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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张志伯领着一行从人来到,薛公只得出郭迎接。张志伯吩咐进城歇马,知县便在前引导。迎到公廨,张志伯坐定,薛公入见,请了安,侍立于侧。张志伯问道:“贵县仓库,可充足否?”知县打拱回道:“仓库充足,并无亏空。”志伯又问道:“县中案牍可有冤抑久滞不伸者否?”知县道:“卑职自莅任以来,案无大小,悉皆随控随问,并无久悬不结之案。”
志伯所问言语,不过是故意恐唬的,好待知县打点。谁知这薛公毫不奉承,对答如流。志伯心中有些不悦,便作色道:“既是贵县案牍无滞,钱粮充足,本爵钦奉圣旨,是专为稽查纠察来的。贵县虽则可以自信,然本爵亦须过目,方可复旨。就烦贵县立备清单,好待本爵查闻。”知县不敢有违,打拱道:“谨遵台命,待卑职回署,立着书吏开列呈上就是。”志伯道:“不须回去商酌,就在这里开注。”便令人取过纸笔,放在面前,勒令书写,不容迟缓。
薛公无奈,只得当堂写明。先把仓库钱粮开列,后把各房案件开注呈上。志伯观看,只见写着是:历城县知县薛礼勤,谨将县属管下仓米谷石开列。计开:天字第一廒,贮米一千五百六十九石零三升六合七勺。
地字第二廒,贮米一千二百三十二石二升七合八勺。玄字第三廒,贮米一千七百二十五石六斗一合一勺。黄字第四廒,贮米一千零七十三石零二合。宇字第五廒,贮米九百二十五石一升七合三勺。宙字第六廒,贮米一千零十二石零三合。洪字第七廒,贮米八百石零七升二合三勺。荒字第八廒,贮米九百一十二石三升三合七勺。
常丰仓谷石列后:东字廒,贮谷二千八百二十五石三升八合三勺。南字廒,贮谷一千石无零。西字廒,贮谷一千零五石二升九合一勺。北字廒,贮谷九百一十五石七升一合。上下中末四廒,每廒贮陈谷三百一十三石无零。库存钱粮:地丁银,除报销外,实存银三万八千七百五十三两六钱三分七厘。
各房案件开列:刑房命案未结共一十三件,已结共一十八件。兵房盗案未获共二十八件,已获共一十三件。礼房拐奸两案未结案共五件,已结案共一十一件。又户房婚案未结共一十六件,已结共一十六件。户房田土案已结共一十七件,未结案共二十一件。粮屯两房未结案共一十七件,已结案共八件。吏工两房并无未结案件。
志伯看毕,把清单收了,对薛公道:“贵县今夜且在公廨歇宿一宵,待本爵明日一起跟同查验可也。”薛公应诺,晚上令人取了酒饭上席,志伯一概不食,仍旧发还出来。那些家人们要这样要那样。稍有不到,百般辱骂。薛公明知他们有意寻衅。只是诈作不闻,任由他们絮絮叨叨,只是不理。
到了二更时候,忽有一自称张志伯的心腹家人进来,与知县攀谈。自言姓汤名星槎,因与知县言及钱粮仓库之事。知县道:“本县原亦有亏空,乃是前任相沿下来的。在下接篆之时,业已禀明列位上宪,方才出结的,现在收准移定之后,并无一毫亏空。”汤星槎笑道:“太爷固是不曾亏空一毫,其如上手中清,何以混接?只恐国公不准。向来钦差出巡,皆有定例,所过州县,均有备补依价银两,以免苛求毛疵。今太爷何不仍循旧例,可免明日多事,不知尊意如何?倘若有意,某情愿先为绍介。”
知县笑道:“管家有所不知,想在下一介贫儒,十载寒窗,青毡坐破,铁砚磨穿。一朝侥幸,两榜成名,筮仕远方,两袖清风,一琴一鹤之外,别无长物。家有老妻幼子,尚且不能接来共享此五斗折腰之粟,其中苦况,木待絮言,而管家谅能洞悉也。哪有银子来作夫价?倘若国公不肯作情,明日吹毛求疵,亦惟付之命数而已。”汤星槎见他坚执不从,遂长叹而出。回见志伯,备将言语说知。志伯笑道:“你且退,我自有以处之。”
