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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官看罢,不觉吃了一惊。过了半晌,自思:“胡生沉潜蕴藉,岂有此事?况且严公与胡生素无仇隙,而生何故行此悖逆之事?其中必有缘故。然一檄已下,不得不详。”遂将湘东所犯事迹,上详学道。
这学道姓朱,名柴,字佩兰。原是探花出身,由礼部郎中得授此职,为人耿介不阿。令见该学申详,大为诧异,细想:“天下刺客尽多,但未曾见有秀才持刀杀人者。况详称该生现与严公为宾主,而该生无故欲行刺于行辕之中,此事难凭一面之词。今已将该生发府监禁,必饬该府讯详。况严氏权势正炎,地方官不无仰承其意。胡生怎免冤屈之祸?我为学道,但此学中艰难之日,可不一拯手耶?”遂吩咐书吏立备移文一道,前往严公行辕投递,移提胡生到辕问讯。书吏领了言语,即时写好呈上。那朱柴连忙押了签,由驿飞驰前往,自不必说。
又说那胡湘东当日下了监禁,也不言语,任由他拘押,再不则声。那知府受了世蕃嘱托,立时提出湘东审讯,要他承认行刺。湘东笑道:“秀才行刺,此是新闻。公祖大人照样法办就是了!”知府道:“你这话又奇了!那严公以你为一介饱学秀才,故此不惜千金聘你。你却不知报德,而反以为仇,身怀利刃,私入卧内,非行刺而何?到底你同严公有甚仇恨之处,只管对着本府直供,或可原宥,亦未可定。如若不直说来,今日本府又奉严公面谕,岂可草率了事不成?若再三推诿,三木之刑将及你矣。”
湘东笑道:“若论世蕃以千金之聘,则为过厚。况以书契之席,何须千金?老公祖亦可想见矣。至于无故受人厚聘,正愧无功享其禄。宾主相欢,并无一言不合,出入俱随,其宾主之情可谓深矣,又何得谓之仇隙耶?实而以行刺之罪诬人,惟公祖大人察之。欲直说来,则有玷斯文体面,若不承认,则无以解脱。所谓‘哑子食黄连,自家有苦自家知’者也。”知府听了,疑其言语有因,乃缓其刑,仍复收监再讯。
过了几时,那学道移文已至世蕃行辕。世蕃展开一看,只见写道:湖广学道朱为移提事:案据辰州府学申详,称该学生员胡湘东蒙聘请为幕,以主书笺西席,关书、贽仪皆经该学手送。该学应聘驰赴行辕,蒙格外之施,按临各郡,出入俱随。突于本年月日,奉檄内闻,该生于某月日夜怀利刃,私入行辕幕帐,意将行刺。想该生读书明理,受恩必报,其人何意行刺行辕,被喊众当场拿获,发府监候审讯。
檄饬详革该生,奉此,合即遵照。据详前来,查该生身隶既微,蒙恩隆聘,侍于按院,以为望外之幸。兹敢突怀悖逆行刺大僚,殊堪诧异。理合移提来省,本道亲讯,以正刑章,而戒合学之将来。希照移提事,乞将该生移解来省,以便按拟,实为公便。须至移者。右移钦差巡部按部院严。
嘉靖年月日移世蕃看了,忖思:“学道忽然移文前来移提,若不发往,即属不实,倘若发去,只恐前事一旦败露,丑态不堪,反为不美。”踌躇不决,乃吩咐家人前去请知府来。家人领命,去不多时,把知府请至行辕。
参见毕,世蕃道:“前者发来该犯,至今已久,还不见动静,是什么缘故?”知府道:“据讯该生不认不讳,事涉嫌疑,放此复行监禁,再行复讯。”世蕃道:“该生刁狡,彼既犯法,便欲含血喷人,扯人入水。贵府即不能定狱,也罢,本部院却有个善法,你当依法行之。”随即袖中取出一个小柬,递交知府道:“归请看阅,依法而行,幸勿有误。日后定然厚报。”知府唯唯而退。
回到府中,将小柬拆开,只见上面写道:纵虎容易捉虎难,幸勿轻轻使归山。
须当聊效东窗事,何必区区方寸间?
