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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夫人拜别,上轿去了。
次日海爷起来,便叫:“海安、海洪过来!”二人应道:“老爷何事吩咐?”海爷道:“海安、海洪,我与你三人,是老伙计了。如今原扮作山东卖花椒的客人,往南京走了。”二人听见,暗暗埋怨道:“这不是真真活受罪了。”只得收拾行李,主仆三人改扮,头戴白毡帽,身穿海青布衣,青牛皮鞋子,紫花布袜子,背了袋子,出京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江南池州府青阳县,有一人世代科甲人家,姓周字国治,少年入泮,走过十五遍文场,总不能中试,只博个副榜贡生。妻秦氏,不幸早逝,双生二子,长子名文桂,已经入学,娶媳妇金氏早丧,又继娶袁氏。只因媒人之语误配婚姻。那袁氏父亲叫作袁有相,有名光棍。大儿袁阿狗,次儿袁阿牛。父子三人,俱是无赖凶徒,欺负周家父子俱是书生文学,较讨盘礼盒仪聘礼,件件费嘴费舌。国治恐媳妇过门不贤吵架,故此送文桂招赘入门,望他夫妇和睦。不想这袁氏原是恶妇,嫌丈夫懦弱贫苦,终日吵闹不堪。周文桂无奈,禀过父亲,游学进京。幸得次儿周文玉娶媳张氏,美貌贤德,夫妻双双孝养公公。生下一个孙男,名唤观德,年纪长成一十三岁。孙女莲香十岁。此时虽然家道贫穷,幸而子孝媳贤,得以相安过日。
那一年,天年荒歉,文玉失馆,闲坐家中,未免口食不给。
国治只得使文玉至袁家探问文桂信息。下午文玉回家,国治问道:“你去袁家探问,嫂嫂怎说?”文玉道:“爹爹不要说起。孩儿到袁家探问,嫂嫂便开口大骂,并道哥哥并无书信寄回。孩儿不信,查问左右邻里,多说哥哥游学在京,学习刑名之业。前年蒙登莱道请在衙门,今春寄有银信回来,想必是袁家父子吞去。孩儿闻得此言,又与嫂嫂理论。可恨那袁家父子出言詈骂,竟将银两埋匿,只把空信掷还。孩儿无奈,只将空信带回,与爹爹看过。”
国治接过书信一观,内说:“不肖游学至京,与登莱道唐公倾盖相知,带往衙署掌管刑名。因思二弟在家,馆金无多,就与东翁说了聘他主使。今寄回银五十两,半为父亲薪水之用,半为二弟盘费。乞即遣他起程。”国治看完,骂道:“贱人!如此可恶,把银两一起侵吞,毫无一些与我。只是这机会错过,如何过得日子?儿听:我想你好友赵廷章,仗义疏财,济人急难,你去与他商量,或肯周济,亦未可知。”文玉道:“父亲主见极是!”即刻别了父亲,到廷章家中。
廷章接入,分宾主坐下。茶罢,廷章就开口道:“周兄,到此有何见谕?”文玉道:“小弟与仁兄忝在知心,不揣贫穷,一向不识进退之言,与兄相商。只因家兄在登莱道作幕,念小弟在家贫苦,难供甘旨,特寄白银五十两,半为家父薪水之供,半为小弟路途之费,命弟到署中办事。不想恶嫂父子将银两一起侵吞。老父气塞,无奈着弟向仁兄相商,意欲求借些小盘费。
但不知仁兄可肯玉成否?”廷章道:“此乃小事,何必挂怀。弟便依仁兄所寄之数,一半与老伯安家,一半与兄盘费。但有一说,令尊老伯年逾桑榆,令昆玉远离膝下,倘有些微所得,亦当即刻回家奉养,不可贪图厚利,久羁异地。”文玉道:“仁兄金玉之语,弟当铭刻。”交付银两,两人辞别。
文玉回家,对父亲说了。国治甚喜,叫儿子预备行李;择日起身。到了这日,文玉对张氏道:“贤妻,我只因家计艰难,不得已出外谋生。你公公膝下无人,专望你小心服伺,愚夫感德不忘。”张氏道:“丈夫放心,妾身颇知妇道,岂敢怠慢公公。但官人路上风霜,切宜保重。”文玉道:“不须吩咐。”
当下辞别了父亲,背了行李,出门而去。
不想国治年老,因两个儿子俱离身边,未免悲伤,染成一病,张氏甚是忧愁。一日,备下小菜汤粥等物,同观德、莲香来到公公床前,道:“公公请用这薄粥。”国治勉强吞了半碗。
张氏道:“公公呵!伯伯与丈夫远离家乡,但愿公公身体健康。
不日二人自然回家,父子团圆。”国治道:“媳妇,但愿如此便好了。”那观德、莲香也叫道:“祖父大人,今日身子可好否?”国治道:“孙儿、孙女呵!难得你二人小小年纪,也知孝道。公公年纪八十,不为无寿,但愿你读书上进,荣宗耀祖,我在九泉,也得瞑目。”观德道:“祖父大人,不是孙儿夸口,若肯苦心攻书,管取龙章宠赐,报答祖老亲恩。但愿祖父身体康健,寿增百岁。”国治哈哈大笑道:“好个有志孙儿!”