次日黎明,志伯吩咐从人,摆了队伍,一对对的来到县衙,知县随后亦至。志伯升堂坐下,先点过了书吏差役名册,随唤户仓粮三房书吏上堂,吩咐导引到仓廒,点视仓贮米谷。书吏领着米役看廒报数,斗役当面量报,果然与清单所开相符。一连查阅八廒,并无差错。又来查视谷石,亦皆照数,并无少欠。
志伯道:“米谷照依开列现在数目,固无少欠,但不知从前还有亏空的否?”知县忙打躬道:“历有亏空,共计一万八干石有奇。只是上手之事,卑职接任之际,业已禀上宪报明在案的。”志伯颔之。复到库房查点银数,亦合现在清单。志伯道:“一县的库,只有这些须之数?当时前任,亦有亏空否?”知县道:“自正德三年王县令手上起,至前令止,共亏空三万八千余两,亦有通报卷宗可据。卑职接准移交的时节,只有这些数目,并未侵蚀半丝。”志伯不答,复行升座,令各书吏将所有未结案卷抱上堂来查阅。须臾,各书吏抱着案卷上堂,逐件报了案由。
志伯点过了数目,总奈不多一件,无可如何,心中转怒,指着知县道:“你说自到任以来无亏空,怎么仓库两项均有亏空?且多过贮的?不是你侵吞,更赖那里去?却如此贪墨,要你何用?蠹国肥家,法难宽纵,若不正法,何以肃官方而警将来也?”吩咐:“左右与我绑了!”左右缇骑答应一声,不由分说,抢上前来,把薛公的乌纱除下,五花大绑起来。志伯请出尚方宝剑,令中军官斩讫报来。左右已将知县簇下。此际虽有同城文武在侧,只得自顾自己,谁敢上前说个“保”字?只听得薛公大骂奸贼,挟私假公,枉杀民社,引颈受戮。百姓观者无不下泪而暗恨志伯,几欲生啖其肉。
此时志伯既杀了薛知县,即令县丞陆亨泰暂署县事。又令人榜知县之罪于通衢,以为打草惊蛇之计。次日志伯起马望着江南进发。前途地方官闻知此信,各各心怀畏惧,惟恐贿赂不足,竭尽民脂以填贪壑。正是:奸权擅作祸,百姓尽遭殃。
毕竟后来张志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抗权辱打旗牌
却说张志伯擅作威福,枉杀了薛知县,暂且按下不表。再说那海瑞领了文凭,带着海安、海雄一路上水陆继进,不一日来到省垣。先到藩司处禀见,验看过了,然后到任,望着淳安县内来。那学里的生员、同寅,都来迎接。海瑞一一相见过了,上任视事。在学里也没甚的事情,只好邀了那些生员到来训遵经义。所以生员们都喜爱他,说他认真司铎。
一日,海瑞偶然想起:我今已得一职在此为官,却把妻子抛弃在岳母处,心中有所不忍。乃修书一札,取了五十两银子,交与海雄回粤,迎接家眷。海雄领了银札,拜辞海瑞,搭了海船,望粤东南而来。
又说那张氏夫人,自从丈夫入京之后,就在娘家过活。谁知身中已怀六甲,到了十个月足,生下一女。张太夫人好不欢喜,诸事亲为料理。满月之后,取名金姑。此际张氏一面抚育女儿,专盼丈夫的捷报。到了次年五月以后,还不见一些声息。
及阅南宫试录,方知海瑞名落孙山。未几有书寄回,称说留京宿科。张氏又只得安心守待。至本年的七月内接得京中家信,始知丈夫不曾得中正榜,不知为何叨蒙朝廷特赐进士,改授淳安儒学,又有百两银子付来安家。此时张氏母女喜得眉开眼笑。
张氏夫人说道:“女婿是终不在人下者,今日果然。但他如今到任上去了,谅不日会来接你。”