知府看了寻思道:“这几句话,分明要我效那秦桧害岳飞之事,想此生必有冤抑。我今若遽杀之,何以对天地、鬼神与孔子?宁可弃官不做,岂可以害人性命!”便有释放该生之意。
伺至深夜,令人于狱中提出该生,来到内堂,细讯原委。
湘东只是不言。知府道:“今君生死在即,只争一言。若不早说,自悔无及。我以你读书人,未必有此悖逆之事,不忍加害。
足下不言,死立至矣!”湘东道:“事实有因,言难启口,乞赐纸笔一用。”知府即令家人,去其刑具,给其文房四宝。湘东原有不欲下笔之意,知府道:“生死关头,在此一刻了!”胡生不得已,把笔写了几句道:
丈夫贫岂受人欺,儒士何劳厚聘钱?
堪恨将人为媵妾,余桃焉肯啖他先。
秀才不作龙阳宠,国士哪堪入帐缘!
酒醉被污谁忍得,端州石砚把床穿。
使君若问何原故,只看其中字与言。
写毕呈上知府。知府笑将起来道:“彼亦太无廉耻,岂可把秀才作龙阳者乎?”湘东不觉红涨满脸。
知府忽然大怒道:“国贼辱及斯文,这还了得!”遂将世蕃之柬与胡生观。看毕,泣告道:“愿公祖大人早刻行事罢,免得有累公祖。”知府道:“非也,若是本府肯从所使,亦不肯将柬与你看了。为今之计,定当释你。你可星夜奔往京师,去那海瑞大人处,告他一状,以申其冤可也。”湘东道:“虽蒙公祖大人恩释,但生员此去,岂不累及公祖大人么?”知府道:“我亦不欲久在此为官。况我又无家眷在此,不过数名家人相随。
今夜就与足下弃官而逃如何?”湘东道:“公祖十载寒窗,才博得黄堂四秩,前程远大,正未可量,何必区区为此一人而弃官耶?”知府道:“不必多言,且随我去。”叱令家人将湘东刑具尽行释放。急急收拾行李细软物件,将印信挂于梁上。(原夹注:封金挂印,千古美谈。今知府有关公之遗风耶!独惜其不传姓名耳!抑作书者不欲传耶?不然,好德而不好名,此为真德,亦可不必专传其名氏也!)
当下收拾毕,知府带了家人同湘东,从衙门内后门奔逃而去。比及天明,衙役起来过堂时候,还不见里面有动静之处。
进内一看,方知知府合家逃走去了。衙役书吏立即飞报上司。
正是:有道则治世,此官亦足嘉。
毕竟后来知府、湘东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王太监私党欺君
却说那些衙役,次日见署内无人出入,又见印箱悬于梁上,方知知府弃官而逃,连着湘东亦不见了。即忙报知本道。这兵备道即来查验仓库,却不曾亏空,便收了印信,申详巡按及指挥。世蕃一见大怒,即诬控知府主使湘东行刺,今又私释重犯,弃官同逃。立了文案,一面委员暂署府篆,一面通饬合属访拿,按下不表。
且说那学道听了这个消息,十分狐疑,只得罢了。再说那知府同湘东带家人等行未及三日,见通街遍贴榜文,严拿甚紧。
遂不敢日行,惟有夜走而已。可怜他们受尽多少风霜之苦,方才捱到京师。
知府寻觅寓处,同湘东寓下。打听得现为户部尚书海瑞大人清如白水,当时遂写了状子,着湘东前去拦舆喊冤。适当海大人退朝,出了午门,将至衙前,忽见一人大叫冤枉。湘东道:“青天大人伸冤!”正喊着,海大人止住轿,便问那人道:“你是哪里人!姓甚名谁?纵有冤枉,该赴地方官处呈控,怎么到此拦舆叫冤?”湘东道:“生员姓胡名湘东,乃湖广辰州府人氏,原是府学生员。冤被巡按严世蕃所陷,如今如此千难万难,才得到大人跟前伸冤,伏乞恩准。”
海大人听是严世蕃,心中对头,就有几分喜悦,遂问道:“你既有冤情前来告状,可有状呈否?”湘东遂向袖中取出呈子送上。海大人接了状词,便吩咐道:“且将胡湘东押候。待本院作主就是了。”湘东叩谢了。