再说那周文玉,只为家贫失馆,蒙兄寄银相招,往登莱道作幕,可恨恶嫂将银侵吞,以至束手无策。多亏好友赵廷章赠送盘钱,得以起身。但是父老家贫,妻贤子幼,未免挂怀,这也无可奈何。你看红日西沉,难以行走,前面一排招商饭店,不免投宿一夜。
文玉走进店前,只见一堆人簇拥着一个少年书生,在那里争论。听得店主人说道:“你身无行李包袱,什么人敢留你过宿?速速往别处去罢。”文玉见了上前,呼道:“兄长,你出门为何不带行李?难怪店家不留。但小弟看你身虽狼狈,相貌不凡。请问尊居何处,出外何干?”那后生见问,两泪交流,沾了一衣襟,道:“小弟家住扬州,父亲现任司马,母亲诰命夫人。小生姓杨,名龙贵,曾经入泮黉门。只因今秋乡试,届期收拾行李上路。主仆二人前至深山,忽遇假虎四人,将我主仆二人唬倒,行李抢去,衣服剥了。小仆与他争夺,被他杀死。我舍命奔走,一路求乞至此。又闻大盗打劫皇杠,地方保甲严禁,不许容留生面之人,故此哀求店主暂歇一夜。”文玉道:“如此说来,却是一位贵公子。但此去扬州,却也不远。也罢,待我与店家说明,相留同宿一宵,明日再作计议便了。”说罢,便与店家说明,请龙贵同进店中。
用过晚膳,收拾同宿。龙贵问:“仁兄贵处尊名?乞为示知。”文玉便把乡贯姓名说明,又道:“兄今身五分文,如何走得长路?弟薄有盘费,愿分一半与兄。”龙贵道:“原来仁兄也是圣门弟子,又如此义气,小弟此去倘得侥幸,少不得就要上京,必要到登莱道衙门拜谢。”二人说罢,一同安宿。
次日天明,文玉起来,取出白银十两,衣衫一套,相赠龙贵。龙贵再三称谢。早饭毕,二人携手出店。行到三叉路口,文玉道:“小弟不送,就此分别,后会有期!”龙贵道:“小弟与仁兄萍水相逢,邂逅相遇,何幸不才叩蒙厚德!小弟今日分别尊台,希图上进。倘异日少能寸进,自应结草衔环以投大德。”说罢相别而去。文玉独自一人,晓行夜宿,迢迢只望登莱而走,未知何日得停。
再说那袁家父子,自从文玉讨银之后,心中恨恨不忘,每同二子相议,意欲谋害周家父子性命。忽见阿牛进前说:“爹爹若要谋害周家,儿有一计。”不知阿牛是何计策,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袁阿牛嘱盗诬扳 周文玉凭鸦问卜
买盗扳良剧可怜,聊将乌鸟卜金钱。
个中冤狱凭谁雪?血染鹑衣哭老天!
话说袁氏父子相议谋害周文玉,阿牛道:“阿爹,阿哥,我有一句话与你商量。我想妹夫周文桂,前年穷得不像模样,不想游学进京,寻个登莱道衙门做相公,寄回许多银两。我合家度日受用,好不快活。闻得今年又叫伊弟文玉前去,前日起身。我想妹夫此后银子并无半毫寄到与我。如今伊弟若去,必定说以后银子不要寄到我家。我想伊弟去尚未远,不如路上把他害了,使他去不得登莱衙门。我自己到妹夫衙门,学习学习,也做个相公,趁些银子回来,岂不是好?”阿狗喜道:“是个妙计,待我赶到中途,把周二杀了。”阿牛道:“这个使不得,倘被人晓得,捉去官里,就要偿命,岂不是害人反害自己么?”
