,拖延的时间久了,即便不要人命,也会烙下疤痕。看一眼,萦然心头,不是说忘就忘。
阮江州浑身软弱,喉咙里哽着一根硬刺,话都说不出。默然又悲哀的望着他,表情陌生,宛如看着一个陌生人。这张脸浸泡在汩汩鲜血中,每看一眼都是绝望。
阮子行的那只手执意的伸展在半空中,手背褶皱上密布细细的针扎,那皮肤只和树皮一样干涩。生命力退去得这样迅速,就像生命之中无力阻挡的浩劫,该来的时候挡不住,齿轮舔舐身体碾压过去,生命也便彻底结束了。
阮江州眼中的坚毅在听到阮子行那句“这些年你该有多痛苦,我竟然没去在意,其实爸最对不起你……”时悄然崩塌,星光如闪的一双眼瞳,喉结动了动,终于抑制不住心底里滚烫的情绪翻涌而出。
阮子行的手也终于不堪负重垂落下去。这一生终于想努力抓住点儿什么的时候,发现自己迟了,而且迟得这样离谱。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而这一辈子于他而言这样漫长,唯独那些恨,依稀还是昨天的事。
赫然明白,他自己尚且如此,如何奢求他能说忘就忘?!
阮子行嘴角慢慢下沉,最后一点目光凝聚,努力的想要看清他。
这本该是他最为疼爱的小儿子……
阮江州努力抑制某种情绪,身体两侧的拳头渐渐收紧,僵麻得不能自抑,眼睁睁的失之交臂,连温度都不曾感知。
他已经忘了他指掌的温度,是干燥温暖?还是凉薄如水?即便是他最最痛苦的时候,一个慈父的手也从不伸向他。所以,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个拳头紧握的动作。
变天了,冷风呜咽,再不见晕黄的月。
病房的门板打开,小护士冲进来雀跃的说:“阮老先生,阮安南已经抢救过来了……”话落,没有人回应,室内静寂得可怕。只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隐约的光线里挺立的肩头微微颤动。
良久,声音沙哑:“他听不到了。”
因为要料理后事,阮家一下忙了起来。只是到了这个时候,门庭冷清,风头大不如前。亲朋好友上门,说句劝慰的话就匆匆离开了。仿佛这个时候谁跟阮家走得太近,都会变成罪人。昔日那些有交情的,也都纷纷作鸟兽散。
心中一种麻木的痛触,历经得多了,千锤百炼。人来人往,也像虚幻的墙上投影。
阮家就在这种奇异的平静中料理好了一切。在别人看来,那样的麻木不仁更像是哀莫大于心死。
阮江州照常去医院上班,看着一些病人被催眠之后痴痴傻傻的跟他说着心里话。原来这世上的执念这么多,而痛苦的人亦是摩肩接踵。当他下了班,再穿行每一条街道看到某个面无表情的人时,便会想,他的心此刻是否被某种困扰牵绊,痛苦异常?
安静的点上一根烟,大口大口的吸着,不知不觉烫到了指腹,猛地丢掉。再迷恋的事物,即便上了瘾,最后还是在指间化为灰烬。终于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她说得没错,他总不能囚禁她一辈子。
这样悲哀的现实几乎一刹那就中伤了他,天知道他有多舍不得。
无论杀了她,还是放了她,他最不能承受的,只是自己两手空空。
其实每一次看着她,他都有一种两世今生的错觉。那一辈子不得善终,事实证明那样的结果自己没办法承受。所以这一世抓紧了,就怎么都不想放开。像生了一股蛮力,捏碎骨头揉断筋的牢牢掌控,怕稍一松弛又是一场惘然。
但她不是鸟,囚禁在笼子里精心喂养,就可以陪伴他一辈子。她恨他呢,即便扯平了,却没人敢说就是真的两不相欠,感情的事从来都是一笔糊涂帐,说不清道不明。到了现在他更担心她会用一种更决绝的方式来了结这一切,如果真是那样,只怕终其一生都要在悔恨中回不过神。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阮江州再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以后。
搭着西装外套的那只手臂将门板撑得大开,午后的日光,细碎明亮,大片大片的挤了进来。而他站在那里,身负锋芒,俨然镶在金黄画框里。那样棱角分明的眉目也因为这日光即便面无表情,仍旧显得斯文儒雅,阳光下极是赏心悦目。一个瞬间猛然让秦漫想到梦里,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他们不是仇人,更不会时时刻刻冷眼相向。就是这样的柔情一点,若有似无并不可见,可是感觉得到,熨烫心口暖暖的,让人一下想到永远。
秦漫抱膝看着,心底里生出喟叹,最后心酸的转过头。
另一端阮江州幽深眼眸望了她几秒钟,门板没有关合便走了进来,先前被他阻隔的日光一下子肆无忌惮。
秦漫伸手挡到眼前,猫一样眯起眼,眼角微微上翘。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阮江州的心头一软,已经将她的手握到掌心里。
“换件衣服,晚上出去吃。”
秦漫生出防备,看不清他的意图,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年轻男人的一张脸,笑一笑眼光灿烂。挑高了眉头:“难道你不闷?”
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真实,令人心神恍惚,秦漫认真看了一会儿,想要抬手抹去,才反应只是触不到的倾城一笑。这笑越灿烂,就越发觉得他是可怜人。
阮家幻灭了……阮子行和肖文琪同一天死亡,阮安南虽然抢救过来,却因为那些经济案子被法院立案调查。看似每个人都有了报应,转首他仍旧一无所有,原本唾手可得的天下,他不知谋划了多少日子,也并未得已笑看风云。整个阮家就像无数马蹄践踏而过,谁敢说那千军万马不是踩踏在他的心口上?仇恨永远是把双仞剑,伤人,伤已,谁都别想大获全胜。这个时候看似人已去,恨已平,是否真的就忘记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抽出手,站起身。单就冲着门口引人垂涎的耀眼光芒也要走出去。
秦漫看了他一眼:“好啊,晚饭时间还早,我去换衣服。”
路上霓虹绚烂,秦漫盯着自己的鞋尖一步步踏在光影里。细高跟的鞋子,走起路来总像小心翼翼的踮着脚。不论到什么时候,吃饱了就会感觉安逸。思维懒散,即便兵临城下,也懒得再去思考。由其之前两人喝了一瓶八二年的红酒,这会儿整个人感觉微熏。再这样背着手踮着脚,竟然想要傻傻的微笑。
再次觉得跟梦里的某个场景如出一辙。那一晚的月光同样明亮,两个人并肩而行,就算她偶尔落到后面,他也会回过头来等着她。
只是现实总有让梦想幻灭的本事,一想起根本没有什么从前,什么都是假的,都心灰意冷的中断一切遐想。她就像那个做了春梦的人,醒来后再怎么心跳加速,那个被梦到的人也是无动于衷。如果因为梦里的温软看他的眼神过份热切,或许还会换来别人的一计白眼,心里骂你有病。
秦漫用掌心覆了一下双眼,将眼中的悲哀轻轻掩去。缓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