海瑞回转衙门,把状词拿出放案上观看,只见上写着道:告状人湖广辰州府学生员胡湘东,禀为目无法纪,辱及斯文事:窃生以一介寒儒,于某年得游泮水,于本年因在府学宣讲圣谕,冤遇现任巡按严世蕃,窥生年少,意欲移甲作乙,监作龙阳。预伏奸心,故托本学某,致生关书贽仪,称延聘生入幕,以主书启之席。孰知其用心深苦,初见并无一语相戏,生在彼两月有余,岂料于某年某月日,以酒将生灌醉,竟污于体。及生酒醒忿怒,以石砚掷之。
奸则登时唤令家奴将生绑缚,发交府监候,诬害生员突至卧室内行刺。幸托知府某体仰上苍之心,以事涉嫌疑,权且监候,再行复讯。孰料世蕃又怀恶念,欲置生于死地。
私授知府小柬,央令将生效岳王东窗之事,则奸之心如秦桧可知。知府不忍害生,承彼大义,放生奔逃。生以释己累人,亦所不忍,复不肯行。而知府某仗义弃官,与生同进至此。伏乞大人申此奇冤,究此不法,则天下幸甚!沾恩上赴大人爵前作主。
海瑞看完了状子,勃然大怒,骂道:“那有此事!世蕃贼奴欺人太甚!辱及斯文,又复坑害,这还了得!”即批道:“阅悉状词,殊堪发指。候具奏差提世蕃来京质讯,如果属实,立即按拟,你乃静候可也。其该府充官同逃,因事逼于从权,原无过犯,尚属可嘉,着即前往吏部衙门具呈,听候奏办可也。”
将批语悬于衙前。海瑞便连夜修起本章,将世蕃所犯事款,以及该府仗义释放胡湘东,同逃进京控告各情,逐一具列在上。
次早入朝,俯伏金阶说道:“臣海瑞有本章启奏陛下。”帝说道:“卿有何奏?”海瑞便将胡湘东如何被污,怎的受陷,知府某如何弃官同逃,逐一奏知。遂将本章呈上龙案。天子看了本章,笑道:“哪有这等奇事?如今知府某在于何处?”海瑞道:“现在内城寓处,同胡湘东居住。”天子道:“可即宣来见朕。”
海瑞领旨出朝,着人随湘东至寓所,宣召知府某上殿。及至,天子问道:“你是某知府么?”知府奏道:“臣就是某府某某。”天子说道:“胡湘东一事,你尽知否?”知府便将胡湘东为何受聘被污,世蕃怎么陷害,他便如何释放湘东,备细奏了一遍。天子闻奏说道:“你尚有仁心,朕敕吏部注名入册,仍以府道用。”那知府谢恩而出。天子问海瑞道:“卿意如何办法?”海瑞奏道:“王子犯法,同于庶民。今严世蕃身为大员,而作禽兽之行,且又诬捏故陷,情罪重大。伏乞陛下立提进京,交臣严审按拟,则国家除此奸臣而天下幸甚矣。”天子道:“依卿所奏就是。”即下一道旨意云:据户部尚书海瑞所奏,严世蕃在任,污辱秀士胡湘东,复行诬陷,致该知府某不忍陷害,仗义释放湘东,同逃来京控告,殊堪骇异。着廷尉官立即差缇骑,前往该省锁拿劣员严世蕃来京,交户部尚书,会同三法司审拟具奏。钦此。
这旨一下,廷尉官即差了缇骑,前往锁拿严世蕃去了。
再说那严世蕃之父,听得此事,大惊失色,急请张居正、赵文华到府问计。文华道:“偏偏又发在户部去审。若是别人,还可以说个情分。这海瑞向来同我们不对的,如何是好?”居正道:“此事除非去求王惇,方可有济。他同令郎相好,必然肯出力在皇上跟前保奏的。”严嵩道:“足下所说甚好,就烦足下一行。”居正应诺,即便告辞,一路来到东厂。
时王惇权威日甚,兼理西厂事务。六部之权,多归掌握。其门如市,所有六部人员每日清晨俱来参谒,竟拥挤不堪。居正在门房候了半日,方才略觉清静。又值王惇用点心,又候了一个时辰,始得传进。
居正随着小太监,来至内堂。只见王惇危坐几上,手执柳木牙签,在那里剔牙。居正跪下,口称:“王公公!”那王惇只似未曾听见一般样子。居正不敢复语,跪在地下。约有一个时辰,王惇方才问道:“下面跪的何人?”左右小太监答道:“礼部尚书张居正,早已在此。”王惇道:“早参已过,来此何干?”