阿狗道:“据你何计?”阿牛道:“有一机会在此:前年教师叫做大头林三,做了强盗,在山东打劫了皇杠,被太平府拿获收监,要跟追银两余党等人。待我入监中,叫他扳扯周文玉同伙打劫,官府定拿他收监追比。我到登莱道衙门,说周二有病在家,叫我先来顶替,岂不是好?”阿狗喜道:“妙计!妙计!真有相公之才。”
父子三人商量巳定,并与女儿说知。袁氏甚是欢喜,取出银两付与阿牛、阿狗前去行事。二人接了银子,即刻起身。数日间就到太平府,将这银两送与禁子,进监见了林三。假作师徒情意,便大哭起来,叫声:“师父吓!你本是一位好汉,怎么得如此受苦!”林三抬头一看,认是袁家兄弟,忙问道:“你二人因甚到此?”二人齐道:“承师父教我拳头,此恩难报。闻知师父监禁,特来问候。若有什么机会,可以出监,再作区处。”林三道:“难得你兄弟倒有仁义,特来看我。不知有何机会,快快说知。”阿狗道:“我有一个冤家,叫作周二,名文玉。他要去山东,必然由此经过。他家中十分富厚,我兄弟别无孝敬师父,只有白银十两,送与师父监中使用。待复讯之时,师父可咬定周文玉是个盗首,所有赃物俱在伊家中。官府一定拿他,夹打成招,问成死罪,师父就有生机了。”林三听说,心中大喜。接银说道:“承你兄弟好意,待复讯之日,一定扳他率众抢夺,坐地分赃,所有皇杠金银,俱存在他家里便了。”二人辞出。
且说太平府丞梁爷,因山东大盗强劫了皇杠,布政司行下火牌,催促追究。已经缉访多时,拿得大盗林三,加了严刑,不肯招供赃物伙党人等。即日传绑升堂,吩咐监中调出大盗林三复讯。
快役将林三提出,跪在阶下。梁爷道:“林三,你既做了江湖大盗,劫了皇杠,存在那里?伙党何人?速速招来!”林三道:“老爷呵冤枉!叫小人招什么吓?”梁爷怒道:“啐你狗才!前日真赃已露,还要抵赖!不夹不招。左右,取夹棍来,把林三夹起!”三收五敲,林三受刑不过,叫道:“爷爷呵!打劫皇杠果是有的,但不是小的为首。”梁爷道:“那个为首。”
林三道:“是池州青阳县人周文玉纠合我们,同行打劫,所有银两俱存在伊家。被获之时,文玉叫小的不要招他,自然替小的上下干办无事。如今受刑不过,只得实招。”
梁爷当堂出票,差张凤,赵祥吩咐道:“你二人追缉,沿途不可走漏。限你三日,过限不到,重打四十大板,决不轻贷。”二人领票出去。又把林三收监。太府退堂,不提。
且讲府差二人接了官察说道:“昨日耳语,闻周文玉要往山东,谅他必然往北逃走,我们往北追赶。一路上饭店、埠头、庵堂、寺观,逐一查访,见有池州声口的,便把他拿住,定有重赏。”
那日,文玉自与杨龙贵拜别之后。一路行来,早到太平府城。天色已晚,寻店安歇。次早起来洗脸,忽听得头上乌鸦叫不停声。文玉道:“好奇怪,乌鸦乃不祥之鸟,怎的在我头上乱叫?莫不是我父亲家中有什么不测呵?爹娘吓,孩儿只为家贫,不得已远离膝下,有日客囊充足,早计回家,奉养朝夕。咳,乌鸦吓!你既有灵性,前来报我,若果家中有事,你可再叫一声,向南飞去;若还前途有事,你便叫一声,向北飞去。”
却也奇怪,乌鸦如晓得说话一般,竟叫一声,向北飞去。周文玉暗想:“时乖运蹇,难道前途有什么灾难?”心中甚是不安。
交过房饭钱房宿,正要出门,只见三四个人进入店中,公差打扮,把文玉上下一看,便问道:“客官有些面善,敢问贵处那里,贵姓大名?”文玉心中暗想:“他问我何故?自古道: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便答道:“小生姓周名文玉。”差人动手就拿。文玉叫道:“你拿我何事?”张凤道:“大胆狗才!你做江洋大盗,劫了皇杠,我奉本府太爷之命,特来拿你!”取出官票与周文玉看了。周文玉看了大惊道:“我是读书之人,要往山东,由此经过,那里是盗贼!天下同名同姓尽多,不要错拿了。”赵祥道:“放你娘的屁!你既是周文玉,我不管你,你自去府堂分辩!”说罢,上了铁链,拖拖扯扯,来到府堂衙门。
传票进衙,二府即刻升堂,叫将强盗带进。快役扯进文玉。
跪在阶下。二府喝道:“你这狗才,为何不守本分,纠合党羽,打劫皇杠?快快招来,免受刑法。赃物寄顿何处?羽党何人?