过了数月,忽然海瑞差了海雄持书而回,称说奉命来接家属,并有书信与太夫人请安。张氏大喜,即拆书札来看。其略云:别卿数载,裘葛四更。幸借福荫,博得一官。现在分发浙江淳安县儒学,虽属冷曹,亦感朝廷格外之典。兹已抵任,身子幸获粗安。古人云:富贵不忘贫贱友,身荣敢弃糟糠妻?特遣海雄来家迎接,幸即随同到任,俾得一酬杵臼之劳,亦少慰夫妻之意。书到之日,即便束装。
岳母大人处,另有禀帖请安,毋庸多及。此字。
张氏贤夫人妆次。
刚峰手书太夫人亦将书信看了。海雄道:“小的来时,老爷有五十两银子交付小的,以作太夫人路费,此项却不用过虑了。但不知太夫人何日起身?待小的好去雇备船只。”张夫人道:“择吉起程就是。”海雄应诺,便先行雇备了船只,专待吉日解缆不提。
再说海瑞自到学任以来,用心训迪,又禀知上司,除了学中几处陋规。上宪嘉其廉能,大加叹赏说:“海提学才干卓异,可司民牧。”为他具题,请改授州县以资委用。本下,帝批准了,发回本省。该抚即便拆开来看。只见朱批是:奉旨:该抚所题淳安儒学海瑞,才干卓异,堪为民牧,乞改授州县,以资委用。所奏如果属实,着即出具考语具题,遇有州县缺出,即行委署。如堪治理,另题实授,钦此。
该抚看了朱批,即时发下藩司,着将海瑞改注候委县册内,听候委用。
未几,淳安县知县以贪墨被百姓上控免职,该抚就以海瑞委署淳安县知县事。海瑞此际身膺民社,益励精忱。凡有兴利除害之事,无有不为。不避怨嫌,只顾为民为国,一清如水,那些百姓爱之有如父母。上任不一月,盗贼顿息,民歌乐业,竟然有路不拾遗之风。海瑞不惮劳苦,每夜带领二仆改装访察,不知拿了多少匪人,审判如神。书差畏其明察,不敢欺隐。百姓号之为海爹,如婴儿之呼父也,其依之如此。未几,海雄接家眷至任所,夫妻相会,又见了四岁的女儿,海瑞之欢喜,自不必说。
过了两月,人传朝廷差张国公稽查各省钱粮案牍,纠察官吏廉墨,头旗大书“奉天纠察”四字。现在朝廷赐他尚方宝剑,十分威肃,一路盘查将来。闻得山东历城县知县薛礼勤,一言不合,为他所杀。所过地方供应快马,十分烦剧。倘有怠慢,立时有事。海瑞听了叹道:“天子为何差这样的人来此,适足以扰民矣!且自由他,我这里是没有许多供应的。”
过了几日,邻县就有文书移知,并有私说,说是国公之意,如此如此,否则必遭参革。海瑞笑道:“岂有此理!我一毫也不备办,看他奈何。”遂命人于前途哨探。
果然不三日,张府的家人头船来到,只见淳安县城中,十分冷落,并没有半个人儿在外招呼。怎怪那张府的家人气恼,盛怒而来,走到县里,仍是这般冷悄悄的,那家人就是汤星槎。
当下汤星槎怒气不却,来到二堂,坐在一把椅子上,大声道:“怎么国公的差事都不备办?知县到底往哪里去了?”海安、海雄忍耐不住,便齐声问道:“驾上是哪里来的?请道其详。”
星槎冷笑道:“你们在此做什么的?”海安道:“是跟随海太爷办事的。”星槎笑道:“却原来你们既是充当县里的长,就该晓得官场中礼套的。我们国公是奉旨来稽查纠察的钦差,邻县谅有文移知。你等怎么这般冷落,莫非欺藐我们么?”海安道:“我们这里乃是一个极贫极苦的县份,现在衙中米薪都不敷用,哪里还有余项来供应差务?只请驾上方便些须就是。”汤星槎听了大怒,忿然而去。临行恨恨的说道:“你们且看仔细,少顷便是了。”遂悻悻而去。
再说海瑞在内厅,听得外面喧嚷,心中大怒,遂悄悄的走在屏风后窃听。正听得海安与星槎问答,不觉的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亲听得星槎含恨而去,随即唤了海安、海雄入内,吩咐道:“适间来的就是张巡按的家丁,方才你们与他口角,彼必然迎上前途,搬弄是非,要来我县糟蹋了。你等且到外边私行打探,国公船只车辆共有多少,急来回复,不得有误。”