居正道:“卑职奉太师的钧命,来请公公过太师府上一叙。”王惇道:“既是奉太师之命,可即起来说话。”居正谢了,起立于侧。王惇问道:“太师安否?”居正答道:“太师借庇安康,太师亦着卑职来请公公安好。”王惇笑道:“这几日还吃的斤把烧酒,太师请咱去做什么?”居正道:“太师有要话请公公光降面陈。”王惇道:“你也不知么?”居正道:“卑职略知一二,未悉其详。”王惇道:“你且略略说与我知道。”
居正道:“只因太师令郎出任湖广巡按,现辰州秀才胡湘东与某知府前来控告严少爷污辱斯文等事,皇上大怒,发交户部海瑞会同三法司审讯。现已差人前往锁拿少爷。太师此际不知所主,因念公公同少爷曾有八拜之交,故特命卑职前来,敬请过府商议。”王惇道:“这从哪里起的?”居正道:“就是那胡湘东来京告状,闹出的。”王惇道:“难道他竟告了御状么?”
居正道:“亦不曾告了御状,只在那户部里告的。”王惇道:“此事定是海瑞在皇上跟前说的!”居正道:“正是。他还请旨,发在他那里审问。才是冤家难解呢!”王惇道:“且自由他!咱也不到相府去了,待在明日上朝,说个分上就是。”居正谢道:“略得公公吹嘘之力,则少爷可以不死矣。”王惇道:“你且放心,一面回话太师;说我既与他令郎相好,彼事就是咱事一般!”居正听言后,辞谢而出。回到相府,复言不表。
且说王惇思想了一夜,若说不办,又碍法宪,若说要办,则世蕃不能幸免。次早入朝,侍于帝侧。文武山呼,奏事已毕,帝退入内宫,王惇亦随侍于侧。帝问道:“你在此做什么?”王惇便俯伏在地奏道:“奴才有个下情,上渎天听,伏乞皇上俯容奴言。”天子道:“有什么事,只管起来细奏。”王惇谢恩起来,奏道:“严家父子有功于国,今为狂生所陷,致被户部尚书加以诬奏罪,天威震怒,立差缇骑拿问。但胡湘东不过一狂生也,贪他人之贿赂,未免含血喷人,欲扯世蕃俱入浑水。惟陛下察之。”帝道:“胡湘东之言固难凭信,现在某府释犯逃官,经朕面讯此事,却明明不爽,岂能为彼掩过耶?”王惇道:“某知府安得又不听从阖省有司上宪所使,有意诬害忠良?然陛下不可不察。”
帝道:“世蕃所犯,诚属有之。但朕念其父子功勋,未忍究,每欲一为之庇护,又无法可解,如之奈何?”王惇道:“陛下诚开一面之网,则奴才自有解祸之法。”帝问道:“你有何法可解?”王惇奏道:“陛下主天下生死之大权。欲恕一臣子,只在一言耳!今胡湘东既已前来告状,亦经陛下准了海瑞的奏章,若遽不问,则廷臣必有窃议。且胡湘东心中不服,必致哓哓渎听。为今之计,陛下广施仁泽,仰体上天好生之德,将世蕃罚俸三年,革职留任,亦足以蔽其辜。况《春秋》有云:‘罪不加尊’。今世蕃身为封疆大吏,亦足为尊贵矣。陛下诚能仿《春秋》之义,恩赦世蕃,谁不云天子有德,善准人情?”天子听了大喜,道:“你乃一内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