若有半句支吾,左右取夹棍伺候。”文玉道:“爷爷呵!小人世代书香,家在池州府青阳县,平生无公私告犯;况打劫皇杠,又无凭据,何可诬陷良民?”梁爷道:“我问你,今要往何处?”
文玉道:“小的要往山东登莱衙门,相会兄长。”梁爷道:“你兄在道署何干?”文玉道:“在署中作幕。”梁爷道:“你这狗才,明明是行劫大盗,却哄本府。本府早已晓得,你要往山东纠合羽党,前来打探。幸亏早知消息,不然连本府的前程,也送在你手里。左右,与我着实夹了!”
左右将文玉套上夹棍,三收五敲,文玉可似杀猪一般叫起来。梁爷道:“现在你的同伙、大头林三在此为证,还要强辩?左右,带林三上来!”禁子立刻到狱吊出林三上堂。未知审问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梁司李酷讯成招 赵廷章周全友谊
捶楚加入涕泪潜,心如铁石法如山。
何尝借取秦明镜,一鉴无私脱狴犴。
且说那梁二府审问周文玉,酷棍不招,令禁子立调林三上堂。二府道:“你可认得此人么?”林三道:“爷爷呵,他就是周文玉,纠合小人打劫皇杠,小的怎么认不得他?”又向文玉道:“大哥,你好负心也!你纠了众贼,招我入伙,打劫皇杠。你将金银尽行存去,害我在监中百般受苦。你道往山东纠合党羽,前来劫监,又无音信。我受刑不过,只得供你。你可从实招成,休得怨我哩!”文玉抬头一看道:“呀呵!我何曾认得你?何时与你同伙?几时打劫皇杠,与你分赃?我与你从未识面,何得诬陷平民?你何狠心呵!”林三道:“周文玉,你好巧言花语,若不与我同伙,我怎知你姓名、住址?你若说我诬扳你,和你两个脚夹起来,看你耐得过耐不过?”二府便喝道:“周文玉,你这狗头,林三当面对证,还敢抵赖么?左右,取紧敲来!”皂役喝一声,将索收紧连敲。周文玉痛苦难禁,登时晕死,左右把水喷醒。二府道:“文玉,招了罢。”文玉自思:“严刑难受,不如暂且屈招,或有申冤之日,亦未可知。”
便叫道:“坐地分赃是有的,纠合行劫实不知情。”梁爷道:“既是坐地分赃,怎么不晓得同伙行劫?如今赃物放在你家么?”文玉道:“爷呵,银两当下分散,小人家中分文俱无。”
梁爷道:“好个利口,倒推干净。左右,着他画供,上具收监。待本府申详上司,着池州府抄家搜赃便了。”
文玉画了口供,同林三收监。二府退堂,即办文书申详布政司。布政司行牌火速至青阳县,着该县即日起赃,毋得延缓。
青阳县拆了文书,带齐书役、保甲来到周家搜赃,不表。
且讲文玉妻室张氏,自丈夫去了半月,不料公公得病。请医问卜,全无功效,已经三日水米不沾,势甚危急。张氏棺衾无措,十分忧闷,倚床流泪。忽见公公开眼说道:“贤媳妇呵!方欲睡熟,见许多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