海安、海雄二人领命飞奔而去,小心打探。
去了二十余里,正好迎着张志伯的坐船蔽天而来。海安等故意坐在一只渔船之内,只顾跟着官船而走。原来张志伯的船只,除官船之外,大小共三十余号,每一船都是沉重满载的。
海安、海雄二人看在眼里,急急走来回报。海瑞听了,自忖他是从京中出来的钦差,又没家眷,随来不过一两只船就够了,为什么有许多船只?想必是装载赃物的了。且自由他,看他来意如何,再作区处。
正说之间,人报张国公差旗牌官胡英来到,称:“奉令箭到此,请爷出去迎接。”海瑞道:“国公奉旨而来稽查地方,本县理应迎接,亦不过护送出境而已。怎么差来的贱役,也要本县去迎,这款是何人设的?”衙役禀道:“历经州县,都是这般迎候,老爷不可抗违,国公是不好惹的呢!如今旗牌现在衙前,专等老爷迎候。”海瑞不觉勃然大怒,就吩咐三班衙役,排班升堂。这话一传出去,那三班的差役,各房书吏,俱各纷纷上堂站立,分列两边。
三梆已罢,海瑞升堂于暖阁之内,书差们陆续参叩毕,海瑞道:“今日本县特为本衙门与万民争一口气的,你等休要畏缩,须要照依本县眼色行事,如违,责革不贷。”两旁书差唯唯听命。
海瑞吩咐开门,传旗牌入见。左右答应一声,把头、仪两度大门开了,大声唤叫:“本县太爷,着来差报名进见。”那差官是惯受人家奉承的,所过州县,无不谄谀之,满以为知县出来迎接,得意洋洋的站在署门。初听此言,犹以为唤别处的差官。未半刻,只见两个衙役走上前来说道:“差官,你怎么耳聋了么?如此呼唤,你却不听见?如今老爷现在堂上,立唤你进去说话呢!”那旗牌听了此言,不觉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勃然大怒,道:“狗奴才,你在这里絮絮叨叨的,叫哪一个?”衙役道:“是特唤你进去,俺家太爷坐了堂,等你呢!”
那旗牌冷笑道:“好大的知县!待我进去看他怎的!”遂大踏步盛怒而入。
海瑞见他手持令箭,乃起身离座,对着令箭拜了两拜,请过一边供着。然后复行升座。旗牌看见知县复行从容的升座,心中大怒,道:“请问贵县高姓大名?”海瑞笑道:“你既为差役,不向本县报名叩见,倒也罢了,怎么反来问起本县的姓名?本县的姓名,已有在那万岁爷前传胪册上,谅不用说你亦知道。你今至此何事,可对本县说知。”那旗牌笑道:“俺奉了国公令旨,特来着你等预备夫马、供应船只、纤夫、水手等项。
毋得刻延,如违听参。”海瑞道:“这话是国公说的,还是你说的?”旗牌笑道:“令在手上,就是我说的。”海瑞道:“原来如此。我们县中大荒之后,百姓死亡者半。现在力田之际,那有闲丁当役?且请国公自便罢。”旗牌道:“怎么说‘自便’两字?你这厮想必做厌了这知县么?只顾弥天的大胆,胡言乱语冒渎。我亦管不得许多,只要立刻取齐一百名纤夫,又要五十号大船,前去缴令就是。”
海瑞道:“国公的坐船不过一只,那用得百名纤夫,又要五十号大船何用?”旗牌道:“你只管预备就是,哪里管得许多闲事!”海瑞笑道:“本县自蒙圣恩授此县以来,所用一文皆动支库项。今你勒要如许船只,将来的开销却在哪一项上?这却不能从命。若是国公的坐船需人牵缆,本县就立刻督率众役当差便了。”旗牌哪里肯依,骂道:“放屁!哪里来的偌大瘟官,谁敢抗违国公令旨?你敢下座来,与我去见国公,算你是个好汉儿的!”说罢哈哈大笑。海瑞听了大怒,说道:“哪有如此大胆藐法的差役,胆敢在本县公堂之上大模大样?左右,与我拿将下去,重打四十